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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书写战争的书,但是,它颠覆了以往所有的“人与战争”的关系,所以,它与以往的任何一部关于战争的文学都不一样。它不仅和中国过去的《红岩》《铁道游击队》《地雷战》《吕梁英雄传》《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战争与人》《血战台儿庄》《小姨多鹤》《吾血吾土》《黄埔四期》《己卯年风雪》不同,而且也和外国的战争文学《伊利亚特》《死无葬身之地》《五号屠场》《一个人的遭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永别了,武器》以及《战争与和平》不同,而且还和邓一光以前所写的战争题材也不同。因为它不想在“国家战争观“、战争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上做文章了,它不想在“人的荣誉感和成就感”以及“革命英雄主义”“浪漫情怀”上重弹旧调了。这部长篇小说压根儿就不想在国家、民族、信仰、善良、正义等在战争中一钱不值的话题上浪费笔墨。你听小说中的主人公郁漱石是怎么说的,怎么想的,“一个士兵杀死另一个敌国的士兵,用子弹或者枪刺,把对方射杀在战壕里,或者钉死在装甲车炮塔里,这跟一头土狼咬死另一只土狼一样,即使加上为正义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作战的说法,也不过是成为烈士和凶手这样一个事实。”“战争不是信仰者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它是不信仰战争的人们的事情啊。”(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7月版,第344页)“所谓国家,民族,善良,正义,有多少无辜者因为它们的欺骗走向黄泉,死不瞑目,这才是战争中人们的悲剧!”(同上,第457页)所以,作家以此沉重、厚实和浩瀚之作,“献给我的孩子”,献给现世和来世的人们,“远离战争,不论它以什么名义”。(扉页语)他郑重地告诉我们:对于战争,“任何美化都是背叛,所有生存都是侥幸”,“这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地狱般的现在!”(封面语)他以人的尊严的名义,告诫我们:“只有拥有捍卫恐惧的权利,人类才能继续前行”,“任何光明的结尾,都与这个旨意相悖”(封底语)。
因此,我说这是邓一光最实在的一次郑重而有尊严的写作。我揣测,在这一次的整个写作过程中,他是压抑着自己的所有激情与浪漫,以一颗沉重、忧郁而悲伤的心,小心谨慎地敲打着每一个落在屏幕上的字。正如他在2019年12月28日中国作家杂志社等单位召开的该作品研讨会上所说:“这个故事不是赞美人类的,不是鼓励人们的,它的暖意是黑暗中的点点萤火,不会放大,而且我一直警惕它们被放大……它只想告诉人们,人最可贵的不是英雄品格,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软弱和恐惧之心,这是上苍给予人类阻止自我毁灭的最后法器,正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可能,或者说最终不会成为魔鬼。”(2020年1月6日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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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站在人类精神高地上反省战争、反思历史、审视人性的小说。它主要聚焦展现的核心事件有两个:一是世界第二次大战期间著名的香港18日保卫战;二是保卫战失败,主人公郁漱石被俘,押解到位于燊岛原始丛林中的一座日军D俘虏营,度过了长达三年零八个月的非人的俘虏生活。小说的写法也是前所未有,不是一般的通过线性结构、网状板块去呈现与展示,而是通过法庭陈述、法庭调查、法庭外调查、法庭举证、结案报告和遗书的形式,用多人多角度陈述事实,是一种用多声部叙事、用内心的声音和灵魂雕像般的方式记录下来的书写。是一种众多的人物回溯往事式、反思过去式的、给历史与未来留存灵魂档案式的书写。不管别人如何调查与陈述,主人公郁漱石从一开始在军事法庭上作为被告自辩道:“你们指控我在中日战争期间犯下了通敌叛国罪,请告诉我,你们怎么界定中日两国的战争,这场战争从哪里开始算?同治十三年?光绪二十年?光绪二十六年?民国三年?民国十七年?民国二十年?民国二十一年?还是民国二十六年?不,你们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害怕说清楚,你们说不清楚中日间的战争从何时起,说不清楚近百年来中日间的冲突哪些算战争,哪些行为应该被计入战争罪,哪些罪行应该由国家承担,由担任政府决策者和最高领袖的人来负责,你们在这些事情上语焉不详,在国家责任上闪烁其词,又怎么能够合法地执行生杀予夺大权,指控我这个低级军官对中日间的战争负责?我若不明白这个,怎么交代‘罪行?”(邓一光《人,或者所有的士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7月版,第004页)这种从个体人出发的、对自己的身份、对人的生命、特别是对国家、战争反省与质疑的声音,从始至终贯穿在小说的文字之中,漫延在全书的字里行间。“母亲,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如果我说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又怎么可以煽动起报国的激情?我该报生父的国,还是生母的国?我能为它,为它们做什么?或者相反,它和它们能为我做什么?或者我和它本来应该做,但我们都没有做,没有做到,不肯做?”(同上,第018页)“我不是一名军人,天生就不是。我出生优渥,喜欢读书,命运却让我做了一名军人。我有一个随着不断易主总在变换肩牌上星数的父亲,一个与恋人共赴白山黑水去刺杀占领军军官的大哥,一个唇色鲜艳迎着歪歪扭扭降落在跑道上的轰炸机跑去的大姐,一个在淞沪战役中被倭寇切掉脑袋的二哥,一个在沦陷后仍然不肯离开复仇的二姐,但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就算我是一名士兵,人们称之为战士,那也是某种原因‘让我‘是,并非我的本意。我怎么会那么可笑地认为,我是勇敢者,能够成为为国家危亡时刻需要的那种人?”(同上,第147页)
小说是在参阅四十七种历史文献书籍与资料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非虚构的事件与虚构的情节,历史人物与虚构的人物,都从四面八方拥到了这个审判郁漱口的军事法庭上,聚焦展现战争中的“人”及“人的灵魂”。小说在以扎实而缜密的叙述,还原着历史、现场和真相,同时,在深描细刻着人的感受与灵魂的煎熬的时候,一直不忘对战争以及战争之上的重大思想问题与哲学问题进行反省与深思。随着主人公命运的走向与变化,一直在抓住战争与和平、民族与国家、国家与个人、文化与宗教、战争伦理与国民性等重大而深刻的问题不放。“我坐在那里,听他们滔滔咄咄,满耳是‘国家‘人民,半句没提到孩子。我困惑极了,愤怒极了,口渴得厉害,想喝水。我心里想,国家有多大,大到人民以四万万计,他们难道不是由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组成的?要完全没有了个人,这个国家留它有何用?”(同上,第145页)“战争是最好的破坏力宣泄渠道,人们遵循古老的传统,把自己的过错、罪恶和仇恨转化为一种正确的群体动机,投放在怀有敌意的对象身上,攻击这个对象,最理想的做法,就是明确个人的敌意不是要杀死另一个人,而是要抵抗一个外来国家的进攻,只要这个机会出现,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积攒的敌意以攻击性行动投射出去。”(同上,第348页)“一个问题始终让我着迷,人们为什么会有仇恨,为什么会互相残杀?我们是人,共同成为人类,可我们却不是一样的人,就因为一些人说一种语言,另一些人说另一种语言,一些人信仰这个,另一些人信仰那个,解决纠纷的办法只有彼此杀戮。”(同上,第649页)小说在反省的过程中,不时地去冒犯人们固有的思想与思维,冒犯战争与和平,冒犯不尊重人的感受与精神的政府主义、合作精神、英雄主義和理想主义,冒犯政治家与领袖的凭个人喜好与厌恶而随意地拍胸脯、夸海口,冒犯那些投机与谄媚的新闻媒体的主流价值观与盲目乐观。因此,可以说它还是一部反映人类处境“恶托邦”的小说,是一部关于世界与社会充满隐喻与象征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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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所有的士兵》,没有把主要的笔墨放在对那场著名的香港18日保卫战上,而是放在燊岛这座日军D俘虏营三年零八个月的日常生活状态的书写与表达上。它回避过了以往战争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血腥场面的“狂欢化”叙写,回避过了以往战争文学中不由自主表现出来了洋溢着胜利者骄傲与自豪的“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叙写,当然,它也回避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现的先锋文学之新历史小说对人不敬畏的随意化的暴力、杀戮与死亡。它这样布局小说的内容比重,是为了让所有的战争当事人与亲历者,能够在战争平息后,以正常人的心态与理智去回溯战争,审视战争,反思战争,是为了让主人公郁漱石暂时放松在非人的战俘营生活中绷紧的神经,回归到人的基本视野,通过对自己往事的回顾,寻找已经战争狂热紊乱了的来历与身份,呈现日军D俘虏营内天天上演的刑罚、疾病、饑饿、自杀、暴力与死亡,凝视人在这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地狱般的现在”中的恐惧、软弱、孤独与绝望。
“可是,战争不是黑夜,不可能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它摧毁了一切,黑夜过去后,白天仍然在轻轻颤抖,比如此时。” (同上,第378页)这种持续不断的“颤料”是什么呢?可能就是恐惧。“自从12月25日晩上被两名日本士兵扑倒在黄泥涌茂盛的灌木丛中之后,恐惧就没有停止过。我以为那就是恐惧的终极,已经害怕过了,接下来就是习惯,在习惯中慢慢变得麻木,和别人一样熬下去,熬到战争结束。”可是,恐惧却不可能终极。一闭上眼睛,满世界的都是恐惧,无边无际的,无始无终的恐惧,让人时刻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错了。恐惧是一粒种子,它在最初的时候埋得很深,在黑暗中,你只能感到它,知道它在哪儿,但你看不见它,在阳光下,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却“一日日盛大,直到遮天蔽日,把人整个淹没掉。”(同上,第136页)就这样, 恐惧成为了《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关键词。恐惧构成了每一个战俘生命的核心阴影,一直在不断地吞噬着他们的生命,摧毁着他们的一切。“恐惧来袭时,最害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阳光下的影子,甚至我们自己的影子,它比一百个魔鬼更令人害怕。”(同上,第649页)
恐惧是因为残酷,因为暴力、欺凌、杀戮无处不在。在战争中,人成为连狗也不如的蚁族,卑贱低下如同粪土。这一切,使人变得越来越软弱无比,胆怯不如老鼠。“是的,我在害怕。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我不能抑制我的害怕。我试过,我想要让自己坚强起来,不在乎经历的一切,不在乎将要到来的一切,不在乎脑浆四溅的敖二麦、萎缩成侏儒的仝二毛、糊满鲜血的文相福、五脏俱碎的韦黾灶……但我做不到。‘死的人太多了,总有一天会轮到我”(同上,第194页)残酷的生存环境,使人越来越失去正常人的心理状态,充满了无限而无穷无尽的孤独和绝望。“我像一摊烂泥蜷缩在潮湿恶臭的囚室”,“高无法站立,长不能躺下”,“脏腑被矢尺打坏了,后背疼痛钻心。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嗅到血腥味,军队一样冲锋而来,欣喜地钻进衣裳咬我,吸我的血,到了夜里,蜈蚣爬出来,狠狠地蜇我的脚趾,我的腿和脸肿得厉害。”“我没有力气反抗,很快晕死过去。就是说,我决定去死,但还没有拿到死的权利。”“我感觉死神在很近的地方,躲在什么后面偷偷冲我窃笑,就是不来找我,可见死神也不像传说中那么严肃,工作时也会找人点乐子。我等不及,又昏睡过去。”(同上,第586,587页)
郁漱石这样一个曾经享有过母亲之爱、恋人之爱与女性之爱的家庭优渥的一介书生,一个周游各国的知识分子,一个正常的“人”,就这样成为这场战争与日军D俘虏营的承受者、亲历者、见证者,成为非人的“第131号”,被惨无人道的折磨、虐待,被冈崎小姬作为战争研究的实验品,可他仍然还有悲悯的人性之善,竭尽全力帮助弱者。但是,他最后还是绝望地自杀了,因为他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的死是真相之死,良心之死。但是,他以自己的死,给所有战争的幸存者提出了重大的问题:作为一个“人”,何以生存?何以自处?这部七十七万字的长篇小说再一次坚实地证明:文学永远应该是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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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复杂之书。正文本身就十分驳杂,具有强烈的非虚构色彩,使用了大量的史料,有很多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在小说中穿梭,诸如戴望舒、张爱玲、萧红、川端康成、埃徳加·斯诺等等,真实的时间、地点、人物,真实的数字、事件,虚构的比例很可能小于非虚构的比例。虚构的目的是为了以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引导读者从“人”的生命与心理去重新“活过”一次那段真实的历史,是为了竭尽所能靠近真相,是为了努力保卫历史的真实。正文基本上以各国的战俘、主人公的养母、战争亲历者、日军战俘营管理者和法官律师等十人的陈述为主,以陈述、自辩、法庭上调查和法庭外调查的记录档案行文,在这十个人各自不同的陈述记录中,又出现了二十三个与香港18日保卫战和战俘营有关的、与郁漱石有关的人。这样,各种叙事的声音拼接成一段残酷而狂暴的战争历史,拼图出了郁漱石完整的人生历程,与虚构的郁漱石强大的生命体验与心灵焦灼交现互映,构成了小说缜密的结构肌理与饱满的叙事张力。除此之外,小说还运用了主要人物表、燊岛示意图、日军D战俘营示意图和长达四十七本书的“本书参考资料”,这些“参考资料”多是世界各国及部分地区档案局的原始记录,它们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副文本。法国文论家热拉尔·热奈特认为:诸如标题、副标题、互联型标题、前言、跋、告读者、前边的话、插图等,以及请予刊登类插页、磁带、护封、等其他附属标志,包括作者亲笔留下的、还有其他人留下的标志等,统统都构成了和小说正文相互观照的副文本。这些副文本为正文本“提供了一种(变化的)氛围,有时甚至提供了一种官方或半官方的评论”(《热奈特文集》,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这些知识密集,信息量庞大的副文本,有效消解了小说虚构与历史记载的边界,大大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正是这些虚构与非虚构、正文本与副文本构成的复杂性,扎实而细腻地共同呈现出“人”在战争中的真实状况,以及“人”的心理精神限度与可能,艺术地呈现出“人”在残酷战争中的恐惧、软弱、孤独与绝望。
《人,或所有的士兵》以沉重而悲郁的力量,告诉我们:二十世纪以至现在的二十一世纪的确是战争与革命的世纪,只不过是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纪,正在以经济化、科技化、现代化和一体化的面目隐蔽了战争与革命的残忍与血腥,让你措手不及和不可感知。但它们与上个世纪一样,具有同样的暴力。因为暴力就是这些战争与革命的共同特征。更重要的是,它还警诫世人:在绝对正确的战争与革命之上,必须要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必须对人保持全面的理解,必须对生命保持根本的敬畏。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20余部,曾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