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消失的父亲》(《山西文学》2020年第1期)是青年导演李小江首次在杂志上发表的作品。这个小说和他长期影像表达的习惯有很大不同,他既没有构建曲折离奇的情节,也无意于在意象、意境上作出经营。这个小说很有心理探索、精神分析的意味,他大概想表达自己对逃离生活的理解。
在今天这个时代,逃离生活是个极具蛊惑性和易于共鸣的话题,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到“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几乎成为一种时代性的精神症候。同时,逃离生活又蕴涵着浓厚的哲学意味,常常意味着一种对现代性的反抗。近年来,作家们频繁祭起这个主题,试图以此展现与思考现代人的精神隐疾、心灵危机、生存困境,以及在高度规训与模式化的世界中作出“生活在别处”的想象与反思。
逃离的日常叙事
在很多小说里,逃离往往意味着远赴异乡,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开始一种与往昔割裂,乃至二元对立的状态。比如,爱丽丝·门罗的中篇小说《逃离》里,主人公卡拉两次逃离,都是前往陌生的城市,追求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鲁敏的《奔月》里,坠崖事故中消失的小六,来到陌生的小城乌鹊,开始异境里的新生活。逃离生活,内源于心灵的放纵越轨,外化于肉体的远遁他乡,显得浪漫而传奇。然而,“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在传统的道家哲学里,隐逸的最高境界不在于空间景观的切换,而在于心境的转化。逃离生活也是如此,更多的人们对庸常生活的逃离,并非真的抽身而逃,奔往“诗和远方”,而是大隐于市,在日常的一地鸡毛之中,在沉重的肉身深处,进行一次心灵的冒险。《消失的父亲》对于逃离生活的书写,就是这样的心灵冒险。逃离,从偶然性的传奇叙事,到无处不在的日常叙事,实际上更能看清这个时代的众生相,抵达这个时代经验的本质。
“对像我一样的大多数人来说,逃离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偶尔在梦里面想一想”,和很多中国古典小说一样,李小江在创作谈《逃离生活》中,将创作的灵感归于一次“折磨了我很多年”的梦魇。梦境中,他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隐藏在生活的边缘,成为小说最直接的素材。在创作谈中,李小江反复陈述逃离的梦想、想象和难度。他大约是想表达,面对沉重的肉身,人类更多的只能进行精神的飞翔。《消失的父亲》的主人公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那座安静的小城,却在内心里悄然完成了两次逃离。
第一次逃离源于对孤独、庸常、无聊的生活的抵抗。主人公从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一个安静祥和的小城的派出所工作。小城生活的常态本就是闲适的,人人习以为常,而他却是不甘平庸的,是理想主义的,因为长期接不到案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闲人,不得不面对生活意义的匮乏与枯竭。他的内心深处是潜藏着逃离的因子的。王文明的报案为他提供了逃离的契机,他开始帮助王文明寻父。小说写到这里,没有陷入通俗侦探小说的窠臼与类型化,而是在寻父的过程中,一步步陷入隐秘的世界,“寻找自己的孤独”,开启了另一种生活状态。按摩院里的蒙面女人、王文明的神秘母亲等等,都使得“我”的行为与心理逾越了侦查的界限,在隐秘的世界里越陷越深。
这个世界,满足了“我”对非正常秩序的窥测欲、略带不伦的情欲。这个隐秘世界,与其说是真实存在的,不如说是自己内心的外化。与其说小说在写隐秘世界,不如说小说在以此缓缓铺陈主人公不可言说的内心深处。来源于内心深处的诱惑,仿佛一座古井深渊,召唤着“我”一步一步从现实逃离,向深渊迈近。
小说里的第二次逃离可能源于内心的恐惧。尼采在《善恶的彼岸》里说,“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当主人公在隐秘世界里窥测得越来越多,陷入越来越深时,实际上他的内心被暴露得也越来越多,他对自己的内心深处窥测得也越来越深,他甚至清楚地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内心。用顾拜妮在《编后记》中的话来说,就是对于“非正常”的恐惧,对“自我”的恐惧。当主人公找到了“尖锐而短暂”的“幸福的快感”后,他决定开始逃离。这可能是最普遍的精神逃离,试图超越现实,可能跌落深渊,在获得自由、愉悦、快感的同时,也伴随着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恐慌。逃离本身是容易的,然而如何面对与处理逃离之后的境遇,以及由此带来的身份消解、内心恐惧,是更深刻的问题。在《消失的父亲》里,作者将逃离作为一种方法,而不是对象和价值,更多的是借此去思考此在与世界的关系。
父亲:缺席的在场
小说里主人公阅读的几本著作也颇有寓意。认识王文明之前,主人公无事可做,反复阅读龙勃罗梭的《犯罪人论》,还想研究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阴谋犯罪心理学,而出于不想做“生活的囚犯”而打消念头。小说结尾,主人公在逃离王文明时,先取出卡夫卡的《城堡》,后又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些著作,除了龙勃罗梭的《犯罪人论》,都有个主题上的最大公约数:弑父。
这是否暗喻消失的父亲是被王文明杀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小说没有交代。但是,从弑父的角度来看王文明,会有新的发现。弗洛伊德认为人都是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为了争夺母亲的资源,对父亲隐藏着杀意。报案寻父的过程像是王文明设计的圈套,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他只是想给我找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这种配得上的标准就是王文明认为主人公“和他很像”。而当主人公真的和他母亲发生爱情之后,王文明又枪击了主人公,这似乎可以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
“弑父是人类,也是个人的原始的基本的罪恶倾向,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犯罪感的主要根源”[1]。从最浅层的刑侦角度来看,主人公作为警察,首次接案无疑是十分失败的。他不但没有寻找到这位失踪的父亲,反而对前来报案的犯罪嫌疑人熟视无睹,甚至最后似真似幻地被嫌疑人枪击。对犯罪心理的失察,宣告主人公专业和理论的失败,也是他对龙勃罗梭的《犯罪人论》“越看越厚”的证明。当他取出《卡拉马佐夫兄弟》,准备再读一遍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去做了“生活的囚犯”。从成长小说的视阈来看,他的第二次逃离又像是一次精神的成长。
消失的父亲王大宏同样也是小说的悬念。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父亲?在王文明和他母亲的描述中,在结婚证的照片上,我们可以不断获取蛛丝马迹的碎片化信息,拼贴出这位父亲的形象——“眼大鼻阔,天方地圆”,曾经是一名银行出纳,在大学毕业前夕,认识王文明的母亲。在王文明五岁时,他消失在生活的边缘,可能隐藏在离家不远处的按摩院里,等等。这个男人不但毫无特色,而且始终缺席。
但,乔伊斯说过,“缺席是在场的最高形式”。正是缺席,才让这个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产生了更多的意义。关于“在场”和“缺席”的关系,学者赵毅衡先生曾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任何意义传达过程的诸构成成分,必有某些成分不在场,或尚未充分在场。有缺失环节,过程才具有展开的动势。缺席是一种姑且勿论,乐见其变,如长白山天池,边际齐全,即无运动,有缺口才形成瀑布,流成江河。”[2]
小说里父亲的缺席,令王文明、他母亲、主人公的所有行为成为对父亲意义的阐释。在传统文化中,父亲意味着秩序、权威和理性。父亲的消失,意味着在王文明的世界里,也包括主人公所深入的隐秘世界里,这些元素的缺席。所以,我们看见小说里每个人的王顾左右,茫然空虚,精神病态,“不再有给定的目标”“提不出对待世界的长期原则”[3],都是这种元素缺失的表征。在父亲缺席的映衬下,父亲在场的意义显得更加深刻。寻找消失的父亲的过程,俨然成为寻找秩序、权威和理性的过程。然而,每一次的寻找,都徒劳无功,就像卡夫卡笔下怎么也无法进入城堡的K,寻找本身的荒诞感由此而生。
从逃离生活到回到原点,从寻找消失到自我消失,从浪漫超越到逃回现实,一种反讽的基调在小说里若隐若现。在解读这篇小说时,我遭遇了阐释的困难,仿佛在捕风捉影。作者李小江那种诗意朦胧、现实与梦境交织的叙述,让小说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但我认为,好的短篇小说,本就应该含混多义,如此方能克服篇幅的限制,让内容有更多的文学蕴藉,它所要做的,不是描摹世界,而是唤醒我们内心的类似体验。
注释:
[1] [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七)达·芬奇对童年的回忆[M].车文博,主编.孙庆民,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149.
[2]赵毅衡.在场与不在场——符号表意过程的基本动力[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2 (3):108.
[3]南帆.沖突的文学[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70.
【作者简介】陈进,1983年生,安徽安庆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安徽警官职业学院。著有长篇小说《固都》《青春那么八卦》(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