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雁来雁有声

2020-04-23 09:34路军
辽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中正契丹大雁

路军

三月春天的气息如发酵的酒香,四处充盈,汴梁城内的许多街巷,亦是繁花点点,年轻的女子携儿带女,在郊外的温和清丽的风中牵着纸鸢,放飞禁锢一冬的舒展心情。浩渺苍茫的天空,云卷云来,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南来的大雁,千里之途,那双翅膀依然健朗刚劲。

而此刻,在城北汴河北岸角子门,辎重冗繁,侍从、护卫士兵的犀利眼神不时掠过天空北飞的大雁。千里驿路上,他们仿佛一只只来来去去的大雁,缥缈的身影,负载沉重的岁月印痕,在浩如云烟的历史册页上,书写后世不能忘记的篇章。

1

“三月乙巳,命兵部员外郎、直史馆任中正为契丹国母生辰使,”这是契丹与宋和好的1006年的春天,任中正将带领他的和平使团,越山跨河,前往与中原风情迥异、游牧与农耕文化交融的异乡,去给那个叱咤风云的铁娘子萧绰祝贺生辰。

温润的南风绿满了田野河岸,冰封万里的黄河,汇聚了冰雪融化的力量,东流不息。再也看不见“征人临迥碛,归雁别沧州”的苍凉荒芜景象了。黄河之北,沃野平畴,横亘绵延的太行山好像万里屏障,守护广袤纵横的大河之北的平原。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山,云烟蔼蔼,远横塞外。

在任中正的记忆里,这片饱经忧伤与磨难的土地发生的一些往事并不遥远:

乱兵焚毁村落的创痛悲鸣,边民失魂落魄、惊恐异常的眼神一次次灼痛他的内心。北归的大雁,在干戈争锋的凄厉寒光中黯然避走他乡。河流纵横、湖泊众多的的黄河以北的大地,几无安宁。万心归一,离乱的脚步总有一天卸掉沉重的沧桑,荒芜残破的家园会迎来炊烟平和的重生。

如今,驿路上巍峨耸立的镇州城(今河北正定)敞开了和平之门迎接任中正一行。城楼上执戈而立的士兵的脸上抹了一层金色的光影,他们青春饱满的眼神流溢三月的浓郁平和的暖意。箭失流觞的阴云飘散而去。城外的郊野田畴,农耕的牛儿躬身曲背,绷直的绳索后,铁梨划开肥沃的畦田。

任中正眉宇之间,繁复交织的情绪如万里长空上的云朵,时而欢畅,时而凝眉思索。他怎么能忘记979年六月的那一个清晨呢?十余万宋兵拥塞了镇州城外,从太原前线远涉而来的士兵疲倦之态蔓延不已,厚重的甲胄上遗落的血痕已经风干枯瘦,马不解鞍的战士,兵锋将指向远方乌云弥漫的幽州城,契丹与宋第一次正面的争锋帷幕,在河之北的广阔原野与山峦溪涧拉开。然而,刚刚血战之后的士兵、战马,已经如弓弩之末,急需粮秣补充,此刻,后勤补给的车队还远水难解近渴,慌乱怯战的情绪悄悄地蔓延。古语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兵心不宁,已经埋下了惨淡的伏笔。契丹此时早已经枕戈待旦,拧成了一股绳,在燕山之南的幽州如猛虎列阵。

北方高粱河之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任中正还不过青春华发,一介书生。其时,中原有很多的读书士子期望戎装跃马塞外,挥舞剑戈建功。“我欲思投笔,期封定远侯”不仅仅是寇准一个人的心声,任中正这样的七尺男儿,也曾热血沸腾。

谁也不曾料到,统一南方战争中令敌人望而生畏、所向披靡的大宋步兵,手握寒光闪闪的钢刀剑戟在与疾如闪电、骁勇异常的契丹铁鹞子骑兵的冲击中,陷入了血战。清波荡漾的高粱河已经如失色残阳,仓皇失落的驴车背影犹如一道无言以对的疮疤,即使时隔多年,还在不甘屈辱的士子们心中浮荡。古老的幽州,抹不掉的伤痛。“毡寒驴重幽州雪,剑晓龙吟易水烟。”“匈奴恨未灭,献策言可肤。幽州恨未复,上书言可取。”一些书生恨得咬牙切齿,希望北图契丹,以消耻辱。

契丹与宋长达25年的拉锯战,如两个窘态各异的摔跤手在平沙旷野、老林深山、长城内外、黄河两岸殊死博弈,怒目圆睁,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可是,谁也不肯松手。河之北,地无安宁,民无安生。

眼看着熟透的原野,醉上心头,农耕的男儿站立田畴,挥舞快镰,那院落的谷仓已经在心头贮满金黄。谁也不会想到,说不定哪一个时刻,鼓角争鸣,谷粟践踏,契丹铁鹞子重骑兵迅疾如风,村落在火光中沉沉地哭泣。处于黄河南岸的曹州,是任中正的家乡,契丹骑兵千里奔袭的阴云好像沉珂压在他和乡亲们的心头。那是一首首无言凄怆的诗歌。

现在,笼罩心头许久的阴云在一阵急遽的风中散去,澶渊之盟仅仅过了一年多,他成了第二批前往塞外中京城觐见契丹国母萧绰生辰的使辽使。

2

任中正的行途已经感受到了和平温润的舒畅与新鲜,南来的大雁,在蓝天中排成一行,向远方的湖泊池沼、草木深处飞去。他感觉自己也像一只大雁,心轻如絮。一年前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

1005年,春意阑珊,契丹与宋刚刚罢兵,急不可耐的赵恒就下令:“春正月……壬子,诏河北诸州强壮,除瀛州城守得功人,第其等级以闻,余并遣归农,令有司市耕牛送河北。”执戈握剑矗立城楼的背影不再沉重,厮杀战场的好儿郎们,卸掉笨重的铠甲,嗅到了久别许久的故园的轻柔炊烟滋味,双脚踩在宽阔原野的脊背,皂隶赶着牛儿送给农人,挥鞭响彻天际的不绝声响,与他们农耕的新梦一起在蓝天飘旋。归来的大雁,将在希望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1005年这个春天,好消息不断,风卷云舒:“通互市,茸城池,招流亡,广储蓄,由是河北民得安业,”辗转迁徙的流民再也不像无家可归的离雁,春天里的好消息,如一曲曲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鸣笛,再远的路途,也要回到家鄉,回到土地上。

一年多时光倏忽而过,1006年的春天,任中正不能不感叹和平的力量:残缺坍塌的城墙挺起了腰骨,步入街巷,茶坊的怡人清香,酒肆的陆离光影,瓦肆勾栏杂技艺人的南腔北调,小摊小贩的悠长吆喝……都是春三月温暖怡人的景象。

夜里,异乡馆驿的梦很沉很香,任中正犹如一只大雁,时而飞跃燕山,翱翔寥廓茫茫的草原;时而飞过黄河,回到家乡曹州,栖息在湖畔苇丛、倾听天籁回响。

晨曦之光划过窗棂,驿路上的脚步声穿过原野,任中正的目光已经落在远方的霸州榷场,1005年“二月……置霸州、安肃军榷场”的诏令依然回旋在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契丹与宋既为中华之兄弟,几十年的隔阂需要双手紧紧相握,需要民众往来沟通,更需要经贸的畅通无阻。辽阔的边境之地,荒凉寂寞许久的榷场大门重新敞开。千里驿路上,任中正已经不是孤雁。契丹的马队驼阵,踏着春天的悠长身影,和着粗犷绵长的塞外古谣,如群雁南飞,来到边境的榷场,与来自宋国的商旅汇合。神奇的瞬间,鲜活的历史画面,南腔北调的碰撞交融,在1006年的春天发酵,如酒香弥散而来。

拒马河,新城,涿州,幽州,异乡的路越来越远,身上的思想行囊越来越沉,越来越厚重。

1005年,宋与契丹的友好之策接踵而至,“甲午,诏缘边得契丹马牛,悉纵还之,没蕃汉口归业者,给资粮。弛边民铁禁。”而任中正在契丹境内所见,与拒马河之南的景象何其相似?行路月余,广阔无边的四月平原,禾苗铺展成绿色的织毯。一些裸露许久的荒地,被来自中原的铁梨勾勒出一幅幅欢快活泼的农耕图。

这些情景,装在任中正的脑子里,也书写在行旅记录中。一百多年的时光,多少《使辽语录》在千年岁月的光影流转中散逸沉落,甚至零落成泥碾作尘。余存至今的不过沧海一粟。好在,浩瀚的《宋史》册页,还留下了任中正的列传。

昔日战场上不共戴天、殊死拼杀的敌手,短短一年,已经成了和平亲密的兄弟。实际上,在宋不断抛出耀眼悦目橄榄枝的时候,契丹人自然也不甘落后,以礼相待。

千里驿路,从1005年冬天开始,一直持续了17年,契丹人都会派出使臣前来汴梁给赵恒祝贺承天节。喧嚣热闹隆重的背后,则是和平交往的延续,不同文明的交融和互通。

就在任中正使辽之前的1005年的十一月。契丹使臣耶律留宁等人前来给赵恒祝贺生日,此时,身为兵部员外郎的任中正的资历与官职还迈不进巍峨壮丽的崇德殿内参加庆典,那钟磬齐鸣、管弦合悦的乐声飘扬在古老的街巷深处,好像一只只盘桓空中的大雁和鸣。他是否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只北飞的大雁,前往遥远的塞外,在异域他乡、威严肃穆的朝堂,祝贺萧绰生日呢?

契丹使节耶律留宁承载着深情厚谊的礼物名单,成了满城佳话。“御衣十二袭,皆裘紬绵刻丝透背纱縠,贮以金银饰箱。金玉水晶鞍勒马八,散马四百,弓矢宾铁刀,鹰鹘腊,契丹新罗酒,青白盐果实百品,贮以梀檽器。”名族风情浓郁的精美轻柔的衣衫,在灯光流影中如迷幻的仙衣;镶金饰玉的名贵宝马洋溢草原雄风;“鹰鹘”即海东青,翱翔我国东北大海之滨的猛禽凝固成了一枚枚枯干的腊肉。一些名目,任中正还是第一次听说。它们沿着古老的驿路,来到中原,草原文化的光影在斑斓多姿的都市汴梁闪亮登场,虽然,最初的舞台不过深宫內巷,但它的独特奇异的生命因子,一定会与浩荡奔涌的汉风融合在一起。在深厚肥沃的中原沃土上生根发芽。使辽回来后,在太宗朝,曾拜兵部尚书、迁礼部尚书。这是后话。

3

在契丹中京城殿内,使辽任中正见到了传说中飞扬跋扈的萧太后,此时,她年逾五旬,那双犀利深邃的眼神依然如苍鹰逐雁。他不禁感喟叹息:假如年纪轻轻的耶律隆绪没有萧绰这样文韬武略的母亲站在幕后出谋划策,契丹与宋的历史将如何书写?

遗憾的是,迷雾重重的历史长河,许多真实被掩埋。当年,萧绰与韩德让的春花雪月的传说在中原成为街谈巷议,插科打诨的怪诞变异的音符自然也传至深宫内的太宗皇帝,这么一位荒淫误国的契丹皇后与南唐后主李煜误国有何不同?李煜尚能吟诗弄月,在“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等等的意象中流连伤感,而萧绰不过子幼母寡,这可是上天赐予的千载难逢的北伐时机吗?迷幻陆离的光影如诱惑人心的罂粟,远在中国北方大雁北飞的草原、湖畔、高山闪耀。

986年的春天,南雁北飞的季节,隔着奔腾如虎的黄河眺望远方,任中正与许许多多的宋人一样,希望雍熙北伐一血四年前高粱河之战的耻辱,一举定天下。二十多万的骁勇儿郎在春季盎然的三月,兵锋直指契丹燕云十六州。

不久,惨淡阴郁的乌云弥漫黄河两岸,任中正耳畔飘落的则是七月里飘雪一般的阴凉与落叶萧萧。闻名天下的名将杨业与他的万千健儿陨落陈家谷,兵败的消息在街巷阡陌如山压顶。当时的政治家张齐贤据此反思道:“尧、舜之道无他,在乎安民而利之尔。民既安利,则远人敛衽而至矣。陛下爱民人、利天下之心,真尧、舜也。……以德怀远,以惠利民,则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任中正咀嚼反复,怎能体味不出那番拳拳之心呢?当年唐朝名臣魏征劝谏李世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与民生息,固本强基,韬光养晦,有朝一日,实力享誉天下,何愁边远之邦不纳贡称臣,箪食壶浆来欢迎王师呢?

1006年的五月,中京城内,历史的谜团得以纾解。汴河两岸瓦舍勾栏、酒肆茶馆内的荒诞不经的传说在南风浩卷中渐渐清晰:

当年十二岁的耶律隆绪加冕草原,萧绰面对困境说出的“母寡子弱,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奈何?”如试金石,也如凝聚民心的呼喊,立竿见影。耶律斜轸、韩德让立表忠心:“信任臣等,何虑之有”。面对危局,民心凝聚,众志成城。萧绰也并非像宋人人云亦云那样只会“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的狐媚之人 ,而是“明达治道,闻善必从,赏罚信明”的女中豪杰。

往事飘忽,历史不再回头。

在中京城内的文化殿,任中正第一次见到权倾契丹、显赫灼人的大丞相韩德让等能臣武将。当年骁勇异常而又谋略过人,令宋兵宋将吃尽苦头的耶律休哥已经离世,遥想当年,若不是他“均戍兵,立更休法,劝农桑,修武备,边境大治”,独挡南面危局,高梁河之战,雍熙北伐失败的历史极有可能改写了。还有那个“与韩德让、耶律斜轸相友善,同心辅政,整析蠹弊,知无不言,务在息民薄赋”的丞相室昉,小小年纪的耶律隆绪身边有这么多的股肱之臣倾力辅佐,看似倾斜的天平已经平衡。

从更为辽远的历史来看,契丹人并非莽夫逞勇之众,他们并不排斥来自中原的文明之风,设立南北官制,兴学,科举取士,重用远见卓识的汉人为官,奖励農耕,等等措施,都在北方种植下了厚重的文明种子。耶律隆绪本人,精射法,晓音律,好绘画,汉学水准不亚于文艺范十足的宋朝皇帝。在给萧绰祝寿之时,耶律隆绪对于中原学识深厚的使臣的尊敬与渴慕之意,溢于言表。这些,都给任中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雁去雁来,中国的北方,汉风席卷,草木繁盛。

4

完成使命的任中正在六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携带契丹人的深情厚谊,返回汴梁城,绵长悠远的驿路上,他犹如一只离家的归雁,在中国北方的广袤山峦、草原荒漠,留下了一串串坚实的足印。

回到中原的任中正愈发受到赵恒以及之后宋仁宗赵祯的信任,官爵越来越高,1016年十一月,身为工部侍郎的任中正与文武百官第一次来到崇德殿内参加契丹使臣耶律延宁、张岐祝贺宋真宗的生日礼仪。粗犷温润的草原之风在古老的时光中舒展。繁复秩序的礼仪,异域风情的精致礼品,契丹语与汉语之间的交流融合,觥筹交错的宴饮光影,和平之门敞开了,就不再关闭。

中华文明的册页上,任中正他们与众多的契丹使臣就像来来去去的大雁,跨越浩渺苍茫的时空,衔着一粒粒文明的种子,落入风情迥异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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