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长崎,今天也还是雨

2020-04-21 08:53王晔
书屋 2020年4期
关键词:壁橱石子路长崎

王晔

长崎,一个因为“蘑菇云”,几乎人人皆知的城市。长崎和中国的交流史久远,对于中国人,长崎似乎更有了被熟悉的理由。

在不少中国人的感觉里,日本是弹丸之地。我的一个旧同事问过我:“日本就那么点大,老早兜遍了吧?”哦不,不是这样,我这么告诉他,他总不信。不容易兜个遍的。就是早一代的留日学生鲁迅,文字里提到过上野的樱花,只是提及而已,曾经人在东京的他,据说连上野公园也并没去过。

我在日本数年,住在大阪的时间最长。即便对于大阪也知之甚少。有时骑着自行车稍稍滑远,过了熟悉的町和区,或乘电车驶向另一个平时少去的方向,我就一分更添一分地愕然:这也是大阪吗?远远比不上中国幅员辽阔的日本,其实是一个村、一座城、一个县,密密麻麻,无数的点,无数幅不同的风俗画。作为外国人和留学生的我,经济和时间上捉襟见肘,无法自由地旅行。但就算当年我的处境不同,要想体会那无数的点,还是一个不易实现的庞大计划。

长崎就是应该去却始终没去过的许多点中的一个。不是因为原子弹,也不是因为与中国的贸易,或在关西也可品尝的长崎炒面,我的长崎体验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像命中注定。

那时,我住在大阪府箕面市,是入学迎考阶段。想专心复习又缺乏克制力的我,只好将电视机搬到地下室的壁橱里,电视费收取员对住户做地毯式搜查。“我不看电视。”我说。人家不信:“这房顶上电视天线完备,卫星电视的小锅盖都有呢。”我只好“引狼入室”,让“狼”亲眼看看在楼下壁橱里睡觉的电视。“狼”走之前盯我一眼:“你不会我一走就把电视机从壁橱里拿出来吧?”

我寄居的屋子里,家具的大小和成色各不相同,是不同时期凑来的。床从房东那儿借。那台有些见不得人的电视机是日本人淘汰在留学生寮门口,被我捡回来的。日本人是这么处理垃圾的,若物件还能用,就贴了纸条,写上“欢迎再利用”。若已完全报废,会将电线插头剪断。不过,我也买过一台爱娃收录机,买过写字台,附带一把硬邦邦的折叠椅,写字台放在窗前。箕面一带的建筑,不少造在半山道边。看书的间隙,一抬头,就能看见半山腰的云。若是四月,山樱那么白,连片的樱花其实是白色多过粉色,更多过红色。箕面山上的樱花就是连片的云朵。看那样的山,晴天不错,我觉得还是阴天更好。

箕面也下雨,我不记得多少次疾风骤雨,记忆中的多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箕面,也是可以感受到梅雨的。梅雨这个字眼的发音,在日语里刚好和“汁”的发音相同,总让我无端地想到油汁,进而更无端地想起一句话:“春雨贵如油。”梅雨不是春雨。在日本,梅雨為人称颂的多,并不让人首先想起东西发霉、雨后晒服,相反带着点唐诗的古意,如同梅雨的前锋总是从中国那边过来的。

这样一个淅淅沥沥的梅雨时节的下午,我听到收音机里的一段旋律,这旋律似曾相识,这么唱着:

只对你一人付出的爱

爱的语言相信过的

寻找,试图去寻找

一个人,一个人彷徨

还能走

却愁肠满结

这石子路呵

呵,长崎,今天也还是雨

这旋律如此熟悉!定神想来,不就是邓丽君的一首歌吗?邓丽君的《泪的小雨》,原来是借用了这首日文歌的旋律。邓丽君的版本,歌词全然改过,成了怨妇曲:“分不出是泪是雨,泪和雨忆起了你,忆起你雨中分离,泪珠儿洒满地。哭泣,你哭泣为了分离,分离,分离后再见不易。我重把你的爱情藏在我心底,藏在我心底,就好像藏起回忆。”

原版日本歌曲由男歌手前川清主唱:

是夜间的丸山

我来这里寻访

冷风沁入身体

我爱的

我爱的人

到底在哪里

告诉我吧

街边的灯盏

呵,长崎,今天也还是雨

脸颊上溢出泪滴的雨

生命也好爱情也罢

都已抛在一边

可是心

心却还是迷乱

喝吧喝吧

一直到醉

酒水中总没有一滴恨的

呵,长崎,今天也还是雨

女人流泪的或许更多。这首歌曲里的泪想来是男人的流法,不轻易流出的泪,依然夺眶而出,堆在脸颊上,和雨水混杂。如果不能放肆地哭,酒,总可以埋头、不停地喝。女人也可喝酒,这里,却是男人的喝法。

这首歌的作词和演奏演唱者,是一群九州男儿,长崎人氏。九州男儿,在日本语境里接近于我们中国人说“燕赵男儿”。长崎是历史悠久之地,那里的人便多少沾一点古风,有如酒的醇厚和豪爽。

硬中带柔,软中有刚。像传说中的九州博多祭太鼓声中,男子们扛着沉重的山笠,在三十分钟左右,跑完五公里的路程,既要速度更要展示姿态的雄伟、美观。像我时常在大阪梅田的饮食店品尝的一碗面条,就连面条,长崎的滋味也不同于其他地方,长崎炒面是刚柔相济的。

箕面的那个雨中午后,听这首来自长崎的歌,长崎在哪里,九州的气候如何,都不在计较之内,只是单纯地产生了共鸣。歌中的情绪,怕是容易让人共鸣的。不喝酒,不会喝,没关系;没失恋,不为恋情,也没关系,歌中有几个让人不得不停留的字眼。

比如“相信过的”,爱情也好,梦想也好,信仰也罢,谁都可能相信过什么。比如“一个人彷徨”——谁没一两件烦心事,没有过那种孤独无助的一时半会呢?再如,悠长又寂寥的石子路。石子路在晴朗的天气,在快乐时可以浪漫、文化;在焦虑的节骨眼上,却可能硌脚。不过,所有这一切和铺天盖地的雨水比起来,都太具体。雨声可盖过哭泣,也可代替所有的哭泣和心底的呼喊。有了雨声大约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呵,长崎,今天也还是雨”——这样的雨似乎指代矛盾和困境本身,又似乎是给予身处矛盾和困境中的人的一分陪伴。阳光是一只温柔的手,雨幕恰如一副悲悯的胸怀。在这样一副胸怀里,也许能融化掉各种苦楚吧。

据说,歌碟在1969年始发后大流行,有不少游客去长崎找寻这样的雨,偏偏当年的长崎出现大旱。大概总有一些游客有和我类似的误读,以为可以在长崎大雨中找到别样的包容和关怀。

说到底,这首歌还是需要长崎的,也许就和长崎的那点浓烈、粗犷有关。换个地名,比如京都,做皇城太久,适宜和服女子和挂剑武士;神户,是外国商船停留,洋人上岸建异人馆的地方;大阪,日本的食堂,是红火的庶民的日常。这三个地方,如果哭起来,想想都还不是长崎的哭法。

这首歌中值得玩味的一句,是关于酒的,“酒水中总没有一滴恨的”。酒水,确实本是纯物质的,偏在被人酿造和使用的过程中,老早脱离了它中间的立场,不是悲就是喜,对酒当歌或借酒浇愁。不对呀,酒水里老早浸了许多恨。歌词中最精彩的一句,在我看来,还是“呵,长崎,今天也还是雨”,每个字都好。“呵”字,情动于衷,发而成声。长崎是个城市的名字,是主体我,也可以是被爱恋的客体,我的母亲、爱人或其他。“今天”是所有的日子,也是昨天和明天。和昨天一样,天下无新事。雨,就是这样的日子的基调和色泽。你可以说它柔美、抒情,也可以说它晦暗、冷清,抑或深沉、包容。酒水里是没有恨的吗?或许,雨本来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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