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己巳年之夏,张仃创作了一生的巅峰之作——《昆仑颂》。
三十年来,它静静地嵌挂在香港中国银行大厦十四层经理会议厅的墙壁上,外人不易欣赏到。1993年,笔者留日归国,曾专门绕道香港,去寻访过它,经一番交涉,终于获准,在银行保安人员跟随下,乘电梯登堂入室,在画前凝神小驻片刻,虽未能尽性,心灵依然受到震撼。
放眼张仃的山水画世界,己巳版《昆仑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仿佛是借上帝之手,“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它远看是海,波涛汹涌,天风猎猎,近看是山,雪山冰峰,奔腾呼啸;山峰与海浪,不露形迹地融为一体。于是,一座运动的、搏斗的、精神的昆仑山,一座令人敬畏神往、希冀不泯的神山,在观者心中定格。
面对这幅神奇的杰作,笔者深感自己语言苍白,词不达意。幸好有一篇内容翔实的《知白守黑大象无形——张仃〈昆仑颂〉创作始末》,作者灰娃,张仃之妻,诗人,此画创作全过程的知情者,目击者。
据《创作始末》叙述:此画是应香港中国银行之请,为新落成的银行大厦会议厅而作,尺寸亦由请方规定:高一米,长七米。在这样一个窄长的平面空间上,表现昆仑山的高大雄伟,对画家的能力是一个考验。为此,张仃事先查阅大量资料,看了不少中、外名家笔下的雪景,画出草图和许多小稿。而真正投入创作时,将一切抛之于九霄云外,只是跟着感觉走,在下意识状态中,笔墨神游。灰娃认为,《昆仑颂》从落笔到收笔,“是作者做了一场梦的经过,更是作者经历了一个作曲家、指挥家完成一曲交响乐、一部大合唱的过程——是一部音乐的过程”。以下是笔者对灰娃赏画文字的精编:
以中景开始,大山大石,浓墨重笔,疾风骤雨,宣泄大悲无泪的失落和压抑。接下来,以逆笔写出粗粝的长线,雪峰翻卷律动,海浪般内劲充盈,起伏有力,表现运动着的博大气势。
将中景推向远处的同时,开始突出近景。作者心向由极度骚动趋于相对安定,岩石、瀑布、山羊、树,如对口唱的自由宣叙,笔法沉着而又轻捷,透出温情,以焦墨成功而微妙地表现出水雾的湿润感,水尘飞流下露出的嫩树梢清鲜毛茸之感。瀑布长流撞击岩石,清澈悦耳的共鸣声在山间回响,小生灵野山羊无忧无虑……隐隐约约,远景出现伏笔。
远景由伏笔发展成为主角。近景露出小面积山石,以不经意的笔触写出厚厚的雪。利用附近的水汽、树林间的空气感、水汽中钻出洁净清新的树梢新芽,将画面转换过来。首先突出中景的石壁,覆满雪的石壁,以洪亮坚挺的音色耸立着。这一处画得格外率意,似在倾听心灵的声音,运笔轻松,幻想如飞,尽兴抒写生命的自由和谐,自然的苍凉悠远。
终曲——山头,与整幅画面上远山积雪的群峰一样,轻微的短笔干皴中很见笔墨,用笔顿挫明快,出现不同层次的灰和白,兴奋而有韵味。远山,远林,淡霭,浓雾,渐渐收尾,宛如大、中、小提琴、竖琴、长笛、黑管,伴以轻轻地混声合唱,渐远渐弱,余音袅袅,缕缕不绝。
诗人的解读精微隽永,充满灵性,展示张仃在一种下意识的“神凭”状态下,将自己的精神能量发挥到极致,完成一次非凡的艺术创造之旅。
其实,早在己巳版《昆仑颂》问世之前,张仃已创作过两幅同题画作。第一幅应北京昆仑饭店之请,作于1987年冬(现藏张仃美术馆),高一米,长二米六,水墨,近景为逆光中的雪松,焦墨勾勒,淡墨渲染,中景云雾缭绕,远景雪山冰峰连绵起伏。构图上,松林与雪山平分秋色。淡墨的大片使用,使画面显得朦胧含蓄,幽光返照,诗情洋溢。第二幅作于1988年冬(现藏中国美术馆),纯焦墨,六尺整纸,截取昆仑山的一个局部,雪山冰峰与雪松树林,形成左上右下的对角线构图,顾盼呼应,雪山冰峰肌理质感毕现,有很强的写生感。
两幅《昆仑颂》时隔一年,艺术表现各有千秋,尤其前一幅的水墨,幽光灵慧,别具艺术匠心,但与己巳版《昆仑颂》相比,不能不说是“小巫见大巫”。就艺术容量言,前两者可比作中篇小说,后者可比作长篇小说;就艺术质地言,后者冰峰与海浪合而为一、神奇超拔的意象,在前两幅的画面上基本上看不到。
于是牵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同样是昆仑山的题材,创作时间又很接近,为什么己巳版《昆仑颂》呈现某种异质的、飞跃的状态?其中难道隐藏什么玄机?
据《创作始末》记载:“原先预计五、六月间完成《昆仑颂》,无论人在何处,张仃心里总被这幅画的构思萦绕着,他在家里画了许多小稿。可是五、六月间他整个精神根本无法进入创作,情绪激动,心律过速,靠医药勉强支撑。”
6月下旬,张仃南下来到广州,参加国际水墨画家集会,心绪稍得平复,遂将一腔块垒宣泄在焦墨巨作《昆仑颂》的画面上。据《创作始末》:时值7月酷暑,在深圳湾大酒店的临时画室里,年逾古稀的张仃赤膊短裤,挥汗如雨,忘我挥毫,沉醉于笔墨纵横、点线交响之中,宛如附体一般。
笔者惊奇地发现:在己巳版《昆仑颂》的两幅创作小稿上,山还是山,峰还是峰,没有完成后《昆仑颂》那样的山、海合一,山峰造型与海浪造型互融互渗的意象,它们更多是在章法的虚实疏密、视角的远近俯仰上作推敲与考量。这说明,直到那时,张仃尚未形成山、海合一的构思,也就是说,只有在面对巨幅宣纸,进入艺术的迷狂状态,在身不由己的“神凭”状态下,才产生如此的精神飞跃与艺术突破。画跋可以佐证这一点: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昔年壮游,飞越天山,千垒万壑,银涛汹涌,玉洁冰清,沁人心脾。1989年客深圳湾,极目海天,骄阳播火,笔耕墨耘,神驰冰雪,心潮涨落,终成斯图……
“昔年壮游”,指1981年秋新疆采风,当飞机飞越天山,银装素裹、冰山雪峰奔腾呼啸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时,张仃就被彻底征服。这个激动人心的记忆,经过七年的发酵。此时的张仃,“心潮涨落”,不能自已,《昆仑颂》的主导动机——心潮,呼之欲出。显然,正是在这种心潮难平的跌宕起伏中,张仃找到了艺术的节奏与旋律,山、海合一的神奇意象,借此而诞生。
张仃一向重视生活,重视写生,反对闭门造车,玩弄笔墨,“师造化,为人民”,是他根深蒂固的艺术信念。耐人寻味的是,己巳版《昆仑颂》完全逸出了这个规范,抒写的是心中的意象,达到纵心所欲、解衣磅礴的境界。中央工艺美院的老学生、壁画家兼美术史家张世彦认为:在多年忠于自然的写生操练之后,仍有这样迥异于常规的图形组合,难能可贵,可谓神来之笔,“以山海图形互嵌的组合手段来实现情之抒发、思之涵纳,较之历来着眼于形色笔墨的通例,是对意境营建的一个探索新径”。笔者以为,这与张仃与生俱来、自由不羁的艺术根性(植根于民间美术,后演化为“毕加索加城隍廟”前卫画风)有关,尽管因复杂的历史原因,这种根性时时受到压抑与限制,一遇合适的触机,就会露出峥嵘。
凝视这个山海合一、笔歌墨舞的神奇世界,笔者仿佛依稀看到青年时代张仃的意气风发,精神的自由飞扬。可以说,是艺术之神借张仃之手信笔绘下的皇皇巨作。在这幅画作里,张仃个人才情的自由挥洒,与对人类命运的关切,达到更高层次的统一。
因此,有学者认为《昆仑颂》注定会成为时代的纪念碑——就像毕加索的杰作《格尔尼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