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落,心灵在狂歌

2020-04-21 08:53王倩
美文 2020年8期
关键词:稼轩风雨

王倩

1824年3月26日,“在他安息前片刻,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紧接着雷声轰隆。贝多芬为雷声惊醒,舉起右臂对着风暴挥动紧握的拳头。不久,他的痛苦停止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临终的姿态所代表的含义。”——威尔·杜兰特在《世界文明史》里这样描写贝多芬的最后时刻,这个戏剧化的场景非常符合我们对于音乐巨人的想象。不是吗,听见死神在风暴里敲门,身体极其衰弱的巨人,依然不放弃抗击的姿态,这很“西方”,很“英雄”。

中国古人对待自然是欣赏、优游的态度,少有对抗的姿态,古典音乐表现风雨似乎也是和悦清丽的,乐师们断不会对着闪电举起拳头。中国诗也多静雅少狂呼,钱钟书在《谈中国诗》里说,西方的诗人狂起来“有拔木转石的兽力和惊天动地的神威”,还说“西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这样说来,大多数宋词更像是和着暖笙清笛的清婉柔媚的歌声,酥了人的耳朵,软了人的心肠。当然,北宋词里有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的壮阔悲凉,有东坡“大江东去”的雄健壮丽,有王安石“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的凄黯沧桑,但“侧艳”之词才是所谓“正声”。逮至辛稼轩挟豪侠之气,纵横驰骋于南宋词坛,豪放词与婉约词才各自争胜。稼轩从绮窗、画屏、绣幌构成的温柔旖旎的闺房,大步迈向时代的旷野,在风云变幻中喑呜叱咤,其词舒展英雄胆气,其词“雄深雅健”,如长啸,如狂歌,彰显强悍勇壮的志意。而上承东坡下启稼轩的是张孝祥,张词或慷慨,或柔婉,或豪狂,或清雅,显现出世相与其观照世相的多面向,当然,“豪放”是其词的主调。我们赏读其《水调歌头·隐静山观雨》,聆听他面对暴雨时唱出的别样的狂歌。

那是一场他在山中遇见的骤然而至又倏而去的雨。山中阴晴不定,遇雨并不意外,令人惊诧的是,他把震天撼地的雷电与滂沱大雨写入词中。在中国古典诗词里,我们也常常遇见雨,只是,这些雨往往是“烟雨”“微雨”“细雨”“丝雨”“杏花雨”……细密,轻柔,像风吹出来的幽幽箫声,润湿人的发丝衣襟,打湿人的灵魂,在心湖上点出层层涟漪,就是有“寒雨”,也应当是一丝一缕从树梢上飘下,随风侵入帘幕,质地还是轻的,“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才是容易被书写的雨态雨意,与诗人们罥了哀愁的心正相契合,偶有“风狂雨横”,但多是写其摧折花枝与催促春光,情致是内敛的感伤。这些雨里有思妇的叹息、游子的惆怅、怀古者的苍凉与失意者无法安放的悲伤。甚而就连这笼天罩地的轻细的雨,对于过于敏感以至于不能承受稍重的抚摸的诗人而言,最好不见,隔了帘幕听着就好,听雨在竹叶间、梧桐叶上、芭蕉上或残荷上,奏一曲缠绵哀怨的夜曲,泠泠又凄凄,引逗人往记忆深处里去,去寻那些甜蜜的忧愁和一点正在变冷的温存。蒋捷《虞美人·听雨》大约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最典型的“听雨”:少年时在歌楼上听雨,也听红绡帐里温柔旖旎的细语;中年时在客舟中听雨,听雨打船篷的萧索与凄凉;暮年时在僧庐之中听雨,听雨声窸窣,点滴霖霪,更显世界的岑寂、心思如死灰般的冷寂。“急雨”“骤雨”中国诗里都显得特别,苏轼笔下“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一》)有一点醉时性情跳荡的美感,他在黄州时遇雨,一面吟着“莫听穿林打叶声”(《定风波》),一面穿行于骤雨中,丝毫不觉狼狈,而“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词句里,自有豪迈放旷之意、超绝世俗之态。相较而言,张孝祥所写隐静山之雨更奇伟诡丽,观雨的人自然应有粗重健壮的神经、超逸拔俗的性情、激烈壮阔的胸襟。

这阙《水调歌头·隐静山观雨》结构严整,章法自然有度,上阙写“雨”,下阙写观雨之人的想象、思悟。下阙的情思是由上阙的雨景生发而来:雨瑰奇壮丽,令词人生出奇思壮怀。

隐静山,又名五华山,五峰山。五峰如花,与西岳华山相似,不过,华山“险”,五华山“幽”。山幽静而宜于隐,招来方外之人建寺修行,山中有隐静寺因而得名“隐静山”,它是南朝梁时怀度禅师栖隐之地。《舆地纪胜》上载:“山有五峰: 碧霄峰泉出其下,中有金鱼鬣。桂月峰乃杯渡经行之地,有桂树,每月夜宴,坐其下,坐石今在。鸣磬峰当杯渡时,每至秋夕,自然有磬声。宿猿岩多栖猿狖。”从此段文字看,隐静山宜月夜,宜秋夕,明月照空山,秋气静肃清明,人便将纷纷如尘的欲念收敛了,灵府也归于虚静空明。张孝祥却偏写另一种“奇观”:夏日,“山色苍翠而如滴”,春花早已落尽,万木葱茏,层层叠叠的绿统治了山,山如屏障,森然壁立;能呼吸到雨意的浓云从山外天边飞度而来,阳光消失,长风猎猎,在幽深的山谷里回旋,呜呜声回荡,震得树树颤抖。俗子当此之际,只怕股栗欲堕,而张孝祥听着风啸谷应,一任松涛袭击着他的耳膜,心中赞叹:山神有灵,浩气勃发,这云这风似乎都是山神呼唤来的,山神呼唤九霄之上的真龙乘风随云,在这山间降下一场豪雨。古语有云“云从龙”,这油然之云是龙现身的宏大背景,而风为雨蓄势——词的开篇,雨还未至,已有风雷之势。读此前四句,只觉得眼前出现一幅晚年黄宾虹的夏山图卷,“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石涛语),奇峰险壑,风卷云来,元气淋漓。

山雨说来就来,本就奇谲,而张孝祥赋予这雷雨以神异色彩:遮天蔽日的乌云,突然被闪电劈开,一道闪电瞬间在天空下幻化出无数道金蛇,从天而降的千丈金蛇狂舞,云中似乎有神灵挥舞着电,曳着金蛇,金蛇不断变化姿态;电光闪过,雷声贴着山巅滚来,撼木摇山,云下恰似万叠灵龟的层峦叠嶂,被雷声所激,战栗不已;暴雨落下,如千万条山瀑飞流直下,又似来自天上的湍流,汹涌奔腾而来,人只恐天穹崩坏,汪洋流淌不息。这雨像是银河之水,从九天落到人间,滂沱恣肆,全部倾泻于隐静山这莲花般的翡翠宫里,山还能保持安静肃穆吗?张孝祥写如此天风海雨,文字间不仅激扬着浩荡之气,还以奇丽瑰玮的想象写出不似人间的神异世界,“龙蛟勇背俟风雨,灵龟垂首思雷霆”(陶羽《古歌赠岩主喜公》),龙与风雨、灵龟与雷霆,这些都是神秘可怖之物,但龙与灵龟在狂风暴雨中吞吐天地灵气,着实雄奇;银河、宝莲宫的想象和比喻,更增添了奇妙幻丽之美。

如此奇幻壮丽,又如此骇人耳目、摄人心魄,凡人敢面对这样的雨吗?只怕心志不坚、心力不强者,恨不能闭户扃牖,在风雨中守住逼仄的房子里的一点安稳,因为他们脆弱的生命终究只是一片叶子,如果被风卷雨挟,那将是悲惨的命运。张孝祥则有些豪横之气的,因其“豪”,故能不忧不惧,坦然对之;因其“横”,更有胆色,微渺的个人便有了与自然的狂暴之力对抗的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们在词中看见:在苍翠重叠、草木围簇的山上,一亭翼然,山间绿涛与雨水一起奔涌呼啸,这小亭向汪洋中的一条船,飘摇着,仿佛要被这怒雨吞噬了,然而亭下座中之人,却稳如磐石,凝然不动,在群山之巅,看滔滔天河肆意横流倾注。天威赫赫,豪杰看来,却是“造物本儿嬉,风噫雷电笑”(苏轼《曹既见和复次其韵》),只是不知人间有多少人像刘备一样受惊而失落手中的勺子筷子。“人间应失匕筯”此句,应是张孝祥闻雷声阵阵,见电光烁烁,对此劲风疾雨,想到刘备借雷霆而掩饰听闻曹操之言后的惊恐失状,那刘备对曹操说:“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可至于此也!”对玄德而言,野心被人知晓极其可怕,权力的雷霆足以对羽翼未丰的他来个绝杀。而草民匍匐于收割人性命如割草一般的威权下,对此早已麻木,他们更害怕自然中不可抗拒的神秘伟力。只有英雄可以持守定力,涵养静气。张孝祥确乎有这样的气概,他于乱云急雨中依然神完气足,从容自在。这种从容,我们从东坡、稼轩的词中都可见到。

中国传统世界里,英雄不仅有豪气胆力,更要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与济世情怀。张孝祥以己之心“观”雨,深觉这雨是造物主用来施展神力,扫除尘氛,清肃天地又润泽万物的。不错,隐静山固然是远离红尘世扰攘的清净之地,但雨不仅落入这宝莲宫,也当倾泻于那万丈红尘中,洗净因人性的贪婪、众人的苟且与当权者的狡黠奸险激起的漫天尘垢,腌臜的山外世界更需要这样的轰雷闪电、天风海雨,击溃人心中的自私、偏狭、怯懦。这雨还让他想起那个刚肠激烈、性格倔强的孟子的話:“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在人间秩序之上,还有“天”(造化)俯瞰万民忧苦,降一场天下之民引颈而望的雨呀!雨后,青山像泪洗过的良心一样清明,天空碧蓝悠远,无论山中还是市廛,空气清透如水,草木只有辉光,而不沾染尘埃,枝枝、叶叶、草尖都努力向更高远处伸展,挺秀舒展的姿态像是对造物者降雨的欢呼。天也知人意,忽然“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光洒落,烘染的云呈五彩之色,绚烂瑰丽,那无比辉煌的太阳,正在如绮如锦的彩云东面,人的心瞬间让这日光照彻,明净而喜悦。

张孝祥这阙《水调歌头》,吟诵不过几分钟时间,如果和乐而歌也不过十来分钟,但这首长歌豪迈、坦荡、超绝,激荡心灵,像凝缩的交响乐。《二十四诗品》论“雄浑”曰:“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论此词亦当。

张孝祥词“豪壮典丽”,其代表作《六州歌头》“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他没有稼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的传奇经历,但这个被高宗钦点为状元的文人,与辛弃疾一样志在恢复,也和稼轩一样“有志不获骋”,他在朝廷上直言切呼,得罪权臣秦桧,他虽怀“恻怛爱民之心”,但终究不能在只求苟安的时代有更大的作为。英雄不会忧愁风雨,不会屈服于手握权柄的奸邪之人,但会感慨流年,叹息“一生襟抱未曾开”。难得的是,他虽然叹息“未办当年功业,空击五湖船”(《水调歌头·舣棹太湖岸》),悲慨“欲吊沈累无所,但有渔儿樵子,哀此写离忧”(《水调歌头·湖海倦游客》),但壮心不改,故而他词中写雨,写“雄风豪雨”(《蓦山溪》),写“朔风吹雨”(《念奴娇》),更有以健笔写观雨抒豪情逸兴的这阙《水调歌头·隐静山观雨》。“词中之龙”辛弃疾《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两阙词亦有风味,沉郁或可过之,豪丽奇伟则不如张孝祥的《隐静山观雨》。

况周颐《蕙风词话》有言“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张孝祥的这阙观雨词,也给我们呈现了风雨之外、动人心魄的英雄襟抱,这是一首歌颂自然伟力的颂歌,更是心灵的狂歌。不过,张孝祥不必举着拳头对抗风雨,他一袭青衫,端然坐于翠峰之上,这样安然的姿态、从容的气度,在天地间、在历史里、在文字中,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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