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诺 1992年生,武汉人。青年作家。秋田作文联合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浮生,旧时楼台》、诗集《我突然记起你的脸》。曾参与录制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一季)、湖北卫视《综艺大满贯》。
时值隆冬,年关将至。
腊八方过,这心啊,早已幻作长剑,直指故都了。如此又捱了小半月,今年工作总算于晨间告结。
归家后拾当家务,洗漱整装后,便似投林之鸟,迫切上路。沿路尽是归客,高速上一线飘红,走走停停,驱车五小时,至三明地市,夜幕已深沉如盖。及至酒店,下得车来,楼外凄风苦雨,空气较之荔城已是冷了几分。立马办好入住手续,冲了热水澡,窜进被窝。其后一壁刷新闻,准备入睡,一壁美滋滋地想着明日晚间便可吃到舅妈亲手烧制的招牌好菜——舅伯家乔迁新居,廿五的年饭,是老早便定好的事。
一夜酣眠。
晨起,天色微寒,长风四起。于三明站接到同窗故友田田及其同事小李,是晨间八点又半。前几日,得知其购买回汉车票不得,便邀他二人由鹭城赶动车来此汇合,与我一道驱车归乡。之所以邀人同往,只因长路漫漫,实在叫人疲累,此举一来可解故友之忧,二来亦可行己之便——十余小时的高速,无人换手,下地成仙的惨痛经历,在国庆来回闽鄂时,已是领教过的。而此二人,从事高端定制旅游,因国内外亲自带团,遂练得一手漂亮的驾车本领。如此,此行我也便偷得轻松。
碰头后,稍作寒暄,即刻上路。一路好山好水好心情。我们仨都热衷旅游,一路谈天说地,整个车内气氛极其融洽热络。田田将其三十多个国家深度旅游经历的精彩华章悉数挑拣出来分享;其后,小李又谈及其于美国交流时之见闻;我间或插科打诨说一些在埃及、菲律宾、日本因蹩脚英文交流不畅而被宰的糗事儿。我们由南亚聊到非洲,又由欧美扯回东南亚;从自然谈至历史,从建筑言及文明。世界大观,尽在车内。
如此,一路穿山过江,八个多小时的车程显得尤为短暂而轻松,晃眼便过去。
下午五时,已跨入江城市内。我和田田皆住青山,原本是可直接送其归家的,但因舅伯新居位于汉阳,又临近饭点,便停车东风大道,请他二人乘地铁打道回府。小李并非武汉人,他还得前往汉口站,然后中转西安,至西宁,再转格尔木,才算到家。如此山高水长的一场奔赴,叫人不得不叹喟,春节之于中国人,像极了迁徙之于角马,洄游之于鳗鲡,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团圆的渴望,仿佛有着强烈的动物天性。
我们于武汉体育中心地铁口挥手作别,相约年后鹭城会师,再戏说天地。
送走他们,此时的江城正沐浴于冬日清冷的暮色中。体育中心周边人头攒动,街道整饬,商铺喜气,整座城市皆沉浸于军运会成功举办的盛大余韵与春节前的祥和繁忙之中。
是的,我这才肯定,这是我的故乡,一座生我养我的,正在觉醒的璀璨的江湖之城。我摇下车窗,看了看满街的梧桐树,点了支烟,内心陡然间有一股不可名状的低沉的骄傲与久违的亲切,随着缥缈的烟雾升腾起来——恐怕这种故土情结,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方能体会。
一只烟罢,距舅伯新家也不足五分钟车程了。
进得小区,停好车,简单收拾,上得楼来,按响门铃,是姨妈开的门。只见百余平的居室里,老中幼小,已满满当当填满了人。搓麻将的搓麻将,瞧电视的瞧电视,窝在房里补觉的补觉,围在餐桌边择菜聊天的择菜聊天,在厨房忙前忙后的忙前忙后……
见我回来,一圈热络招呼。简单问候,再熨贴不过。在牌桌上与几个表亲奋战的是我老姐,和姨妈一道择菜,对我的归来不闻不问的是我亲妈,而坐在客厅角落望着我傻笑的是我的父亲。整间屋子吵吵嚷嚷,好不热闹的一个大家庭。
不多时,表哥下班归来,便开了饭。餐桌略小,一桌围不下,坐着的、站着的,里外两层,挤着也热闹。舅伯招呼着能喝酒的喝酒,不能喝的喝饮料。觥筹交错之间,祝福的话一句句地说,舅妈的拿手好菜一道道地上。辣炒牛肉、排骨藕汤、茼蒿炒腊肉、爆炒鸡菌……还是从前的配方,还是从前的味道。
我想,如此便该是奔赴归家的意义所在了。
饭后,三五扎堆,又是闲聊。女人们在沙发上唠邻里家常;半大的两个孩子依在母亲身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几个男人和舅伯坐在餐桌前,边抽烟,边谈天说地,其后又自然地聊到了这场病毒。表哥信心满满地吸一口烟,吐将出来:我们武汉有中国最厉害的病毒研究所,这病毒如果武汉搞不定,也就没有别的地方搞得定了。
听闻此话,心稍有安定。我未曾搭话,默默地去阳台,将窗推开了,新鲜而凛冽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是日响晴。
清早,窝在床上看《长江日报》和《央视新闻》公众號推送的早间新闻。
阅罢新闻,我便唤醒了从深圳归来的表弟,邀他一道去街区里的老馆子吃热干面。热干面于在外奔波的武汉人而言,是味蕾的犒赏,是灵魂的告慰。
一顿大快朵颐后,与老姐一道送表弟至武昌站,他需乘车回孝感老家过年。其后我们转道宜家,购置新家的物什——是的,在外打拼多年的我,亦已有了新家。历经大半年的装修,如今它已渐渐成为心目中想要的样子。能为父母换一个环境更好的处所,毫无疑问,我的内心是无比饱满雀跃的。
在宜家海淘间隙,遇到几位戴口罩出行的年轻人。我略有轻咳,遂问及老姐,包内是否有口罩。老姐翻看之后,给了否定答案。与此同时,家族群内,在屈臣氏工作的表嫂调笑,生意红火,口罩都快被卖完了。遂立马联系表嫂,嘱托她帮忙留两盒,随后过去取。此时的我,对这场病毒尚未有强烈警觉,只觉得口罩是日用,需常备。
逛完宜家,拎着大包小包上车。回到青山,又去沃尔玛购置了一些厨具调料和零食,将这些搬回新家,安置妥当,这一日便已见底。
待一切都置办妥帖后,我环视了一圈温馨的小家,站在阳台的落地玻璃前,看着楼下三环上的车来车往,以及一直延伸到武汉站的橘红灯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偷偷地笑了起来——虽浑身乏累,但内心异常满足。
我默想:今年,该是个好年。
今天原定是大学寝室的兄弟一起吃团年饭的日子。毕业六年,年年相聚,业已成习。
但一大早,位于咸宁的李洋率先打来电话,问今天到底怎么搞,说武汉现在情况似乎蛮严重啊!
其实,早前我们寝室的群里就已经开始在聊说年饭延后的事情,只是尚未确定,所以他来讨我这个寝室长的口风。
前几日,医生穿着防护服就诊的图片已经传遍了武汉人的微信群,再加上昨天一些未经证实的数据和救护车抬人的视频,人心开始慌乱起来。
我回说,也别折腾了,就放到年后聚吧。
尚未等我在群内发布延后消息,黄石的毛线又打电话来戏说:“室长,今年估计搞不成了。我爸说武汉现在蛮吓人,叫我不要去。”
我又回了他,让他好好在家窝着,然后在群里发布了延后通知,其后又将群名简单粗暴地改成了“命重要”。
一呼六应,年饭之事作罢。
如此,这一日便闲省下来。
一整个早上,我都在刷新闻和群消息,新闻媒体报道不痛不痒的态度,以及限制性人传人的消息和我们在各个本地群内得知的信息并不对等。我心下一沉,这件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要严重。
及至下午,我又拉着父亲去了一趟沃尔玛,顺道先至表嫂的店里取口罩。见此情形,我临时又多买了两盒,货架上的口罩已寥寥无几。
临进超市前,我立马拆了一盒,取出两只来,一只自己戴上,一只要求父亲戴上。父亲见商场里人来人往,鲜有人戴,觉得别扭,拒绝佩戴。我好言相劝:“现在病毒吓人,您就戴上吧!”他继续执拗,我一瞪眼,他便乖乖戴上了。
哎,老小老小,人老了,有时候就跟小孩子似的,哄的不行,就得来硬的。
印象城沃尔玛超市里依旧是人挤人,尽是置办年货的市民,但戴口罩的不足三成。领着父亲左游右逛,不多时,便又是满满一购物车的商品货物了。
进得新房,将买回来的东西安置妥帖,装好懒人沙发,又将墙壁装饰画一幅幅装订完毕后,夕阳已从城市边缘销声匿迹,夜紧跟着就游了出来。此时,母亲打电话来说,家里的饭已经熟了。父亲早已肚饿难耐,遂收工回家吃饭。
晚间,在父母这边的民房里吃饭。新闻里关于疫情的消息逐渐多了起来,手机上的小道消息更是传得满天飞。我心里的忧虑又多了一层。
吃完饭,我绻在阳台抽烟,看楼外夜色迷蒙,门前菜地间还起了雾。风越来越冷,我打了个哆嗦,心下想着怕是又一场寒潮要来。
其实也期待下场雪。我是有好些年没见过江城的雪了。
清晨五点半,天色将明未明。
尚还在睡梦中的我,听到母亲起床的响动。母亲已装束整齐,我迷朦中问母亲,何事如此早起?
答曰:门前的小块儿菜地里种的菜苔、白菜长势极好,预备摘些去小区旁的农贸市场卖,年关行情好,菜价高。菜地里的菜自家也消不掉,不卖糟蹋了,正好捞点外快,顺道买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干货。
我一听,整个人都被气醒过来,板着脸正色问她:“你能卖多少钱?我给你!”
母亲申辩:“你给的和在外头赚的,滋味不一样。”
见她执拗,我喝道:“那你命还要不要了?不知道外头病毒多厉害?”
母亲这才怯下身来,颓然地坐在我床边,背对着我,有些不甘地嘟哝了几句:“怎么市场上那些老头老太太都冇得事,都不怕死?”母亲这番模样如同在学校受了委屈,又被家长冤枉的女学生。
我陡然觉得可爱,又不好笑出声来,便不再搭理她,丢了一句“莫出去,不准出去”,就翻身过去摸手机,看新闻。公众号里第一条便是《长江日报》的推送——武汉成立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指挥部。我的心缩了一会子,政府现在开始严阵以待了,看来问题真的很严重。
这边厢,母亲已起身出门瞧了瞧,片刻又转身进屋来,好似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似的:雨下得有点大,算了。随后便听到她脱衣服上床的声音。
我悬着的心也就安定下来。
睡罢回笼觉,食过了早饭。
小雨渐歇。母亲又说得去市场上转转,买些炒货、糖果回去。母亲所言的“回去”,指的是回郊区农村。今年,母亲又在农村竖了一栋房子起来。如此,今年城里村里都添了新房。很早之前,亲戚们就撺掇着母亲办个酒席,庆贺庆贺。母亲便与父亲和我商定,于初五办酒,图个热闹。酒席是早就定好了的,其他的烟酒伴手礼亦是备就了的,就差这些打牙祭的小物什了。
我一听母亲说,才想起办酒之事,就与母亲提议,要不,这酒就延后再办。
母亲异常不悦,厲声道:“搞得黑(吓)死人的!这办酒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酒席都订好了!这病也就是在城里发,农村有莫斯(什么)好怕的!”
见母亲如此强硬,我拗不过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我知道母亲一来怕损失,二来怕言而无信,面子上过不去。我便只好说道:“走,我与你一块儿去市场。”我是担心她的。
于是,我起身,戴上口罩,又嘱咐她戴上口罩,然后又将口罩上方的钢条顺着她的鼻梁捏了捏,接着就开车带她去了菜市场。东方雅苑后的农贸市场生意依旧红火,真的是摩肩擦踵。人群中,只有五成人戴着口罩,且其中尚有一半的人眼耳鼻唇清晰可见。不远处的吐痰声、咳嗽声叫我心惊胆战。我陡然害怕起来,拉着母亲,加快步伐,赶紧买完赶紧撤。
迅速买完了该买的东西,上了车,然后回到家,简单收拾,便驮着父母和老姐往郊区农村奔去。
一小时左右车程,便进了村。
回到村子,整座村庄仿佛啥事没有似的,照常扎在一堆儿打麻将,三五成群聚在村口聊天。
我嘱咐父母不要外出遛弯,与村民打招呼离远些,便兀自睡了过去。
刚睡不多时,堂哥得知我回来,过来串门,寒暄了些有的没的,又问是否打牌,被我婉拒。我好言相劝,最好不要再聚集打牌了。
他道:“冇得事的。”
我一笑置之。
不知是因地处山野,还是屋子开阔敞亮,乡下的气温要显得低很多。
今天,又是阴雨连绵的一天,连着人的心情都是灰败的。全国疫情蔓延的消息接踵而至。自从前天下午钟南山院士宣布此次病毒存在明显人传人之后,网上咒骂售卖吃食野味的声音此起彼伏,甚嚣尘上。
于此,我很气愤,但也无奈。
按照惯例,每每回乡,我都必定会到祖坟去探望爷爷和奶奶一番。所以,食毕早饭,我与父亲便拎着纸钱与一挂长鞭上了山。堂哥随行。
飘着小雨,斜风刺骨。爷爷奶奶的坟上已经生了几棵一人高的构树,想是鲜少有人来探望了。我突如其来一阵悲哀:三个儿子,几个孙子常年驻守农村,却鲜少惦念他们。人辛苦一生,为了活着,为了子女,其意义到底何在呢?
不由得我多想,堂哥已点燃蜡烛,烧着了纸钱。我只得埋头跟上,说了些祭祀的俗语与祈愿。寻常时候,我的祈愿都与家人健康事业相关,此次烧纸,别无所求,只愿这场疫情早日过去,家国安康。也不知他二老能否听见,又是否有能力遏制这来势汹汹的病毒。
放完鞭炮,确认没有火灾隐患后,下坟山的路上,因想到堂哥自幼便捕蛇、掏刺猬、捕野兔,以此获利,亦常自食。这些年在外谋生,虽已少干此行,但归乡后仍有同好相邀相赠野猪野兔。我便劝他,少食野味。
他却淡然回曰:“只怕这事情跟吃野味的,没什么关系。”
我被他这叫我震惊的言论搅得一时语塞,待我再想要争辩时,他已摇身远去。
我陡然想起德国的一句谚语:愚昧无知就是恶魔。
晚上,姨妈家年饭。
我原打算推掉姨妈家的年饭,就窝在农村里,不回城了——由微信群里得知,城里病情闹得太凶了。但转念一想,一来口罩没有带回来,父亲防范意识差,又喜欢四处乱转,从城里回来的人,鬼知道他们接触过什么人,发没发烧,我不放心;再则在农村时日一久,母亲必然会继续动办酒席的心思。酒席办起来就更吓人了,万万使不得。所以,在权衡之后,我便以姨妈家的年饭不去不好为由,带着父母老姐回了城。
我家和姨妈家住一条走廊上,就隔了两户人家,走路半分钟不到,所以既然回城了,这年饭不去吃,太不像话。
这顿年饭,相较于舅伯家的那顿年饭,吃起来就真的味同嚼蜡了。一来人少,就我们两家,不热闹。自然也不是说姨妈的手艺不佳,而是这吃饭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时下,说话夹菜,彼此都有些战战兢兢。就连一声不经意的咳嗽都会让人心怀鬼胎,心有芥蒂。
吃完这顿有史以来最为冷清的家族年饭,然后简单闲聊,各回各家。
回得家來,我又给母亲进行了一番思想工作,谈及办酒之百害无一利。这几日,母亲也从手机上看了不少有关疫情的悲剧故事,见形势如此严峻,终于点头应允。遂打电话给承包宴席的厨子,取消酒宴,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厨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其后,老姐迅速各群内通知取消酒宴。
我终于放下心来。
晚间,躺在床上,继续刷新闻,继续被感动、被激怒、被无奈……然后带着一颗疲惫的心入睡。
一大早,武汉封城及三十万人逃离出城的消息连番轰炸而来。
起得床来,临近九点。楼外大雾迷城,三环线上已少有奔驰的车辆,楼下街市空空如也。我站在阳台的玻璃幕墙里,只觉得此情此景下的武汉,像是一部由《迷雾》和《流感》以及《寂静之地》组合而成的电影。
听闻封城消息,父母皆惊诧叹喟。活了五六十年,还没碰见过这种事。兴许是因看过诸多灾难电影,抑或是一家人都窝在一起的安心,以致看到封城消息时,我内心倒并无甚触动,只觉早该如此。然后转念想,封城势必导致抢购囤货狂潮,于是赶紧检查家中物资是否充足。一瞧粮油蔬果差不多撑够一周是绰绰有余的,心中也就并不慌忙。
其后,及至下午又听闻加油站将会停油,商超即将歇业关门,内心顿时紧张起来。想着昨日回程汽车油表显示油已不多,并未着急加,遂赶紧出门加油,然后又找了一家人不多的超市,买了满满三大袋粮油米面,以及小零食这些消遣时间的东西——有备无患终归是好的,虽然晚间便得知生活物资供给不足实属谣言。
及至这一日,街上行人锐减至零星几枚,所见之人,已没有一位不戴口罩。超市里排队买单时,彼此也都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
终于,截至今日,武汉全体民众都知道这次疫情的严重性了。
除夕,乃是儿时一年之中最为我所期待的一日了。
我爱三十,胜过可以穿新衣、拿压岁钱的初一。这一日,不光可以吃到丰盛的年饭,甚或打打小牌、看看联欢晚会,最喜欢的还是与小伙伴们一道放烟花鞭炮。我是爱极了鞭炮烟花的热闹美丽,以及鞭炮燃尽后满街充斥着硫磺烟气的感觉的。那满地砖红的炮仗纸屑,充斥着一种旺盛的喜悦。
每至除夕,满城的鞭炮声,从刚入夜至深夜两点,声势连绵,不绝于耳,转钟前后尤甚。炸裂的烟花此起彼伏,似是一场天上仙子献给人间的舞会。站在满城烟花下,有难以言说的美好与残缺,繁闹与寂寞。不知为何,我钟爱这种感觉。
长大后,虽说市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年味渐淡,但及至除夕,总也能听到零星一些鞭炮炸裂的声响,总也能看到少许几朵烟花绽放的身影,也算是有些年的样子。
而今年,原说是除夕夜邀请姨妈家来我家新房热闹热闹的,在此情景下,只得作罢。于是,我们窝在这新家里,由父亲下厨,一家四口端端正正地吃了这顿再冷清不过的年饭。而窗外,从始至终都未曾听到哪怕一声鞭炮烟花的声响。
等到晚上,父母期待已久的联欢晚会开始。他俩看了一个钟头,觉得兴味索然,转头睡将过去。电视仍旧开着,我完全无心那些歌舞小品笑料,只顾埋头不停地刷着微博和新闻,越看越气愤,越看越沮丧。时下,是真觉得电视上和手机里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而它们同属于此时此刻的中国。我自然明白,当前的中国人民需要精神鼓励,联欢晚会是几代中国人年三十必不可少的“大菜”。只是,看着电视里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的笑,和手机里那些医护工作者或着急或无助的泪,我实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正奋战在一线的医疗工作者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各个医院都在哭天抢地求物资,那些报道我实在不忍卒读。
至此,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击了我。这种无力像极了幼时被群嘲霸凌时,因笨嘴拙舌又体格瘦小,完全找不到任何还击方式,只能气鼓鼓地憋着,又无处发泄,有一种溺水的窒息与无助包裹着我。
心情如同这几日的天气,一如既往的灰败。
因知疫情严重,我对初十城市解禁,能够回到福建,然后转道韩国,已不抱任何希望——2月4日的韩国之行,是年前就已谋定好的事情。遂联系携程网进行机票酒店的退票事宜。
机票退得相当顺利,全额退款。
但济州岛的酒店,订的是不可取消酒店,订票政策已明确显示订后不可取消,若未入住,照常收取订房金额。我仍旧尝试联系了客服,跟客服说明情况:我是武汉人,正困于武汉,是否可以帮忙询问酒店方退款,即使部分退款甚或不能退,都可理解。客服回说帮忙联系。片刻之后回电,答曰,酒店方现行政策是武汉籍游客可退。一听说是武汉人,不可取消酒店都可退,真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退回来的酒店钱款就仿佛一笔意外之财,我将其捐进了红十字会,权当自己能尽的一份力。
连续几日增长的感染者数据,让我想到前几日刚回到这座城市时,那种由心底升腾起来的自豪感,瞬间像是一个黑色幽默。
我是真的无力,而且疲倦。
当前,武汉所有的公共交通早已全部暂停。母亲困于家中数日,无事可做,竟开始坐在阳台上数楼下三环上来往的车辆。一小时过去,通行车辆屈指可数。母亲说,四辆。
公共交通停止后,为数不少的医护人员并无私家车。看报道竟有骑车半小时、走路一个半小时去上班的医护人员。由此,民间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团体自发成立。我加入了其中一个。
在二十八岁生日这天,我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为身处水火之中的民众,为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
于是,我与家人商量说,要去做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父母亲立马脸色大变,不予应允。老姐也来劝我,说外面实在危险,又给我分析利弊:“家里又无防护服,也无酒精消毒液,你怎么保护好自己?病毒传染性这么强,你万一感染了,不但会传染全家人,那些你接送的健康的医护人员兴许也难以幸免于难,这不是给国家添堵么?”
我听完,冷静下来一想,老姐所言也是。便只能窝在家中,自己生自己帮不上忙的气。
当我将这些想法道予福建的朋友时,他们也言说,我姐所言极是,并不赞同我外出。我心中的愧疚感这才有所缓解。
此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是白袍加身救死扶伤的医生,或是了无牵挂、可以恣意来去、行俠仗义的游侠,抑或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甚或是全知全能、普度众生的上帝佛祖,该有多好。
只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在今天之前,我还在暗自庆幸,身边的亲友都安然无恙,尚未听闻有亲友发烧住院隔离的消息。
但晚间,好友代博士的一通语音电话,直接给了我当头一棒。
雷不改的母亲确诊了。
十多年老友,学生时代最投合之人。高中大学念书时,常去她家玩耍吃饭,阿姨也是常常谋面的。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我明显感觉到了我的震惊与语塞。
问罢情况,我赶紧帮忙修改她的求救信,然后各个平台发布求助信息,急求床位。
发烧已近一周,高烧39度不退,双肺感染,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这些在新闻、微博中已经无比熟知的症状,在冠上熟悉的名字之后,那种迫切的着急,无比真切地扑面而来。我与阿姨尚且还隔着血缘之亲,难以想象,作为唯一女儿的她现在该有多着急!
这几天,她不断地辗转在社区医院和几个定点医院之间。社区医院要求到定点医院拿到核酸检测结果才上报争取床位,在此之前居家隔离就行。而两个定点医院拍了CT之后,不知是医院完全没有床位,还是核酸检测试剂紧缺,医生却说CT已经可以定性为新冠感染,直接去催社区医院。不得不又催社区医院,社区医院转而又说要等。如此反复,一等又是几天,阿姨的病情越来越重,于是她迫不得已才来求助朋友,帮忙想办法。
我和代博士一起填完几个平台的救助信息,又打了几个电话,都说等,要等。忙到凌晨一点,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
我们各自心里怀着忐忑和卑微的祈求,睡将过去。
今天,在救助信息平台看到了太多求助信息,如此多的家庭已经破败或正在破败。
看着那样多的故事逐渐变成事故,心就像是被置放在正处于极夜中的南极大陆旷野,一阵接一阵的暴风雪不断切割你的信念与希望。你完全不知在这颗心被冻成冰块之前,是否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太阳。
但愿预报准确。有太阳,就有希望。
元宵节。
天气预报没有骗人。天气难得晴朗。
下午,太阳终于冲破了长久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厚重云层,长江的正上方,几束阳光照着远方的楼宇,久违的丁达尔现象,像是拯救。心情不由得莫名跟着舒爽起来。
很幸运的是,在苦熬几日后,晚饭前终于迎来了好消息。
雷不改在群内告知,母亲有床位了,已经住院。我和代博士在群里欢呼雀跃,表达喜悦。又提醒她,当心关注自身状况,有不舒服随时报告就诊。
她只回,没问题的。我现在很累,想睡一觉。
想必这几日,她是真的累坏了。
得知其母亲已成功入院的消息后,我转身看了看正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呵呵傻乐的母亲和老姐,又前往厨房看了看正在准备晚饭、日渐苍老的父亲,突然感到了一股平凡而珍贵的满足感。
我不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何时结束;我亦不知,我所钟爱的这座城市何时才能重新焕发光彩;我更不知,人类何时才能从一次次惨痛的教训中,学会长久的自觉。
我只要眼前的他们健康平安,一切便都足够。
所以,愿每一年元宵,每一个家庭都圆满且快乐。
——愿你我皆能拥抱爱与希望,平凡而真实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