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中 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作家班学员。作品见《安徽文学》《延河》《鹿鸣》等刊;有作品入选中考模拟试卷及年选。获广东省高校中篇小说奖若干。
2月1日下午两点,我还在睡觉,手机铃声响了。我尚在深度睡眠中,可手机铃声很顽固,有一股不把我吵醒誓不罢休的劲头。
多年前,我習惯睡觉前把手机关机。不知是何时开始,我不敢关机睡觉了,也许是从我结婚开始,也许是从我有了孩子开始,这心头的挂念让我有了不舍。我知道,她们要是有急事找不到我,那无依无靠的模样,想来都让我心疼。也许是从我从事公安工作开始的,这工作性质决定了我的手机需要保持24小时畅通。
这段时间以来,在一线防控疫情工作的我颇感疲惫,终于有了一个休息日,我关掉平时两点起床的闹钟,人自然就睡沉了。铃声不知疲倦,终于把我从沉睡中惊醒。我睡眼惺忪,看到手机屏幕显示的备注是“三姐”,我迷迷瞪瞪的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
三姐,这个在深圳辗转过无数工厂的女工,在她三十而立的那年,也就是2018年9月,她对一眼望到头的打工生涯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听别人说,西藏好做生意,于是她拿出打工多年的积蓄,并且贷款二十万元前往西藏闯荡。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生意,我们都担心她。她总是告诉我们:“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做生意确实比打工强多了。”虽然三姐没有告诉我她每个月的利润,但是从她志得意满的语气中,我预感她的月纯收入不会低于两万元。这固然不算多,但对于一个小学都没毕业,每个月只拿着三四千块钱还要加班加点的工厂女工来说,确实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2019年7月,我父亲因病去世。远在雪域高原的三姐转飞机、乘高铁、搭汽车回到衡阳,她本来是可以不回来的——三姐夫前来吊唁了。可她很重情义,非要回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那一次,我得知三姐到银行一次性还了十万块钱的贷款,还欠下十万元。她说,应该不要太久,我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做生意需要周转资金,三姐能一次性还十万块钱,也证实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三姐焦急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了过来:“贤中,我的钱被银行吞了……”做了一年多生意的三姐,已经有了历经商海的干练,怎么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我预感到情况不妙,连忙安慰她:“什么情况?你慢慢说。”
在三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清楚了她的遭遇。前段时间,疫情来势汹汹,西藏,这片最后的净土也“沦陷”了,三姐的生意瞬间一落千丈,每个月店铺租金、住房租金、生活费保底需要一万元,而现在每天的毛收入还不到五百元,三姐急得上火。
中午,她拿着前期营收的现金去银行自动柜台机存钱,没想到钱被吞了,银行卡却吐了出来。近万元转眼间没了,要是平时,三姐也不会着急,可现在疫情当头,小店入不敷出,没有了周转资金,生意还怎么运转?这一着急,干练的三姐就乱了,连忙打电话向我求援。她说:“弟,你不知道,我急得胸口疼,你见多识广,务必要帮我把钱拿出来。”
三姐是我的表姐,也是我奶奶的外孙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是奶奶拉扯长大的。她不但继承了奶奶的性格,也因为血缘关系遗传了奶奶的一种病症——一着急就胸口疼。
我理解三姐的急不可耐。在这个金钱就是硬通货的年代,金钱可以让人的腰杆硬起来。三姐好不容易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准备大干一场,把银行最后的十万块钱贷款还清,然后继续赚钱,步入真正的小康之家。可疫情从天而降,三姐的计划全被打乱了。人,身处顺境,信心自然爆棚;可面对逆境,又谈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那是圣人才有的情怀。三姐只是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好言安慰三姐:“你这是操作失误导致出现这样的情况的,你要相信银行,吞进去的钱肯定会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你的。”
三姐在西藏自治区昌都市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做生意。在这种入不敷出的当下,她恨不得把一分钱当两分钱花。电话中,我给了三姐一些方向,让她打114查询所在支行的电话,先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然后马上去人工窗口办理手续。我又给了她一些安慰,她总是说:“只要钱没拿到手,我都不安心,我这胸口疼着呢。”我仿佛看见三姐一手拿手机和我通话,一手按着胸口站在银行门口。
我想起自己去年举债买房的事情。听一个买过房的同事说,我掉进了中介的陷阱。那一刻,我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如果我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负债累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这个普通老百姓的心脏是承受不了的。我连忙给中介打电话,中介信誓旦旦,他没有欺骗我。在走贷款流程的那几个月里,我煎熬无比。好多次从梦中醒来,面对窗外的暗夜,再也无法入眠。后来总算顺利交房,诚如中介所言,他没有骗我。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人,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所有的语言安慰都是苍白的,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虚伪的。
下午五点多,三姐来电告诉我,她的钱拿到了。紧接着,她开心地在我们的家庭群发布了这个好消息。拿到自己应得的钱,她高兴得却像是横财从天而降。
她在最初惊慌失措的时候,只给我打了电话。她觉得我在公安系统工作,肯定能帮到她。当时她并没有在群里说这件事情。她不想让家人担心——三姐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
三姐报完了喜,又开始叹气,她很担心自己的生意就此一蹶不振。她说:“我银行里还有十万块钱的贷款没还,怎么办?”如果病毒看得见摸得着,我相信三姐肯定会咬牙切齿地跟病毒决一死战。可是,她的敌人藏在暗处,她有再多的力气也无处下手。三姐担心疫情战线拉得太长,她有限的周转资金根本撑不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四姐看到三姐在群里说话,忙问其故,得知是虚惊一场后,四姐的语气从担心变成了“埋怨”。她说:“我在家都快要疯掉了,连家门都不能出。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在衡阳东站下车,在妈妈家过年,至少还可以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四姐嫁到了湖北黄冈,她所说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伯母。四姐是在外打工时自由恋爱后出嫁的。她在广州工作,年前,她乘坐高铁回湖北,在衡阳东站,高铁停了挺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在群里说:“好想下车回娘家过年。”我们在群里纷纷劝她下车,她想到家里的两个孩子快一年没见面了,最终,母爱还是占据上风,她回到了黄冈。没想到才几天时间,武汉封城,湖北封省,黄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人数仅次于武汉。
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黄冈也开始封村,接着封户,连买菜都不让出门了,必要的食品都是社区居委会开车送货上门。四姐这个从小就好动的女子突然之间被禁足在百十平方的小套间里,一家又有十来口人,其憋闷可想而知。
她开始后悔没在衡阳下车,那个叫做塘冲的生她养她的小村庄,家里尚有薄田,有吃不完的蔬菜,有宽阔的院落。虽然封了村,但山高水远的村庄那么大,只要不串门,在野外可以随意走动。她看到哥哥在群里晒出干鱼塘、挖冬笋的照片,艳羡不已。
自由是如此地可贵。才十余天的禁足就让人心烦意乱。千百年来,人类高高地站在生物链的顶端,将动物关进铁笼,随意宰杀。在这个春天,动物却戏剧性地将全国人民关进了“囚笼”。而这样的禁足,还不知道需要持续多久。
我在网上摘录了一段话发给四姐:你觉得待到无聊的家,却是我们想回而回不去的地方。
听我这么说,四姐暂时停止了“发牢骚”。她开始换位思考,明白了我的难处与苦恼。我在派出所上班,在当下,除了医护人员,危险系数最高的就是我们这些政府单位的工作人员。媒体宣传铺天盖地,所谓逆行的身影,所谓最美的风景线,那些被英雄化的人物,终究是虚无的赞歌。我们在逆行,我们在行动,我们也曾宣誓、也曾请战,我们让党旗高高飘扬在抗疫现场,但是我们内心都知道,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祸,谁愿意逆行?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凡夫俗子,都是普通的血肉之軀,我们的内心也有恐惧。虽然我们出去开展工作都做好了防护措施,但内心还是有忐忑不安之感。我们派出所160多个工作人员整天生活在一起,只要有一个同事不慎感染,整个单位就得瘫痪。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这160多个家庭又与社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真的不敢往坏处想。
四姐开始反过来安慰我,叫我务必保重。家人在群里也都替我担心起来,纷纷给我出主意,比如每天多洗手、勤换衣服、带碗到单位吃饭、不要和同事们面对面就餐……我一一回应了他们,让他们放心。
一语成谶,第二天单位就下达了命令,将收取所有餐具,让所有人员自带餐具,一张桌子只允许坐一个人。餐桌拉开了距离,这一切活像高考。
以往吃饭时,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现在没人敢说话——飞沫是病毒传播的途径之一。食堂就餐的氛围越发沉闷了。
尚在衡阳过年的哥哥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密切关注宝安区的疫情走向,他好决定何时返回深圳上班。哥哥说:“希望疫情早日过去,要是迟迟无法开工,我的车贷怎么办?”
哥哥在宝安区一家艺术培训学校担任市场经理。前段时间,广东省规定企业不得早于2月9日24时开工,没想到2月7日又出台了新的规定:广东各级各类学校2月底前不得开工。疫情对培训行业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我曾经从事过三年教育培训工作,我知道,就算如期复工,也没有一个学生敢来报名参加艺术培训。
教育培训是一块香甜可口的大蛋糕,确实有人赚得钵满盆满,于是,无数有经验没经验的人都野心勃勃地闯入,试图分走一块蛋糕。狂热的资本让人忘却了商场的风险,无数没有经验的人士在光鲜的背后纷纷折戟沉沙。每年,深圳都有无数的培训学校倒闭,但又有无数老板接着装修,试图成为下一个新东方、北大青鸟这样的龙头老大。我曾在三家培训学校供职,三个老板个个雄心万丈,恨不得几年时间就上市,成为培训行业的翘楚。可是市场是残酷的,它不会以少数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最先供职的两家培训学校都没有活过两年,最后一家培训学校活了八年,现在也到了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哥哥所在的培训学校也就是我最后所供职的学校。前年,在我的极力推荐下,哥哥离开工厂,成了培训学校的市场经理。
老板才赚到一点钱就开始扩张,结果,昂贵的租金和盲目扩张带来的管理混乱、服务缺失,最终造成那家学校从赚钱到亏本再到现在的岌岌可危。
哥哥,这个从小就好面子的人,时常干一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2014年,我们在湖南乡下建了一栋房子,耗资甚大,我们分开还债。我省吃俭用两年,在2016年年底将父亲划分给我的债务还清了,可哥哥因为好面子、讲排场,到2016年年底还负债十万。他不听我的劝阻,在负债的情况下,又举债买车。他说:“没车,出去见朋友都没面子!”我再三告诫他:“你千万别买,要是有困难,恕我无能为力。”
他终究还是买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他的生活最终被停车费、各种损耗、罚款拖垮。2019年上半年,他选择卖车。十万出头的车,一转手就不值钱了,只卖了三万六千块钱。那时,他还欠了银行三万多块,欠债没有还清,车子是卖不了的。他找我帮忙,我恨铁不成钢,最终因为血缘关系,无奈之下借了三万五千块钱给他,他把车子卖了三万六千块钱后,第一时间把钱还给我了。也就是说,他卖车还了银行的债务后,只剩下微薄的一千块钱。
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哥哥的伤疤还没好,才半年时间,他又要买车。那时,我刚买了房子,成了一名标准的房奴。父母双亡,没人带孩子,妻子全职在家,家里所有的开支加房贷全靠我的工资和稿费撑着。我说:“你别买车了,人生路上有很多未知的风险,你要是以后再卖车,我真的没有任何能力帮你。”
湘南农村攀比之风盛行,哥哥从小耳濡目染,在轻松了半年后,他又开始寻思如何找回面子了。最后,他还是没有听我的劝告。车子才开回来两个月,他的老板因为盲目扩张公司开始亏损,疫情又不合时宜地选择落井下石。他急了。但此时的我自顾不暇,忙得陀螺转的我给不了他任何帮助。
形势愈发严峻,我们身处一线,谁能保证自己出去执勤没有接触感染者?谁知道有无被感染?你面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潜伏期的患者。很多同事都不敢回家,怕给家人带来“二次伤害”。为了妻子和女儿的安全,我也选择住所里的宿舍。每两天,我就买一次菜送到楼下,然后让妻子来取。近在咫尺,我却不敢抱一抱才一岁多的女儿。每次我送菜回来,听到女儿喊着“爸爸”“爸爸”那绵软的腔调,我的心百味杂陈。
女儿,爸爸不抱你,那是因为爸爸爱你。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我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我想到了哥哥的债务危机,更想到了大哥的经济危机。大哥在惠州大亚湾买了房子、车子。他妻子、儿子、房子、车子都有了,外人看来完美的家庭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是一名靠不断倒腾信用卡过日子的房奴、车奴。
网上有文章说,中国人人均负债十七万元!这些负债的人一旦患病或者失业,处于极高风险境地的他们,生活很可能翻船。我在政府单位上班,工资尚能按时发放,可是他们怎么办?
我感觉自己的心疼了起来,世界也疼了起来。疫情如一面巨大的纤毫毕现的镜子,将全民的焦虑照得一览无遗。
单位值班室的电话铃声响了,有群众报警求助。求助的原因很简单,实体店口罩断货,他在网上买口罩,但是对方在收钱之后直接将他拉黑了。
案件在四个小时后告破,涉嫌以贩卖医用口罩名义进行网络诈骗的犯罪嫌疑人被我们一举抓获。这已经不是第一起借卖口罩行骗的案件了。
领导早有指示,涉及疫情的案件要从严查处。案件告破后,媒体作了宣传,我也分享了朋友圈。有几个外地的文友告诉我,他们在网上买口罩也被骗了,可是尚未受理,怎么办?能不能请求深圳公安处理。他们的语气中全是希冀。
抗疫工作已经是重中之重,各地政府都如临大敌,如果遇上不作为的官员,自然无人去管理这些诈骗案件了。我告诉他们公安机关的属地管辖原则,很无奈,我帮不到他们。
借卖口罩行骗的人很多,他们骗取的只是钱财,可竟然还有人销售假口罩,甚至把废弃的口罩加工再次销售。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恶行。鲁迅先生曾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曾、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这种谋财害命的行为让我不寒而栗。我,一个每天参与抗疫的人,是否戴的也是这样的假口罩?那些与病人直接打交道的医护人员,他们戴着这样的口罩,有什么防护作用?
一种米养百家人,同样的事,经过不同的人,通过人心的光合作用,折射出不同的结果来。网络上让人气愤的行为不胜枚举。有人借机发国难财,哄抬物价、鼓吹号称可以抑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药物、顶风吃野味、顶风办酒席、恶意隐瞒疫情期间前往疫区的经历……无论媒体如何报道,无论有人遭遇了怎样的惨重代价,总有一些装睡的人,你怎么叫,他们也不愿意醒来……
和我一起读过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六期作家班的同学龙向梅写了一组深入灵魂的抗疫组诗《春天之痛》。其中有一首《春天》是这样写的:
三千亩桃花正在含苞
两万顷湖水已经荡绿
春天的步子沿着桃花江的水来了
那个赏花的人还没来
那个荡舟的人还未归
要忍着啊,红的、绿的、粉的
要在春风里蓄积力量
不开,不开,要等去年的人来
要等窗子打开,要等蕃篱低头
要等前线的战士脱下战袍
要等春天的笑靥摘下口罩
要等着啊,不受春风的蛊惑
要通知漫山的樱花、杜鹃和桃花
要等到前线凯旋,满城喧哗
原野、山冈、河畔都商量好了
人民路、胜利路、武陵路也商量好了
一切的空都等着你来填满
一切的美都等著你来认领
当我们的白衣天使还在前线奋斗,当我们各级政府工作人员全面出击为防控疫情奔走,当我们为这场人祸伤心哭泣,却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消费疫情。一些声音甚嚣尘上,龙向梅的诗歌让我感动。我将这组诗歌分享了朋友圈,在伪文艺盛行之时,我们需要这样的清流。
黑格尔曾说: “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教训。”
人类,能打破这条至理名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