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大年三十,冷空气突然来袭,有雨落下来。
婆婆递给我一把草药,其中包括长命草、柚子叶、树茅根、柏树叶。客家人有这个风俗:除夕夜要用“长命水”洗澡,洗去晦气,洗去风邪,寓意身体健康,平安吉祥。我煮了一大煲水,先舀一盆放在阳台晾着,待到温度刚刚好,先给女儿小乖冲凉,然后给她换上红色裙子。我想在她头上绑个红色的蝴蝶结,她躲开,一边用客家话说“唔好(不要)”,一边蹬蹬地跑到客厅,对我咧嘴笑。小乖只有十六个月大,还不太会说话,走路很快,偶尔冒出几个单字的客家话,甚是可爱。
客厅里的花瓶插满剑兰、桂枝、百合……芳香扑鼻。小乖凑过头去,煞有其事地闻花香,再跑到阳台上认认真真研究那盆大棵的年桔,扯下贴在上面的利是封,倒出里面装着的硬币,捡进自己的针织小包,估计是要存起来坐“摇摇车”用。我尾随着她,怕她摔跤,怕她磕着碰着。婆婆在桌子上摆好祭品,烧香,喊我们过来一起敬神。她走到年桔旁,将一心一意收集“硬币”的小乖抱了过来:“我的小乖乖,我们一起敬神。”
我们齐刷刷地在香案前站好,朝东南方鞠躬作揖,祈求平安吉祥。小乖觉得很好玩,有样学样,鞠躬、点头、作揖……动作标准,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笑得天真无邪。婆婆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保佑小乖健康成长,保佑我们国家度过疫情难关。”
我也非常虔诚地祈祷,愿一切如婆婆所愿,愿天佑中华。
我不记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接触“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词的,当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口罩已经缺货,酒精也买不到了。
可是,毕竟是春节啊!在我们中国人眼中,还有什么比春节更重要的呢?所以该搞卫生的时候搞卫生,该办年货的时候办年货,该插花的时候插花……然后,祈求上苍保佑。无论我们多么努力营造一个喜气洋洋的氛围,这个年,到底是冷清的。
想起中午外出买年货时,往年这个时候應该热热闹闹的花市变得冷冷清清。听说郊区的一家小商店有许多人在排队,不明所以的我过去一探究竟,原来大家都在抢购鞭炮,因为传言火药粉有消毒杀菌作用,可以有效地阻止病毒入侵。我是个媒体工作者,见惯了社会上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说”,但是对这种哄抢的行为依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老先生钟南山以及众多的科学家都还没有研制出特效药,火药粉能有什么效果?
专家们都说“早发现早隔离,不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眼下这情形不是变相地聚集,更不利于病毒的防控工作吗?可是他们又有什么错?这些人未必就是无知,就相信传言所说,只是在这个关口,为了家里人的平安健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些哄抢回来的鞭炮包裹着他们对家人浓浓的关心与爱。越是理解,越是闹心。很多时候,在疾病面前,再多的爱也无能为力。
大年初一,有几个比较密切往来的亲朋来家里串门。小乖拿着温度测量仪到处测试。她觉得好玩,像手枪一样,按一下,滴一声。结果表哥被测出低烧,连续测了几次,结果一样。他虽没有去过外地,却也非常尴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迅速逃离我们家。大家都明白,比春节更要紧的,是生命。
母亲打电话来:“年初二不要带孩子回娘家了,小区禁止外人进出。要戴口罩,没事不要出门。”年前,我和父母说起这个事情有多么严重,像“非典”一样,比“非典”传播速度更快……他们觉得我危言耸听,不以为然。
“有国家在怕什么?科学家很快就可以研究出特效药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们总要给科学家一点时间对不对?在研究出特效药之前,我们先不要乱走动。”
“我们怎么不给科学家时间了?我们串门也没有串到科学家的家里去打扰他们搞科学研究……”有理说不清的我急得跳脚。为什么父母那么好的口才居然不遗传给我?如今他们终于重视起来了,看来我们的宣传工作有效果。
大部分小区都封了,不准外人到访。很多村道路也封了,想回乡下回避回避也有些难。取消同学会,取消走亲访友,取消酒宴……所有的传媒都在突出一个主题:要戴口罩,不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模式,生活仿佛生了锈一般,日复一日地重复,甚至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聊让人恐惧,但同时又是对我们的一种最好的保护。想想那些在疾病中苦苦挣扎等待的人,这种无聊是一种多么难得可贵的幸福啊!
河源暂时还没有确诊病例,但是没有确诊并不代表没有啊!朋友圈一会传来老家东源灯塔镇有疑似病例,一会传来紫金县有疑似病例,一会传来连平县有疑似病例……姓谁名谁,坐过什么车去过哪里遇见过谁,感染后又接触过谁……传得有板有眼。
好多人都问我:“你在媒体上班,应该比较容易获得一手信息,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河源有没有病例?”
“我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相信党,没有官方发布的信息,最好不要信。”
“我信我们的国家啊,可我还是害怕,病毒又不长眼睛的。”
“不怕,钟南山都叫我们不要怕了,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战胜困难。”
就这样安慰着他人也安慰着自己,可是空气中弥漫的全是不安的分子。
突然,家族群里传来叔婆去世的消息,已经走了很多天了,因为过年,大家都避讳谈论死,怕不吉利。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悲伤之余,一阵恐慌。
按照客家习俗,叔婆在弥留之际,我们这些亲属应该环绕床前为其送终。越多人送终,亡人福气越好。可是,叔婆是去世了很多天后,我们才被告知到的。
丧礼在大年初四举行。说实话,我心里有许多担忧,估计很多亲朋也和我一样担忧。我鼓起勇气对婆婆说:“爸出席就好,妈就不要去了吧?在家照顾小乖,奶奶不在家,她会哭的。”
“我们很亲的,怎么可能不去?我们不去还有谁去?按照以前的风俗,我们每个人都要到场,要戴孝。”婆婆有些急。
我理解这份心情,于是在包着礼金的白纸上恭恭敬敬地写上“奠仪”二字,然后交给婆婆。在充满红色的节日里,这样的白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心情沉重之极。
小乖要跟着去,抱着奶奶不撒手,仰头大哭,小手紧紧地抓住衣服。婆婆非常宠小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不舍得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但这次,她只能戚戚然地将小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听说叔婆的葬礼很简单,所有习俗基本都省略了,去的人也很少,并且都戴着口罩,看不清悲伤。
听说一年前医生就给叔婆下了病危通知书,84岁的老人,也算是寿终正寝,和“新型冠状病毒”没有任何关系。
我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更加难受。按照我们的习俗,8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不要悲伤,如此长寿是一种福气。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家应该戴红孝,丧事当作喜事办,高高兴兴送其到天上去。可是,我的84岁叔婆的离世与告别,却是如此冷清。
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人们热切地盼望通过新闻报道获得正确的、有价值的、可靠的信息,消除对外部环境认知的不确定性,消除因为各种不确定信息所引起的恐惧。
“当前虽然正值新春佳节,但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河源晚报始终坚守在新闻最前线,把最新的疫情通报、最权威的防治知识第一时间传递给大家。我们坚信,只要大家万众一心,没有翻不过的山;我们坚信,只要大家心手相牵,没有跨不过的坎!我们坚信,河源一定能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发布这一信息后,所有人都收到了取消假期继续值班的通知。
新年第一天开工,婆婆特地早起,煮了红鸡蛋,客家话鸡蛋叫“春”,寓意“春春搽搽”,即顺顺利利之意,还有一碗红枣羹,红枣谐音红早,红字当头,也有吉祥如意之意。咀嚼完这饱含祝福的早餐,匆匆出门。厨房内传来一句“注意安全,千万小心”,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不小心。
按照报社原本的工作安排,同事们轮流值班。有的同事刚值完班后驱车好几个小时回到老家,准备喝口热茶时就收到办公室的加班通知:年初四全员上班。凳子没坐热立马返程,又回到工作岗位。
有同事调侃:“感觉自己过了个假年。”
编辑部的绝大多数人都近视,戴眼镜后再戴口罩,鼻梁旁边的口罩缝隙哈出来的热气就要在眼镜上起雾,什么都看不清。这实在是让人难受。看着新闻上医护人员脸上被口罩勒出的印痕,鼻梁和脸颊都被勒得伤痕累累的画面,这点难受也变得不值一提。
工作群传来温馨提示:“去医院采访的同事一定要佩戴好口罩,做好自我防护措施。”
“口罩不要用完立马扔掉,可用酒精消毒了继续使用,非常时期,要节省着用。”
由于口罩缺货,办公室只好将储备的为数不多的口罩分发给有采访任务的同事。我们编辑部的人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多,记者比我们更需要,所以我们要自己想办法。很多时候,我们真没有办法,药店的工作人员都说口罩酒精都优先配发到武汉去了——那里更需要。
我们将口罩用了以后不敢扔掉,放电饭锅里蒸上三五分钟消毒,拿到太阳底下晒干继续使用,中午时间不多,就用电吹风吹一会,自我安慰:有总比没有好,风吹过总比没吹过好。
有的同事没有口罩,素面朝天,惴惴不安:“如果我们感染了,整个编辑部的人是不是都要隔离?”
有敬业的同事问:“如果我们被隔离了,报纸还出不出?”
哪里是一线?每个地方都是可能发生病例的一线。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卷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此时此景,我特别想对总是挺身而出的新闻工作者们说声:“保重,千万千万。”
在1月28日之前,河源人最关心的问题是:河源是不是安全?河源有没有病例?我们都想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不要给国家添麻烦,不要给社会添麻烦。
只要还没有病例,我们这里就还是一片净土,就多了一层安全的堡壘。不管网上怎么传,我们依旧怀着美好的期待。
“至1月28日12时,全省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07例。28日0-12时,全省新增确诊病例19例,其中河源市1例为首次报告……”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已是当天傍晚的六点钟,天已经彻底黑了,我们将这个信息放到各个平台,再将链接分享出去,阅读量十分钟之内破万。这个事实,把我们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的人,总是不敢一个人出门,不敢看小木窗外的未知世界,总觉得会有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蛰伏在黑暗里。现在我也有这种感觉,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之中,没有勇气看一眼黑魆魆的窗外。直到下班了,我也不敢一个人走,等齐了住在附近小区的同事一起壮壮胆。
回到家,小乖笑吟吟地扑过来索要拥抱。我害怕自己身上沾满细菌、病毒,迅速地躲开她。她满脸受伤的表情,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宝宝乖,妈妈等下抱你。”我安慰了一句后,不顾她的情绪就去冲凉。
她蹬蹬地追过来,一边敲门一边嚎啕大哭。还不会说话的她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哭喊着:“妈妈,妈妈,阿妈妈啊……”心疼得快要融化。
婆婆是个非常勤劳的客家女人,晚饭后,收拾好厨房就戴上口罩提着袋垃圾走出去了。小乖见不到奶奶,翻箱倒柜到处找人,甚至钻到床底下去,叽叽喳喳用小儿国的语言喊半天,终于意识到奶奶不在家,放声大哭。
我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个苹果递给她,小乖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脸上却已经笑开了。因为要值班,得将几个稿子编辑后放到app上去,我便在电脑前坐着,由着她自顾自地玩。
时间过去好久了,婆婆还没有回来。好生奇怪,下楼倒个垃圾怎么要那么久?回头看小乖,她居然把果盘里的每个苹果都咬了一口,顺便把桔子也拿来当玩具,满地都是桔子,每个桔子都被她用筷子戳了个洞。我看着满地狼藉的水果,既好气又好笑,平时给她买那么多玩具都不好好玩,总是喜欢自己找乐趣。
这时候,婆婆刚好回来了,提着一大袋东西。一看见小乖,她便惊呼:“我的小乖乖啊……”跑过去,举起手来装作要揍人的样子。小乖什么时候被奶奶这样凶过,委屈地躲在我怀里哭。
“宝宝不哭,看看奶奶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好不好呀?”我抱着孩子去翻婆婆的袋子,发现五盒“双黄连口服液”。婆婆说这是打电话拜托了好多姐妹才抢购到的。
昨天深夜,“中成药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这条信息被网友刷屏,冲上了热搜。紧接着,大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网店及周边药店的双黄连口服液抢购一空。婆婆因为要照顾小乖,只好电话拜托其他姐妹帮忙抢购。唉,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网友总结,这个春节过得真让人疯狂:初一抢口罩,初二抢大米,初三抢酒精,初四抢护目镜,初五抢紫外线灯,初六抢手套,初七抢双黄连口服液……归根结底,大家想要抢的是平安健康。
电视上播放着各地白衣铁军启程,奔赴武汉抗疫一线的新闻。河源市首批10名援鄂抗疫护士也已整装待发……我心里一紧,想起许许多多奔赴一线的军人、医护人员……还有许许多多为疫情防控贡献力量的人。疾病对每个人和国家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痛苦。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子女,也怕染上病毒,但他们因肩上的使命,穿着防护服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责任。“所谓的白衣天使,不过是一群孩子换上一身衣服,学着前辈的样子,和死神抢夺生命……”一群群勇敢的人保护着我们的岁月静好,他们的家人又是怎样的担忧?
婆婆将地上的水果一个一个捡了起来,挑了六个没有被小乖破坏得那么严重的苹果、桔子放到香案前,烧香、烧元宝,然后鞠躬。小乖跟了过去,学着奶奶的样子,认真鞠躬作揖。
我才想起,今天是叔婆的头七。我悄悄站在婆婆身后,一起行礼。
礼毕,问婆婆方向是不是搞反了?为什么这次我们朝着北方拜?
“没有,武汉不是在北方吗?只有他们平安了我们才不闹心,苍天啊……”
我默默不语,静静地看着烟雾缓缓地飘向北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