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莹 徐亚哲
(安徽大学历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1)
“前三史”指的是二十四史中的前三部,即《史记》《汉书》《后汉书》,这三部史书在正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史记》首创民族传,为后世的记载提供了典例。《汉书》继承发扬了《史记》的民族传,为后世正史所沿用,《后汉书》则进一步扩大了民族传的内容和范围。《史记》史料来源可信度高,集中表现了司马迁同根同源大一统的进步民族观;《汉书》史料来源更为丰富,班固在“华夷有别”的基础上倡导大一统的民族观;《后汉书》则对《史记》《汉书》进行删减补充,使之成为一家之作,再次描述强调了大一统的民族观点。“前三史”之后的历代正史均记述了各王朝与周边民族的交往及对诸民族的相关认识,展现中华民族的整体历史观与民族观,对于各民族之间凝聚力的增强起着积极的作用。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多民族国家,除了居住在中原地区的汉民族以外,广大周边地带还存在着“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等一些族群。先秦时期资料记载中已经有了对各民族情况的描述,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这一时期的记载较为零散,加之保存不善,很多史籍没能够流传下来,所以我们很难有全面的认识。直到秦汉统一,关于华夏周边民族的记载才逐渐完备起来。汉民族在中原地区建立了强大而统一的中央政权,为了开拓疆土、维系统治,汉民族政权加强了对周边族群的管理,如“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1]随着中央政府与周边各民族接触的增多,使节、军队、商人以及流民的往返等,中原人民对周边民族有了细致而深刻的认识,关于这些族群的记载也逐渐丰富起来。“前三史”指的是二十四史中的前三部,即《史记》《汉书》《后汉书》,这三部史书在正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史记》一书开创了为华夏周边族群立传的先河,专门记载王朝周边民族的概况,例如《匈奴列传》《南越列传》《西南夷列传》《朝鲜列传》《东越列传》《大宛列传》六篇,构建了当时各主要少数民族(无羌族)史及其与中原王朝历史交往的框架[2],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民族通史,也是正史民族传的源头。及至东汉,班固承袭父志,在其《史记后传》的基础上,历时二十二年完成了《汉书》的撰述。《汉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在关于华夏周边族群的记载上多继承了《史记》的内容,但较前者而言,《汉书》一方面补充了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民族史实,时间线更加完整,另一方面记载的内容也更详实,范围更广,可以说是后世撰书民族传的典范。范晔所作的《后汉书》则以《史记》为蓝本,同时继承了《史记》和《汉书》记载的民族史传记的传统,以中原地区为中心,分别叙述了东汉时期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政权更迭等情况,进一步扩大了民族传的范围。三史中,《史记》的民族传共六篇,《汉书》的民族传有三篇,《后汉书》所记民族传共六篇,具体篇名见下表:
“前三史”民族传重合部分列表[3]
如上表所见,《史记》《后汉书》篇幅较多,内容较丰富,是我们现今研究两汉民族史的重要资料。有关前三史乃至前四史民族传的研究,已有不少学者在体例、内容上有了较全面的理解和把握,但是抛开传统的文本解剖视角,从它们内部的联系性和时代差异性两方面去深刻分析这些民族传的内涵和价值,进而清楚史学家在何种背景下基于什么样的考量对史料作了怎样的处理,却是本文的要旨所在。
在比较研究“前三史”民族传之体例前,我们首先要明白,何为体例?体例指的是著作的编写格式或者文章的组织形式,包括的具体内容有:标题、断限、序言评议等等。中国史学史大致将史书的体例分为六种,即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国别体、通史、断代史。实际上这种体例的划分具有多重标准,所以同一史书可能同时属于多个不同的史书体例,例如《三国志》属于纪传体-国别体-断代史,《资治通鉴》属于编年体-通史。为了更好地研究比较“前三史”民族传的创立与发展,我们有必要对其体例进行全面的分析。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鲁迅先生在他的《汉文学史纲要》一书中盛赞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后世更是尊《史记》为“二十四史之首”,流芳千古。《史记》对中国史学史的发展贡献巨大,原因之一就是其建立了杰出的通史体裁。
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了大一统国家,首次将周边少数民族国家纳入中央王权之下。汉承秦制,尤其是汉武帝武力征伐的时代,中央王权对少数民族的管理初具规模,如“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隔绝胡与羌通之路”“南越已平矣,遂为九郡”[1]。少数民族不仅在行政区划上接受汉王朝的管理,在思想文化方面也实现了同步。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司马迁为少数民族列传顺应了社会发展及王朝统治的需要,而秦汉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也为司马迁撰写民族传创造了物质条件和文献基础。司马迁在《史记》中共编撰了六篇少数民族列传,即《匈奴列传》《南越列传》《西南夷列传》《朝鲜列传》《东越列传》《大宛列传》,当然这并不包括当时所有的少数民族,依据司马迁为少数民族列传的标准,部分颇具规模的少数民族被排除在《史记》民族传之外,如苗、巴、羌等,这是封建王朝下的史学家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性。即使如此,《史记》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的详细介绍少数民族历史的史书,为后世的少数民族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材料[4]。
司马迁为汉王朝周边民族立传的目的亦是十分明显,一方面,司马迁希望通过这种中央政府与周边各族群接触日益增多、官员商人军队往返逐渐频繁的现实机会,达成中央对边疆及过渡地带进一步控制的深层次意义。另一方面,伴随一些外部族群慑于汉朝强大实力而臣服,这些周边族群自然而然的成为以华夏民族为主体的中原帝国的一个部分,这个时候,对各民族政权及民生的记载,也就包含了记述层级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的意义。所以鉴于此,司马迁没有明显表现出董仲舒所提倡的“华夷有别”“小夷避大夷”“大夷避中国”的明伦次序[4],而是将很多许多民族列传根据实际情况,分三部列于《史记》各传的中间,把各少数民族与汉朝的战争、交流,少数民族的乡土人情、语言、习俗等融入汉朝的各个方面之中,以一种并不刻意的手段展现了大一统的思想。
由于《史记》只记载到了汉武帝太初年间,因此,当时有不少人都为其编写续篇,班固的父亲班彪决心“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为《史记》作后传,但是没能功成便离世,班彪死后,其子班固继承父志,整理父亲书稿,历时二十余年,终于完成了《汉书》的编撰,这部著作才得以问世。《汉书》是中国最早的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与《史记》相比,在体例上既有继承,又有创新。
《汉书》虽然是一部断代史,但是在关于少数民族的记载上面,并不完全是断“一代之言”。以《匈奴传》为例,《汉书》中关于匈奴的记载占了较大的篇幅,共分为两卷,这与当时匈奴最能够威胁汉王朝的统治有直接的关联,班固希望能够“备其变理”,为后世所借鉴,所以他保留了《史记》中关于匈奴的记载,并进行了大量的扩充。《汉书·匈奴传》并没有依照断代史的标准,而是像通史一般,从匈奴一族的起源、世系说起,以匈奴与中央王权的战争与交往为主线,详细记载了匈奴一族的兴衰历史。这种书写方式也是受到了史记之后,史料搜集整理日益受到重视的现实风气影响,如此《汉书》的材料来源丰富得多,单独列传虽然强调了“华夷有别”,但抛开阶级局限性来说,毋庸置疑是治史的一个重大进步,对于少数民族珍贵史料的保存意义更是不同凡响。得益于此,通过《汉书》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西汉各少数政权上沿革、经济上发展、文化上进步、交流上不断扩大的一个动态历程,我们不至于像《史记》那样要在王侯将相的传记中去找寻零散的华夏周边族群与中原王朝相互交集的短暂历史,而是通过一个纵览,全面地看到包括西域五十三国在内西北、东北、西南各地区的政治经济状况,更加具有系统性和脉络感。
《汉书》在民族传的编排上与《史记》的不同,也反映了司马迁与班固两种不同的民族观念。民族传在《史记》中并没有被单独编排出来,甚至有学者认为《史记》的民族传是没有编排的,它与人物传记混杂在一起,例如《史记·匈奴列传》在书中是第一百一十卷,前一卷写的是抗匈大将李广《李将军列传》,紧接着第一百一十一卷是《卫将军骠骑列传》,可以看出司马迁是将与这个民族有密切联系的人物与事件串联在一起,而汉民族与少数民族之间也没有明显的差别,是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宏观民族概念。司马迁之后,儒家思想成为正统思想登上历史舞台,“华夷之辨”泛滥。中原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的界定也已形成,“汉人”这个称谓也完全代表了一个兴盛的占统治地位的大民族及一种当时看来具有先进性的文化,是与周边少数民族截然不同的一种民族[4]。所以,不单单关乎上文所说的史料渐丰的客观实际,也存在历史观上的主观影响,班固在撰写《汉书》民族传方面就深受这种观念的牵扯,比如《汉书》将民族传记统一编排在书的末尾,位于华夏民族之后,以此来对华夏民族与其它族群进行区分;班固本人在撰书过程中也表达了一种对华夏外部族群的轻视之意。当然,我们需要将这种民族观的思想范畴与民族史料的客观史学范畴做一个切割,对于它们的优劣要分开来看的。
班固以后的史学家多效仿《汉书》的体例进行史书编撰,关于少数民族的记载也逐渐成为正史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如果说《史记》为后世民族传记载提供了蓝本,那么《汉书》则为后世树起了一座丰碑,以至于除《南史》《北史》以外,均是以《汉书》为标准,断代成史。
《后汉书》是《汉书》之后的又一部著作,同样是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全书主要记述了上起东汉光武帝建武元年,下至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共195年的历史。范晔在汲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后汉书》的体例与内容作了进一步调整,仅从民族传角度进行叙述。《后汉书》中有《东夷列传》《南匈奴列传》《西羌传》《西域传》《南蛮西南夷列传》《乌桓鲜卑列传》六篇少数民族传记,基本涵盖了当时规模较大且与中央王权联系紧密的少数民族。到了范晔生活的年代,少数民族与中央王朝之间的相通已经非常频繁了,无论是战争、贸易,还是双方使节官员、流民的流动,都为范晔扩充民族传记的内容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与《史记》《汉书》相比,《后汉书》中记载的少数民族事宜更加的丰富,这不单单是范晔个人思想的反映,也是时代发展史学走向进一步科学完善的产物。因而,此作除了前书所记的少数民族起源、世系等,还涉及到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阶级划分、物产、婚俗祭祀等多个方面,记载也更为详备,总结来说,就是关注面更加广泛,认识更加深入,编排更加合理。《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王昭君出使西域曰:“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5]仅以寥寥数字便描绘了王昭君的一生。范晔在《后汉书》中的记载则更为细致:“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6]显然范晔在记载这段历史时是怀着对王昭君的敬意的,用了大量的笔墨对王昭君的生平进行描述,这也与他能够首次在正史中为妇女列传的先进观念有关。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这段记载中得知匈奴一族的婚继习俗,虽然《后汉书》承袭了《汉书》“华夷有别”的观念,但是与之相比,范晔的民族思想更加具有包容性。范晔在《史记》《汉书》的基础上著成《后汉书》,既有继承,也有创新。
《史记》首创民族传记,专门给华夏周边族群立传,是中国最早的一部系统记录少数民族的史书,其史料来源的考据也一直为后人重视;《汉书》基本继承了《史记》的内容,更加重视史料搜集,资料来源也更加丰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史学在动荡不安的朝廷更迭中得到了空前发展,范晔撰写《后汉书》,为后世修史,而汉皇家藏书、档案因“董卓之乱,献帝西迁,图书嫌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犹七十余载。两京大乱,扫地皆尽”“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史料主要来源于前人所修后汉书《东观汉记》及诸家《后汉书》,故与《史记》《汉书》相比最大的特色是“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4]。
秦王朝以前,华夏民族四地分散,各民族发展程度不一,相知甚少,居于中原大地的汉民族文明程度最高,在很多少数民族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汉民族已经有了用文字记录历史的意识。老子就曾在周朝担任史官,又有相传孔子所作的《春秋》以为证,诸子百家著述迭出,所以在这一时期少数民族的情况得以流传多是借助汉字进行记载。以少数民族中文明发展程度最高的匈奴为例,据现代学者统计,汉人与匈奴人之间的交往尤为密切,因各种原因所致,最高峰时期在匈奴的汉人多达十万[7],这些汉人为匈奴族带去了先进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现今出土的很多匈奴遗迹中均有大量的汉字制品,这也佐证了匈奴族使用汉字进行记载的史实。除了匈奴,还有由华夏民族直接移民,或者由天子分封的少数民族,如朝鲜、两粤,更是以汉字记载资料,这为司马迁撰写民族传提供了便利的条件。但是这些历经战祸流传下来的材料只是少数,对于首创民族传记的司马迁来说,实地的调研走访才是最重要的途径。司马迁生活在汉朝最为强盛的时代,他亲身经历了汉武帝的征战讨伐,胸中自有一番天地,司马迁在《史记·自序》中说道:“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8]司马迁也曾奉命西征西南夷,32次随汉武帝出巡,这些经历为司马迁撰述《史记》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不仅是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材料,也提高了司马迁的思想情操和治史修养。
与司马迁首创民族传相比,班固撰书《汉书》可考的资料更为丰富。西汉到东汉的数百年间,少数民族与汉民族之间无论是官方贸易还是民间往来都日益频繁,汉民族对少数民族的了解更加深入,这为班固提供了一个极有利的条件。
而范晔所生活的年代,距后汉两百余年,在他之前,不少名家也已书写过汉朝的历史,根据《隋书·经籍志》的记载,主要有刘珍《东汉观记》一四三卷,吴谢承《后汉书》一三零卷,晋司马彪《续汉书》八三卷,晋华峤《后汉书》九七卷,晋谢沈《后汉书》八五卷,晋袁山松《后汉书》九五卷,晋薛莹《后汉纪》六五卷,晋张莹《后汉南纪》四五卷,晋张璠《后汉纪》三零卷,晋袁宏《后汉纪》三零卷,范晔根据以上诸家的丰富材料,加以斟酌,订讹考异,删繁补略,按照断代史的体例,写成了《后汉书》。范晔文笔高超,史学造诣很深,能够博采众家之长而避其短,在民族传中,利用详尽史料和自身的史学史才,对东夷、南蛮、西南夷、西羌、西域、西匈奴、乌桓、鲜卑等族都作了系统性的记载。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东汉与各少数民族的关系较为深入。西汉末年,由于王莽政权的腐败,断绝了由张骞沟通的汉朝和西域的交通,匈奴又趁机控制了西域诸国。从汉王朝的角度来讲,重新沟通与西域的联系,解除匈奴对西域各国的控制,对保护汉朝西北边境的安全是十分必要的。当时西域诸国虽然都有摆脱匈奴的强烈愿望,但各国统治者的态度却不尽相同,鄯善等国的统治者希望同汉交好,但迫于匈奴的威胁,不敢靠拢汉朝;莎车、康居、月氏、疏勒等大多数国家,则长期处于观望状态,依偎于汉朝与匈奴之间,龟兹、焉耆等国的统治者,则完全投靠了匈奴贵族,反对汉朝。在这一时期,汉与东北、西北各族的联络与冲突频频发生,乌桓、鲜卑、夫余、高句丽等国与汉时敌时友;西南一面,东汉已经日渐强化管理,但过重的赋税负担与频繁兵役,又不时激化民族矛盾,触发民族起义。这之间的微妙关系与曲折反映,都为范晔提供了丰富的原始素材。
从另一方面来看,范晔所处的环境是继春秋战国之后的又一个大变化大动荡的时代,北方遭受了近百年的胡族入侵,政权更迭频繁,民族之间的冲突与分裂成了时代的主要特征。虽然说淝水之战到南朝结束的这一时期民族关系又重新回归到对峙、相互融合、趋于统一的状态,但这种局面还未经隋朝真正大一统而达成,南朝依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范晔依据自身的遭遇,将这场大动乱的始作俑者更多归结于汉族的统治者与其统治政策。在范晔看来,没有中央政府对周边各族群的压迫,没有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对立,就不会使得民族关系不断激化,更加不会给胡族以可乘之机。范晔在运用史料的过程中,更多突出了东汉王朝因为政策失误而激发的民族矛盾,这也是《后汉书》与《史记》和《汉书》不尽相同的地方。
事实上尽管“前三史”对于民族传的编撰各不相同,但是我们可以总结出“前三史”所反映的民族思想,即是华夷有别和民族大一统。“前三史”中,在处理民族关系的问题上,《史记》主张战争与和亲,《汉书》主张因时、因地制宜,《后汉书》则主张羁縻与怀柔的政策[3]。在《史记》中,司马迁清晰表达了华夏民族与少数民族均是炎黄子孙的观点,《史记》中就记载匈奴是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而夏后帝是少康庶子,这也就向大家表明,匈奴与汉族的关系是同宗同源,表明了司马迁四海一家的观念。司马迁作为历史上第一个为少数民族立传的人物,其所用的资料多取自民间传说和先秦典籍,自然不如《汉书》《后汉书》所参考的史料丰富,准确度和真实性也不敢保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司马迁这种民族同源的观点,在多民族大一统的西汉王朝是值得肯定的,这为其后民族融合和国家大一统都提供了思想上的根据。司马迁所生活的年代,西汉王朝刚走出“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步入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司马迁看来,统一不仅要是思想的统一,更要是实际上的大一统,即是中央王朝与地方的统一、少数民族与汉朝的统一,但是这种统一是民族等列而不是民族平等。司马迁认为,周边少数民族与汉族统一要采取向汉族臣服的方式,就如同儒家的核心礼法——等级观念一样,少数民族与汉族,有如庶子与嫡子之别,尊卑高下、远近亲疏是要有明确区分的,司马迁的这种民族观念,于时代而言,无疑是很必要的,但用今天的批判思维来看,这也使得西汉王朝及之后的政权自始至终都将华夏周边族群及其政权摆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不能用平等的观念来看待,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系列的民族问题。
《汉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史记》的民族观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班固的一切有关民族的记载,均是以民族统一为前提的。《汉书》详细记述了王朝周边族群生产与生活方式及其统一于汉朝中央的过程,经历文景之治、武帝大一统、昭宣中兴近百年的繁荣强盛,汉族人民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强烈的民族自信意识和华夏一统观念,西汉一朝,不仅在史实上就给了班固很大的发挥空间,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就班固个人来讲,班固一家世世代代都是汉朝大臣,他从幼年起就读儒家经典,尊信儒学,这样班固自然就将“华夷之别”更加放大了。司马迁的华夷观念是潜意识里的,只可意会而不言传,而到了班固这里,就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华夏周边族群的轻蔑与鄙视了。当然,从班固的身世、所处历史阶级和时代局限性来说,这倒也无可厚非。《汉书》曾对匈奴人的饮食、语言、生活习俗进行描述,把匈奴人比作“兽”,毫不掩饰民族轻视;在《汉书·西域传》里,班固就曾说“圣上远揽古今,因时制宜,羁縻不觉,辞而未许”。
《后汉书》也承认华夷有别,但历经了两晋南北朝的华夷战乱,范晔的民族观更加具有反思性,这一点从今天来看是非常具有进步意义的。范晔对于华夏以外族群的态度相较于班固和同时期学者而言,都更为客观,范晔认为这种华夷差别主要体现在文化上,针对少数民族不同于汉族的生活习俗,他也并未表露出鄙视,而是认为这是由于自然地理差异等一系列先决条件造成的,这种思想在南北朝的动荡年代,对于缓释阶级与民族矛盾具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我们分析范晔产生这种民族观念的原因,一来历经“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华夏民族的传统优势思想仍在,但那种过于托大的心态已然在多年战乱和少数民族的强烈冲击下削弱不少,人民更加盼望和平与交流,对于华夷区分的观念自然也就无暇顾及了;再者范晔本身仕途是不顺利的,在门阀士族统治的年代,范晔作为庶子出身,本身就多遭排挤,设身处地的体会让他对平等观念有一种更加深入的见解,范晔在编撰《后汉书》的过程中,把他自己对于时局的思考与反思融入了进去,他站在底层社会的角度去分析上层政策失当的后果,因而他才会在《后汉书》中大篇幅客观记述各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习俗、语言与生产活动,深刻分析每一次民族冲突的深层次原因,最终把视角落到中央封建政权的民族压迫与民族歧视观念和具体的剥削政策之上,这种着眼点也让范晔得出了应该用怀柔政策对待华夏周边族群的观点。于自身,范晔深感不平等观念对于自己生活为官的诸多不利影响;于国家,人民饱受分裂战乱之苦,更加希望以和为贵,华夷一家。
总的来说,“前三史”为民族立传,从《史记》司马迁开先河,到《汉书》班固极力宣扬华夏民族至上的大一统观念,再至《后汉书》范晔开始从更深层次去考虑华夷之别,意识到中央政权政策上的失当问题,这些古代民族观核心内涵的展现都在中国民族史乃至于中国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部正史虽然观念不同、思想不一,我们今天的评价也不一致,但毋庸置疑的是,三部民族传对于我们了解先秦到两汉华夏周边各民族的生产生活、风俗习惯、语言文化、饮食等诸多细节具有异乎寻常的价值,成为我们今天去探究那一时期各区域民族内部及其相互往来、沟通交流的宝贵资料。三部正史不尽相同的记载,展现了不同时代的政策环境、发展背景、学术潮流以及情感价值观,或者可以进一步反映出当时中央政权在政治导向、文化氛围和国家意识某一方面的折射。
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没有华夏周边各民族的历史,中国的历史是不完整的,要想写出完备的中国史学史,也需要加强对各族群历史的研究。无论是“华夷之辨”还是“天下一家”都愈来愈明显地表现为一种民族之间相互的吸引力,对中原文化与政权的向心力,并最终通过民族心理维系着各民族多元统一格局的逐步发展与稳定。如何从史学的角度去挖掘民族大融合大发展的内核,构建大一统的中华文明观也是题中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