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词源意义来看,皇、后与王、王冠有密切的关系;在古代神话里,皇与女神及鸟神有深厚渊源。凤、皇(凰)结合以后,凤冠的正式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与时代的发展赋予凤凰的政治文化内涵有关。凤凰承载的鸟祖信仰、生殖崇拜、神性与德性等原始宗教思想奠定了凤凰的政治文化地位;秦汉一统以后,龙的政治文化地位跃升以及凤凰与龙“相配”的阴阳观念与文化象征,凤凰作为女性头饰的演绎过程,凤凰人格寓意上的逐步女性化等,一系列渊源已久的政治需求与文化因素导致了凤冠的诞生。宋代开始将(龙)凤冠纳入皇家礼服制度,这一标志性的开端,使(龙)凤冠俨然成为皇后(后妃)的象征,除元朝后妃遵照本民族的传统戴顾姑冠外,明清后妃均戴(龙)凤冠,但清代皇后的凤冠上不再饰龙。皇后戴(龙)凤冠被赋予了身为皇帝正妻的地位与等级、“助宣王化”的职责、德冠后宫、政治审美、生育、吉祥等政治威严与文化象征意义。
关键词:凤冠;皇后;象征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1-0105-09
“在西方,社会地位最细微的上升都要反映在服装上。”① 而在中国古代的“身份制” 社会里,服饰标识地位的功能则比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② 在中国古代一段很长的历史时期里,皇后戴(龙)凤冠是皇室的一项重要礼制,(龙)凤冠作为皇后的象征,也成为人们传统意识里的一种政治文化现象。
从词源意义来看,皇、后与王、王冠有密切的关系;古代神话里,皇与女神及鸟神有深厚渊源。凤皇(凰)结合以后,凤冠的正式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与时代的发展赋予凤凰的政治文化内涵有关。凤凰承载的鸟祖信仰、生殖崇拜、神性与德性等原始宗教思想奠定了凤凰的政治文化地位;秦汉一统以后,龙的政治文化地位跃升,以及凤凰与龙“相配”的阴阳观念与文化象征,凤凰作为女性头饰的演绎过程,凤凰人格寓意上的逐步女性化等,一系列渊源已久的政治需求与文化因素导致了凤冠的诞生。宋代开始将龙凤冠纳入皇家礼服制度,这一标志性的开端,使龙凤冠俨然成为皇后(后妃)的象征,除元朝后妃遵照本民族的传统戴顾姑冠外,明清后妃均戴龙凤冠,但清代皇后的凤冠上不再饰龙。那么,凤凰与冠饰的渊源,奠定凤凰政治文化地位的历史因素,凤凰与女性的密切关系,龙、凤分别象征帝、后的历史轨迹与政治意义,以及皇后(后妃)戴龙凤冠的丰富象征意义等问题均需要厘清。
一、皇、后与王、王冠的密切关系
(一)皇与礼冠之源
凤皇有时简称为“凤”,“皇”后世又写作“凰”,《尔雅·释鸟》:“凤,其雌皇。” 也就是说凤为雄鸟,雌凤为皇。凤与凰的使用形式不拘,有时分指雌、雄,有时合称凤凰,不分雌雄。在“凤皇”连用的时候,“皇”字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使它成为“凤鸟”的同义词。关于皇的来源,有学者指出,在古代典籍中,凤皇这个词,最初是与舜同时出现的(后起的传说如《韩诗外传》言黄帝时“未见凤皇,唯思其象”之类不计)。总体推论,“凤”是黄河下游东夷族(少皞氏)心目中的神鳥,“皇”是长江下游东夷族(有虞氏)首领祭祀时所戴插有羽毛的王冠。“凤皇”连结为一个词,是长江下游东夷族(有虞氏)与黄河下游东夷族融合的结果。③
先秦时期的皇与冠饰、王者有着重要的关联。所谓皇,为上古先民祭祀时所戴的礼冠,相传冠上饰有画羽。《礼记·王制》载“有虞氏皇而祭”,汉郑玄注云:皇,冕属也,画羽饰焉。按马端临《文献通考·王礼考六》称“有虞氏皇而祭,其制无文,盖爵弁之类。”可见皇的作用与后世冕冠相类。郭沫若认为:“我意画羽饰之冕亦是后起之事,古人当即插羽于头上而谓之皇。原始民族之酋长头饰亦多如此,故于此可得皇字之初义,即是有羽饰的王冠”,“皇字的本义原为插有五彩羽的王冠。”④ 《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意思是《箫韶》奏到第九遍,有虞氏的首领戴着皇冠,披着翠羽,装扮成神鸟凤翩然而至,进行祝贺。不但插羽的王冠称为皇,舞者蒙羽而舞也称为皇舞。《周礼·地官·舞师》曰:“教皇舞。”郑玄注:“郑司农云:‘皇舞,蒙羽舞,……玄谓:皇,析五采羽为之。”
青铜器铭文中“皇”字、小篆“皇”字与出土羽冠,成为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考察“皇冠”变迁的线索。金文“皇”之本义,虽然说者各殊,但“以象日出土上及王著冠冕二说,较为近理。惟皇字金文习见,其上所从,象‘日者少……而说皇下所从为‘王字,最为通达。”⑤ “王”戴冠故而成“皇”,在金文里,发光的帽子就是王冠,代表最高统帅。浙江余杭出土的良渚文化玉器上,发现有雕刻的神灵徽像,神人头戴大羽冠,这个羽冠由十余组单线和双线组合的放射状羽毛组成。⑥ 与古文皇字的上半部相比较,形象上完全吻合,不过由于符号化的象形字较之实物有简化的趋势,皇字的羽毛数大大减少了。从“皇”的辨析,至少有以下意思:顶天立地;浩大、肇始;火焰、辉煌;冠冕形状。“帝-王-皇”的语义总是交错在一起,在历史典籍中,“帝-王-皇”时有互称,三者存在着自然的历时性逻辑。首次统一中国的秦王政,改“王”为“皇”,自称“始皇”。此后两千余年,中国一直用“皇帝”指代国王。⑦
(二)上古 “皇”与女神及鸟神
中国神话中有所谓“三皇五帝”的说法,几千年来,“皇”、“帝”一直是男性帝王的称号,但上古时期“皇”与女神及鸟神有着密切联系。据郭沫若考证,“帝”本指花之全形,在原始时代作为女阴、女性的象征,先妣神的象征,所以上古多有所谓“禘祭”。⑧ “皇”字金文,象形,上面是光芒四射的太阳,下面是生长万物的土地,这就是说,“皇”字的本义就是太阳神,在原始母系社会的早期和中期,自然只有女神、先妣神足以当之,在原始母系社会的末期和原始父系社会的早期,则既有可能出现女太阳神,也有可能出现男太阳神。
“皇”、“帝”、“皇帝” 与“王”有时均指社会的最高统治者,故而相互关联。《说文》“王”字条引董仲舒说:“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并引孔子语曰:“一贯三为王。” 所谓 “天、地、人”,就是我们在探讨创世神话时讲的“天皇、地皇、人皇”,古人用一条竖线将 “三皇” 连起来,表示“王”是“三皇”的总根。能将“天皇、地皇、人皇”一以贯之的“王”,只有先妣神才足以当之。清人张澍稡集补注本《世本·帝系篇》:“尧取散宜氏之子,谓之女皇,女皇生丹朱。”尧妻以“女皇”为名,应与当时以女性为太阳,以先妣神为太阳神的风俗有关。既然尧妻名“皇”,那么尧女也可称“皇”。中国神话中说尧将“娥皇、女英”二女下嫁给舜,“娥皇”也得以“皇”为名。“娥皇、女英(匽)”二位女神都是太阳神和鸟神。“女英”,有的本子作“女匽”,也就是“女鶠”,“鶠”即“玄鸟”燕子,说明“女英” 以女鸟神为名。夏人先妣神“女娲”,也是一位“女皇”,清张澍稡集补注本《世本·氏姓篇》:“女氏,天皇封弟娲于汝水之阳,后为天子,因称女皇。”女娲是可以将“天皇、地皇、人皇”一以贯之的“王”,是始祖神兼创世神。后来创世神一分为三,“天皇”这才单独分出来。后人认为君权神授,才说女娲为“天皇”所封,才称人间帝王为“天子”。但是古人仍称女娲神为“女皇”,说明古风犹存,女子亦得称“皇”。⑨
(三)“后”的演变及皇后之尊
从词源上看,“后”最初和“王”、“帝”等一样,都是对上古君王、天子的一种说法。⑩ 华夏族系“天下共主”的第一个正式尊称是“后”。据说,夏启夺取最高权位不久,即正式称“后”。在古代文献中,夏启又称“夏后启”、“夏后伯启”、“夏后帝启”,称夏王室为“夏后氏”。商周时期,“后”亦是君主称谓之一。{11} 《尚书·汤誓》载:“我后不恤我众”,这里的“后”就是指商王。大约从周代起,“后”开始指君主的正妻。《后汉书·皇后纪》引《周礼》:“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备内职焉。”《礼记·昏义》载:“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郑玄所注《礼记》:“后之言后”,《左传·隐公元年》孔颖达疏:“盖执治内事,在夫之后也。”是说其所处地位在丈夫之后,因而称作后。“妃”本意是匹配的意思,现存商代甲骨文中,已出现妃、嫔、妾等字,说明商时国君侍妾为数不少,而且有明确称谓区分其地位身份。秦汉以后,“后”主要用于称谓“母仪天下”的君主配偶。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后”逐渐演变为皇帝正室配偶的专称,但同时还存留着“君”的一层含义。《白虎通·嫁娶》解释说,“天子妃谓之后何?后者,君也。天子妃至尊,故谓后也。明配至尊,为海内小君,天下尊之,故系王言之,曰王后也。”东汉邓太后在临朝听政时也说自己“德薄不足以充小君之选”,印证了皇后为“小君”的说法。据《后汉书·皇后纪》的说法,“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可见,由于皇后是君主的配偶,与君主“同体”,必然会分享皇帝的尊严与地位,故皇后在制度安排上仍属于“君”这一层次,和君主同属于“天下之尊”。只不过皇后是“小君”,其位置仅次于君主。从“名分”上说,后妃和臣民之间的关系也是君臣关系。这种“名分”意味着后妃的“母权”实际上已经具有某种潜在合法性,意味着君权有可能衍生为后妃之权。{12}
从上古时期的女“皇”到帝王时代的“后”、“皇后”,中间有很长的历史间隔,但历史的发展却很神奇,也说明了女性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与作用,而一顶凤冠,更是串联起悠久的女性政治史,从女性先妣神,到帝王配偶,女性的殊荣、权力与责任,也浓缩在一顶华贵的凤冠上。
二、奠定凤凰政治文化地位的历史因素
(一)凤凰与鸟祖信仰、始祖(鸟神)崇拜
鸟祖信仰是上古时期一种比较普遍而重要的信仰,而鸟祖信仰、始祖(鸟神)崇拜也是导致凤凰诞生的重要诱因之一。考古发现中,良渚文化出土玉器上的重要符号——神徽,多有学者认为是包含了鸟的复合形象,更有学者认为是良渚人的始祖——“鳥祖”形象,如邓淑苹指出神像中的“‘人应指死去的祖先,而非活着的生民,所以该花纹应正名为‘神祖动物面复合像”。{13} 黄厚明认为“神徽”是一种人格化的鸟神和日神结合而成的鸟祖形象。{14} 文献记载多有华夏民族的最早首领身为日神兼鸟神的形象。如东夷部落首领太皞、少皞都是太阳神,“皞”即指明亮的太阳光芒;同时他们也是鸟神,《左传·昭公十七年》载:“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帝俊也是一位以凤鸟自居的、人化的太阳神鸟图腾的首领。《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有五采之鸟……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道出了凤与帝俊、鸟人合一的图腾实景。{15} 此外,楚人奉为始祖的祝融,既是“光融天下”的日神{16},也是凤的化身,《白虎通·五行篇》载:祝融“其精为鸟,离为鸾。”鸾即凤。
(二)凤凰与生殖崇拜
古代鸟祖信仰还与生殖崇拜融合在一起,典型的史料如《诗经·商颂·玄鸟》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玄鸟为凤鸟之属。玄鸟遗卵,导致了商族的诞生,显出商族与玄鸟之间有血缘关系,属于原始鸟祖信仰的孑遗。而且,卵生神话也反映出古代的生殖崇拜,这种生殖崇拜,不是普通的人间繁衍,而是有神意、天命等超自然力的参与,带有神话色彩。神话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它与信仰往往有着密切的联系。{17}
(三)凤凰蕴含的权力因子
其一,原始自然崇拜中的“太阳神鸟”身份,奠定了凤凰早期的神性,为其后来与至上神结缘,成为权力的使者打下了基础。太阳与太阳神崇拜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在万物有灵的原始自然崇拜时期,太阳为神话世界里的主神,而鸟类因为具有飞翔能力的自然属性,与天空、太阳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山海经·大荒东经》:“大荒之中,……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皆载于乌”表明“乌”是一种与太阳伴生的神鸟,为凤凰的原型之一。“鸟(凤)日伴生”的原始图像,在中国古代艺术中是一个常见的图式,如长江流域的湖南高庙遗址{18}、河姆渡遗址{19},黄河流域的河南陕县庙底沟{20}遗址、大汶口文化遗址{21}等,均有太阳与鸟的组合图像。凤鸟与太阳伴生,也可以与太阳在某种时空寓意中起到等同或置换的象征意义。
其二,凤凰与至上神结缘,成为天帝的使者。商周时期巫术宗教盛行,政治思想与信仰的变化使天的形象更加复杂,重要的是出现至上神的观念,商代的至上神为上帝,周代的至上神为天,有时被笼统地称为天帝。{22} 历史的因缘,此时与太阳神逐渐疏离的凤鸟,转而与至上神密切结缘。{23} 商代甲骨卜辞记载:“于帝史凤,二犬。”{24} 凤凰成为上帝的使者,享受祭祀。再看《国语·周语上》:“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鸑鷟为凤凰之属)凤凰受了天命的指使,降临鸣叫,喻示周族的兴起。
其三,凤凰成为政治祥瑞并为儒家思想代言。《山海经·南山经》:“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同书《西山经》:“鸾鸟……见则天下安宁。”(鸾鸟为凤凰之属)。凤凰扛起了象征“天下安宁”的政治大旗,成为儒家标榜的理想社会的象征符号。《白虎通》载:“凤凰者,禽之长也,上有明王太平,乃来居广都之野。”可见凤凰是代表性的国之祥瑞。儒家思想丰富了凤凰的文化内涵,而凤凰也为儒家思想代言,成为文人志士寄托经世致用之理想的化身。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直是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政治理想,也是他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将凤凰与儒家的仁爱思想、济世精神紧密结合起来,抒发胸臆。杜甫分别创作了《凤凰台》、《朱凤行》两首以凤自喻的诗歌,在诗人笔下,凤凰是仁爱的化身,是诗人济世理想的体现。
三、凤冠的形成过程及龙凤的“阴阳相配”
凤冠的正式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与时代的发展赋予凤凰的政治文化内涵有关。而且,真正纳入皇家礼制的(龙)凤冠是一种由诸多饰物组合的冠饰,命名(龙)凤冠是因为诸多饰物中以龙凤为主、作为核心彰显。
(一)凤凰成为女性冠饰的萌芽与发展
凤钗、凤凰爵等凤形首服当是凤冠的前身,当然,凤冠正式形成后,凤钗、凤凰爵等凤形头饰依然存在,只不过前者是隆重的组合冠饰,后者是单一的头饰。据载,宫中嫔妃插凤钗,此俗起于秦始皇。《中华古今注》:始皇以“金银作凤头,以玳瑁为脚,号曰凤钗。” 到汉代,太皇太后、皇太后谒庙的礼服中已经开始用凤凰作为头部的装饰了。《后汉书·舆服志》:“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瑇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凰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鑷”。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步摇、钗也往往会采用口衔珠滴的凤鸟形象,随着佩带者莲步轻移,凤鸟步摇在云髻上摇曳生姿。
东晋王嘉的《拾遗记》中第一次出现了“凤冠”一词,“(石季伦)使翔凤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铸金钗像凤皇之冠。”在这里,凤冠上需要金钗进行装饰,已经是一种组合起来的头饰。但此时“凤冠”的形制、名称并未纳入皇家礼制而成为后妃的专属冠饰。如唐代即有宫女戴“凤冠”。《乐书》卷180:“唐明皇造光圣乐舞,舞者八十人,凤冠五采画衣”; “天授乐舞,唐武后天授年所制也,舞四人、画衣五采,凤冠。”在考古发现中,亦有宫女戴“凤冠”的画像,如在唐代懿德太子李重润墓的石椁上,有两位宫女头戴高冠,冠上插凤头金簪,凤嘴衔长缨,长缨之下有步摇。{25} 不过,在唐人礼仪观念中女性本不应戴冠冕,《唐六典》卷4《礼部尚书》叙及皇后之服、外命妇之服,皆是“钿钗礼衣” 之制,没有冠冕。{26} 李商隐《宜都内人传》云:“改去钗钏,袭服冠冕……真天子也。”{27} 一方面说明当时女性服饰的常态不是“袭服冠冕”,另一方面说明女性已有戴冠趋势。
宋代女子戴冠之风很盛,有白角冠、团冠、等肩冠等{28}。宋代服制中的凤冠即在团冠的基础上发展而来{29},可备一说,但宋代冠服制度中的凤冠,形成原因并不如此单纯,由唐到宋世风的几大转变以及凤凰作为冠饰自身的演进过程均是促成因素。其一,宋代女子戴冠之风盛行,说明后妃戴冠已是必然。其二,《后汉书》载凤凰爵作为汉代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的头饰,实际已经拉开了凤凰头饰凸显女性“尊显”的历史序幕。其三,凤凰的人格化喻指有一个演变的過程,经历了唐代武则天在明堂上施宝凤、自比为凤的政治举措,凤凰“女性化”在宋代已趋于定型{30},这也是推动凤冠进入皇室礼制的一大因素。其四,儒家政治礼制发展的需求。由于冠礼的特殊意义,使它成为代表服饰最高等级——冕服制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中国古代女子用于行礼的冠饰,向以凤冠为重。{31}
(二)宋代(龙)凤冠开始进入后妃舆服志
正式将凤冠定为礼服,纳入后妃冠服制度,是从宋代开始。《宋史·舆服志》记载,北宋后妃在受册或朝贺景灵宫等隆重场合,都要按规定戴上凤冠。其形制为:“首饰花九株,小花同,并两博髻,冠饰以九翚(翚是一种有五彩羽毛的锦鸡)四凤”。宋室南迁以后,后妃所戴的凤冠又增添了龙的形象,称为龙凤花钗冠。《宋史·舆服三》:“中兴,仍旧制。其龙凤花钗冠,大小花二十四株,应乘舆冠梁之数。博鬓,冠饰同皇太后,皇后服之,绍兴九年所定也。”
元代贵妇礼见朝会,不戴凤冠而戴“顾姑”,此为蒙古族贵妇所特有的一种礼冠。明代初年,基于重建秩序,为了赢得中原社会精英阶层——儒家士大夫们的文化认同、政治认同,朱元璋以“恢复中华”为己任,积极认同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礼乐文化,竭力推行以礼治国的基本国策,恢复儒家礼乐等级制度,保证政治秩序的有序化;坚决消除蒙元文化旧俗,采用“用夏变夷” 的政策,禁胡俗,倡汉制,重新确立了汉族政治制度;程朱理学在明代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与民众思想观念的核心。{32} 明代皇后祭祀朝会承袭宋制,也戴凤冠。明初,参照宋代皇后的龙凤花钗冠来设计后妃的凤冠,其形制与宋代的凤冠多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所发展。据《明史·舆服志》记载,洪武三年定:“(皇后)受册、谒庙、朝会,服礼服。其冠圆匡,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花十二树,小花数如之。两博鬓十二钿。”到明朝永乐三年定制的皇后礼服中,九龙四凤冠的形制又有所增饰,为“饰翠龙九、金凤四,正中一龙衔大珠一,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余皆口衔珠滴;珠翠云四十片;大珠花小珠花数如旧;三博鬓,饰以金龙、翠云,皆垂珠滴;翠口圈一副,上饰珠宝钿花十二,翠钿如其数;托里金口圈一副。珠翠面花五事。珠排环一对。”1957年北京明定陵出土4顶凤冠,其中“三龙二凤冠”、“十二龙九凤冠”是孝靖皇后的,“九龙九凤冠”、“六龙三凤冠”是孝端皇后的。{33}
清朝后妃的凤冠与前朝相比,有了较大变化,首要的是凤冠上不再饰龙。在乾隆朝的《钦定大清会典·礼部·冠服》中,记载皇后“冠施凤,顶高四重,上用大东珠一,下三重贯东珠三,刻金为三凤,凤各饰东珠三,冠前左右缀金凤七,各饰东珠九猫睛石一,后缀翟鸟饰猫睛石一,承以朵云垂珠为步摇,凡五行二就,行间施圆青金石衔以金缀东珠珍珠各六,冠下施金约周蔽前后,缀东珠十有三珠,相间处饰青金石结珠垂后为步摇,五行三就,行间施方青金石二,衔以金缀东珠珍珠八。”
(三)龙、凤分别象征帝、后的历史轨迹与政治意义
对龙的崇拜,从濮阳的“黄河第一龙”和黄梅的“长江第一龙”算起,已历时约六千年之久。对凤凰的崇拜,从湖南高庙遗址陶器上的“飞凤载日”和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双凤朝阳”牙雕、“双凤负日”骨雕{34}算起,有七、八千年的历史了。上古时期的灵物与瑞兽很多,但历史上各氏族的征战与融合,最终使龙、凤成为灵物与瑞兽中的佼佼者,并跃居为最高统治者的象征。秦汉一统是龙、凤正式开始与帝、后相比附的历史时期。
如此,凤凰以凤冠为载体,其丰富的吉祥之意便附着在了凤冠之上。正如克利福德·格尔兹所说,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文化就是那些网,因而文化分析不是一种探索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寻找意义的一种阐释性科学{64}。服饰作为礼制的一部分,被赋予了昭名分、辨等威、分贵贱、别亲疏的社会功能与文化意义,而服饰社会功能的实现,又必须是建立在各种服饰分别被赋予了“人化”的意义的基础之上。“所谓文明,始于一种深度模式的建造。也就是说,人们不仅要通过‘对象化的行为改造这个世界,而且要赋予物质世界以‘人化的意义”。所以,“服饰是一种符号,它有着‘能指和‘所指的双重意蕴”{65}。凤冠,作为中华民族庞大的服饰符号系统中的一个亮点与高峰,它不仅在外观上熠熠生辉,令后人叹为观止,而且承载着悠久厚重的中华文明。一顶凤冠,惊艳华贵,它的诞生绝不是一时的政治需求的偶然,而是凤文化包孕的丰富的早期文明因素与皇权帝制相结合的结果。早期文明中与凤凰有关的女神崇拜、鸟祖信仰、生殖崇拜,笼罩着神性与德性膜拜的权力因子,以及秦汉天下一统后龙的政治文化地位的崛起、凤凰与龙相配的阴阳观念,凤凰人格寓意上的“女性化”等诸多政治、文化因素,在顺应时代发展需求的过程中,逐步产生了彰显皇后(后妃)身份的凤冠。
注释:
① 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67页。
② 参见阎步克:《服周之冕——〈周礼〉六冕礼制的兴衰变异》,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页;吕博:《头饰背后的政治史:从“武家诸王样”到“山子军容头”》,《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
③ 王维堤:《龙凤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7—88页。
④ 郭沫若:《长安县张家坡铜器群铭文汇释》,《考古学报》1962年第1期。
⑤ 李孝定:《金文诂林读后记》卷1,载《古文字诂林》第1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
⑥ 王明达:《浙江余杭反山良渚墓地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1期。
⑦ 彭兆荣:《“以德配天”:复论我国传统文化遗续的崇高性》,《思想战线》2015年第1期。
⑧ 郭沫若:《释祖妣》,《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 1 卷,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⑨ 参见吴天明:《中国神话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216页。
⑩{12} 张星久:《母权与帝制中国的后妃政治》,《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11} 刘泽华:《王权思想论》,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229页。
{13} 邓淑苹:《考古出土新石器时代玉石琮研究》,《故宫学术季刊》1988 年第 6 卷第1期。
{14} 黄厚明:《良渚文化鸟人纹像的内涵和功能(下)》,《民族艺术》2005年第2期。
{15} 陈勤建:《中国鸟信仰》,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16} 参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页。
{17} 杨利慧:《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页。
{18}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黔阳高庙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00年第4期。
{19}{34} 《河姆渡遺址第一期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78年第1期;《浙江河姆渡遗址第二期发掘的主要收获》,《文物》1980年第5期。
{20}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庙底沟与三里桥》,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
{21} 《大汶口》,文物出版社1974年版,第118页。
{22} 参见邹昌林:《中国古代至上神——天帝的起源》,《世界宗教研究》2004 年第 4 期。
{23} 吴艳荣:《凤凰(鸟)与升仙的渊源》,《社会科学动态》2018年第9期。
{24} 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225正片。
{25} 樊英峰:《李重润墓石椁线刻宫女图》,《文博》1998年第6期。
{26} 李林甫等编:《唐六典》,陈仲夫点校,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17—119页。
{27} 《资治通鉴》卷205《考异》引《宜都内人传》。
{28}{44} 徐文跃:《明代的凤冠到底什么样》,《紫禁城》2013年第2期。
{29} 杨泓、孙机:《寻常的精致》之《宋元皇后盛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30} 吴艳荣:《论凤凰的“性”变》,《江汉论坛》2005年第5期。
{31} 周汛、高春明:《中国古代服饰大观》,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页。
{32} 姜海军:《明初的重礼、崇儒及程朱理学的国家化》,《南都学刊》2016年第1期。
{33} 王秀玲:《明定陵出土帝后服饰(三)》,《收藏家》2009年第11期。
{35} 张忠家、吴艳荣:《汉族生肖中有龙无凤的文化阐释》,《社会科学动态》2017年第10期。
{36} 马承源主编:《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23页。
{37} 闻一多:《龙凤》,《闻一多全集(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70页。
{38} 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文化研究的历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0页。
{39} 马福贞:《论中国古代“垂衣而治”的政治文化内涵》,《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40}{46} 赵剑敏:《皇冠与凤冠——中国后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9,8、133页。
{41} 朱子彦:《略论中国皇后制度》,《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
{42} 王渊明、徐超校注:《贾谊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8页。
{43} 唐启翠:《冠饰之美》,《检察风云》2012年第5期。
{45} 王云:《明代官场服饰述论》,《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 1期。
{47} 参见庞进:《凤图腾——中国凤凰文化的权威解读(第十二章)》,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年版。
{48} 王政:《原始巫人戴羽、飾羽与“美”之本义》,《文艺研究》2015年第6期。
{49} 康殷:《文字源流浅说》,荣宝斋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页。
{50} 倪祥保:《论中国人原初美意识的起源——兼与陈良运先生商榷》,《文艺研究》2005年第2期。
{51} 参见何新:《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太阳神崇拜》附录8,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第406—408页。
{52} 王振复:《神性美学:崇拜与审美的人文“对话”》,《美与时代(下)》2013年第6期。
{53} 朱国芳:《〈礼记〉的审美文化意涵研究·绪论》,山东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
{54}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 1 卷,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页。
{55} 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643页。
{56} 刘泽华:《王权思想论》,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9页。
{57} 吴艳荣:《中国凤凰:从神坛到人间》,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6页。
{58} 李立:《汉墓神画研究——神话与神话艺术精神的考察与分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162页。
{59} 吴聪:《民间服饰中“凤”与“牡丹”纹样叙考》,《装饰》2012 年第 10 期。
{60} 吴艳荣:《凤凰在传统婚姻情爱中的意蕴解读》,《江汉论坛》2009年第11期。
{61} 徐华铛:《中国凤凰》,轻工业出版社1988年版,第19页。
{62} 萧兵:《操蛇或饰蛇:神性与权力的象征》,《民族艺术》2002年第3期。
{63} 吴艳荣、王准:《空间视角下楚汉葬俗中的凤凰演变——以“镇墓、升仙(天)”主题为例》,《江汉论坛》2018年第1期。
{64} 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65} 陈炎、李梅:《中国与西方服饰的古代、现代、后现代特征》,《文艺研究》2005年第8期。
作者简介:吴艳荣,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