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贤娴
内容摘要:18世纪英国著名女性小说家弗朗西斯·伯尼在《流浪者》中塑造了保守的朱丽叶与激进的埃莉诺两位女性角色。通过对比两位女性角色在面对不同的女性困境时的表现,伯尼详细地展现了在18世纪末大革命环境下,自由进步意识和传统保守意识的冲突,以及18世纪英国女性在这场冲突中自我女性意识的成长。
关键词:弗朗西斯·伯尼 《流浪者》 女性困境
弗朗西斯·伯尼(Frances Burney,1752-1840),是18世紀英国著名女性小说家,共出版了四部小说:《伊芙琳娜》《卡米拉》《塞西莉亚》和《流浪者》。她的第一部小说《伊芙琳娜》发表于1778年,一经出版便受到了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是18世纪后期最为畅销的小说之一。文豪塞缪尔·约翰逊、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和小说家简·奥斯汀等都是伯尼的小说的忠实读者。20世纪初著名文学批评家威尔伯·克劳斯认为,伯尼的出现打破了当时被男性垄断的文学创作,开创了一个“女性所见到”的“小说世界”。[1]159简·奥斯汀曾在小说《诺桑觉寺》中举例,像《卡米拉》或《塞西莉亚》这样的小说作品,包含“对人性最透彻的理解及对千姿百态的人性最恰当的描述”。[2]31伯尼将她对生活和人性的细致观察放置于小说创作之中,她的四部小说均详细地描述了不同境遇下的年轻女性,在家庭、恋爱以及婚姻过程中面对的种种困难,展现在试图解决各种困境时女性内心情感的变化和思想意识的挣扎。
《流浪者》(The Wanderer; or, Female Difficulties)是伯尼所著的最后一部小说,写作历时将近14年,最终发表于1814年。在此期间,伯尼跟随丈夫去到法国,却由于拿破仑战争的爆发被困法国十年,直至1812年才得以返回英国。这一经历加深了伯尼对18世纪末女性生存的社会和政治困境的了解。小说《流浪者》正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详细地描绘了在战争、社会和家庭等男性主导的传统制约下18世纪英国女性的生存困境,展现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进步意识和传统保守意识的冲突,以及女性在这场冲突中自我意识的成长。
《流浪者》的女主人公朱丽叶·格兰维尔受制于父母的秘密婚姻和战争的迫害,被迫隐姓埋名,孤身一人从法国来到英国,试图依靠自己的能力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失去家庭(尤其是男性)的庇护的“无名女士”朱丽叶陷入来自各个阶层各个方面的种种困境。在面对各种诱惑和挫折时,朱丽叶始终隐藏自己的身份,克制自己的情感,坚守自己的道德准则,最终赢得了家人和爱人的认可。而小说中另一位年轻女性角色埃莉诺·卓瑞尔,出身贵族,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同于孤身无缘的朱丽叶,埃莉诺独立强势的个性令其在亲朋好友中颇具影响力。埃莉诺颂扬法国大革命代表的自由和平等的思想,认为女性不应受制于传统,压抑自己的情感,因此在发觉到自己对男主人公哈利的感情后,埃莉诺选择大胆表露自己的爱意,勇敢而决绝地为自己的爱情发声,并做出了一系列超乎众人想象的举动。朱丽叶与埃莉诺两位女性角色的身份、性格、行为及思想意识在小说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伯尼正是借由两人的情感和道德行为的不同表现,向读者展示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社会中保守与激进思想的碰撞,这两种思想对女性意识和女性道德的影响,以及它们在解决女性困境的过程中的作用。
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
随着启蒙运动的不断发展和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人们对人性、道德和社会的认识也在不停地加深。少数进步女性也参与到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激烈讨论之中,并将这一讨论拓宽至对女性身份和女性地位的思考。著名西方女权鼻祖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于18世纪末发表了一系列的论著和小说,反驳了以埃德蒙·伯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的观念,更直接指出女性在社会中处于不平等地位。沃斯通克拉夫特不仅提出了诸多进步女性思想,她的个人生活经历也十分传奇。沃斯通克拉夫特曾两次尝试自杀来试图挽回自己的爱情,而《流浪者》的埃莉诺·卓瑞尔也试图两次自杀以向哈利表明自己的爱意。卡伦·R·劳伦斯指出,“作为法国思想与英国社会之间的调解人的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形象始终萦绕在埃莉诺这一人物形象的周围”。[3]66德博拉·肯尼迪更是直言,“沃斯通克拉夫特正是埃莉诺·卓瑞尔的人物原型”。[4]9无论是埃莉诺疯狂地追求哈利的行为,还是她在小说中发表的关于法国大革命和女性权利的论述,均与沃斯通克拉夫特的政治和女性思想有许多相似之处。
埃莉诺对于法国大革命的态度持积极赞赏的态度,并积极地与持相反意见的众人进行辩论。埃莉诺一行人受困法国的原因,正是因为埃莉诺与未婚夫丹尼斯·哈利就法国大革命好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埃莉诺认为法国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丹尼斯则认为是“最坏的事情”①。[5]69埃莉诺坚持在未婚夫彻底改变想法之前拒绝同他一同回国,随后雅各宾专政时期战争爆发。小说正是以埃莉诺一行人在法国海岸乘坐夜间的小船逃回英国为起始。尽管埃莉诺已经经历了小说开头的这场逃亡,她仍认为法国大革命为自己带来政治意识的觉醒。她反驳哈利暗指的“被革命思想污染”的论断,大声为自己辩护:
“我知道,你们认为我被那些革命思想玷污了,而我却认为自己因此而高尚。因为那些革命思想,我敢作为平等的社会成员,而不是可怜的屈辱的必要的社会附属物,保有自己的智力和态度;因为那些革命思想,我从不经检查的意见和受我所藐视的偏见控制的精神奴役中解放出来;因为那些革命思想,我有了人类早该有的珍贵的敢于独立思考的基本公民权。”[5]173
埃莉诺绝非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否认的“生来就代表柔美甜蜜的风度”,“顺从地、不假思索地满足代表理智的男性”的传统女性。[6]12埃莉诺从法国大革命的教条中获得思想解放,是“伯尼小说中最挑衅和放纵的女性角色”,“最直言不讳地说明伯尼对独立女性的看法”。[7]525埃莉诺可以与未婚夫争论革命思想的对错,并保持相当坚决的态度;可以直接威胁马普阿姨直到她同意让艾丽丝(朱丽叶的化名)留在;可以在意识到自己对哈利的心意后就勇敢表白,更是可以化装成男性,精心设计自杀的场景以证自己的爱情。同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一样,埃莉诺对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提出质疑:
“为什么女性被教导成要抑制自己的与生俱来的感情?要把它们隐藏起来,因为情感是一种罪恶,或者是认为感情是一种羞耻而否定它们?为什么她的喜爱要被当作是她所受到的谄媚的报酬,而非可辨别的功绩?为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要被规则规矩限定?为什么她所说的一切都要被限制在以前以有的框架内容里?为什么她的身心到言语都不能是自发的、慷慨的、直觉的?[5]177
这些疑问直指18世纪流行的女性行为指导书籍。埃莉诺清楚地意识到,女性的权利的问题,实际就是关于人的权利。[5]175作为独立女性,埃莉诺下定决心要“抛开刻板的传统对女性的限制”,锻炼自己的自由意志。大胆直白地为自己的爱情发声和两次试图自杀的过激行为,正是埃莉诺对18世纪传统女性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的反抗。
然而伯尼也并非完全赞同激进的革命思想。相反,伯尼同样以埃莉诺为例,试图说明激进而缺乏理性的思想和行为同样是有害的。埃莉诺虽然凭借革命思想获得了“觉醒”,但她却将自由当作放纵的欲望和自我满足的行为的通行证。她利用所谓革命思想为不是因爱结缘的订婚辩解:“最近这场光荣的革命,使整个世界发生动荡,也注定我不可能成为丹尼斯的妻子”。[5]154埃莉诺将追求哈利这件事与追求自我的革命思想关联起来,激进的言行和举止都证明了她在这场解放中失去了理智:“哈利啊!亲爱的哈利!你是我灵魂主宰!”[5]175而埃莉诺两次自杀以及自杀失败,则向读者宣告过于激进、无法保持理性的女性并不能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运。虽然埃莉诺未能赢得男主人公的爱情,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个进步女性角色,埃莉诺的言行举止是打破男权传统对女性束缚的一道有力的途径。
二.保守的理想女性
如果说在《流浪者》中,伯尼通过埃莉诺直面地表现激进主义者在面对女性困境时做出的反击,那么女主人公朱丽叶·格兰维尔则是以一个传统的女性形象展示了当下女性在家庭生活、社会交往甚至是政治生活中所要面对的种种女性困境。在18世纪英国,传统的女性道德认为女性是家庭社会生活的消费者,是必须要依附男性而生活的。女性行为指导书籍认为女性只需学习操持家庭的基本技能(如缝纫)和能够增添自身吸引力的才艺(如乐器和语言),保持谦逊、缄默和温柔的特质,即可成为一位好的妻子或母亲。女主人公朱丽叶面容美丽,琴艺高超,擅长手工,性格温柔,不善言语,面对各种苦难也时刻谨记监护人主教先生的教导,不愿做出有违女性行为准则的行为。由于尚未找回自己的家族身份以及害怕被法国军官“丈夫”发现,朱丽叶必须隐藏身份,只能以“艾利斯”的名字,努力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情况下生存下去。面对种种苦难,朱丽叶必须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试图以保守的行事准则来保护自己。
在对待表达情感的态度上,朱丽叶的保守与埃莉诺的激进形成鲜明地对比。受制于身份问题和被强迫的婚约,朱丽叶一直以保守消极的态度回避哈利的帮助和示好。面对打算前往战乱的法国海岸救助被困的主教先生的哈利,朱丽叶也未能突破传统女性道德规范的制约,勇敢地吐露自己的心声,表达自己内心对哈利的安慰的担忧。尽管朱丽叶想要“抛弃她一直坚持的、已经融入身体的审慎”,渴望跑向哈利阻止他登船,但她最终仍克制住了冲动,因为“长期坚持的原则(即审慎)已经形成习惯,已经获得自我认同,任何一丝微小的愿望和感受都会被习惯压制”,她能做的只是“集中精神,安静地祈祷”。[5]854与埃莉诺相比,朱丽叶未能打破传统女性道德规范的指导,“习惯性地”隐藏内心深处的真实的情感,至此,在自由表露女性情感这一方面,朱丽叶呈现出一种保守的姿态。
实际上,在层出不穷的困难面前,朱丽叶切身地感受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压迫。孤立无援的朱丽叶尝试通过做缝纫手工活、做音乐老师、做家庭陪护人员等等方法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然而这些努力都失败了。朱丽叶在重重困难面前,不禁哭喊到:
“女性这个身份是多么的无用!她必须依靠家庭、人际和境遇!她受的教育被各种挑剔,却没人审查教育的内容;她的个性被严格地谴责,却没人验证个性的好坏;她的工作不被人尊敬,她的善意只能得到恶意的回报!诽谤和中伤始终缠绕着她,无法摆脱!”[5]275
结合贯穿整部小说的种种困境,这段话语是朱丽叶切身体会后发出的真实的控诉。不同于埃莉诺口中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主义式口号,朱丽叶的这段控诉是她在切身感受到女性在当下社会中需要面对的无休无尽的各种困难,以及面对这些困难女性苦苦挣扎却仍无能为力的绝境。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朱丽叶为了生存所做出的种种尝试都是以失败告终,但在这个过程中,朱丽叶看似保守的行事态度在一步步地溃散。朱丽叶不愿接受船长或者哈利等男性的金钱救助,但在丢失钱包、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只能收下;她尝试教授年轻小姐们彈琴,却没能获得应有的薪水,只能被迫答应公开表演。无论是接受男性的金钱救助或成为家庭教师,都不是18世纪英国淑女会做出的行为。上述朱丽叶做出的妥协,本质上是她反抗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的一种途径。尽管这些妥协最终并未能真正地解决女性困境,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女性在这个社会中举步维艰的真正境况,即朱丽叶所代表的18世纪普通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
在小说结尾,朱丽叶最终从强制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并获得了格兰维尔家族的认可。朱丽叶认识到自己下意识躲避哈利的行为是“由于习惯性的审慎,并非是理性的判断”,此时朱丽叶终于跳脱出之前受到的教导,向哈利吐露自己的真心:“所有的责任都劝告我抵抗情感的诱惑!……但从此刻起,我要遵循我的真心!我找到了促使我解放自己的新动力!我将不再躲避你,害怕你,而是要飞向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未来的幸福!”[5]860,862看似保守被动的朱丽叶的种种行为下暗藏的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这种觉醒最终为朱丽叶赢得美满的结局,是同样受制于传统女性道德规范的伯尼的一种“温和”的反抗。
三.结论
通过分析朱丽叶与埃莉诺两位女性角色的行为和性格特征,我们可以发现,伯尼并非简单地支持或否认某一种女性思想。激进的埃莉诺,大胆地为爱发声却缺乏理性的思考,没能获得男主人公的爱情;保守的朱丽叶,始终坚持审慎小心的行事策略,最后也没能依靠自己解决各种困难。尽管伯尼没有能够在小说中为女性找出能够解决女性困境的根本方法,但是《流浪者》这部小说详细地展现出女性在家庭生活、社会活动以及政治环境中可能面对的各种难题,指明18世纪女性的身份挣扎和意识转变。被弗吉尼亚·伍尔夫称为“英国小说之母”的弗朗西斯·伯尼正是借助小说创作向读者传达女性生存困境与情感困境的社会现实以及女性意识觉醒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