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到呼兰去,实际的意义不叫工作叫就业,与那里有没有萧红无关。呼兰文化馆的一张办公桌上,除了撂着我午睡的脑袋还有一盒面友牌男用雪花膏。
文化馆在一座临街的老楼里,老到什么程度?老人们说,楼里住过日本兵呢。那天阳光正好,我同一同事站在阳台上望街,我心里盼着楼下能走过一个养眼的女孩儿。我同事跟我说:“五十年代初,我父亲也是文化馆的,他每天都在这个楼下放张桌子,给人代笔写信,写南来北往的信,那也是文化馆的工作。闲着的时候,总有一个老头儿坐在台阶上同父亲说话,后来父亲告诉我,那老头儿是萧红的父亲。”
后来读《呼兰河传》,把时间回推,我们在阳台上口中的“老头儿”也不过五六十岁吧。
刚参加工作的我,不是不知道萧红,人家也就因为我有一点常识性的阅读才分我到文化馆的。现在的文化馆似乎可有可无,当年不是这样,那里有知识分子,也是文化人打幺提气的地方。
打那以后,我常常望着一楼的台阶,幻化着一个老人默默地从远街,从从前,从《呼兰河传》中走出来,找一个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找一个知道“从前”的人,打个招呼,说一些话,那些话也许在他们之间才懂。
我的同事说,张老爷子也时常说起萧红,说大丫头在家的时候……我猜,这些话题肯定出在别人也知道萧红之后,老爷子说起来会有愉悦之情的。至于父女之间的“冷漠”“逼婚”“出走”,那只是后来的“局外人”的考证了。
因为不是呼兰人,小街上没有同学或发小之类的人供我消遣,我常一个人到呼兰河边去散步,沿着这条水会进入松花江,我的故乡在松花江边。我毫不怀疑先有呼兰河,再有小城,然后才有《呼兰河传》的,可外乡的我,时常出现另外一种“误读”,这水是从《呼兰河传》中流出的,那条老街是《呼兰河传》里的遗存,身边走过的有些老人是从《呼兰河传》中活过来的。
文化馆门前有一长溜的水泥台,每天早上,也就是我们上班的时候,总有一位很老的老人,弯着与地面平行的腰,破旧的帽檐上插着一块牛皮纸壳,一年四季的衣服永远是黑色的,裤腿用一条带子缠着,夏天的后背总出现一层层白色的碱斑,好像脸上什么地方总贴着一块膏药……他放好小凳,倚着墙根坐下,他从不瞅人,只是高声地喊着:“虱子药!耗子药!……”没见他拿什么物件,他的“药”呢?我在他的身上看到很侥幸地活过一个朝代,又被新的时代忘记了的“有二伯” 。
在呼兰河畔读《呼兰河传》,比在学校读时有趣得多。萧红的笔下有条十字街,就是她想買并能买到“大皮球”的地方,而今是我的食堂。十字街口有家小酒店叫“厚德福”,店中有一道菜叫辣煸肺子,倒上一碗米饭搅拌一下,香得我五迷三道。
这家“厚德福”也是很老很老的店,萧红吃过吗?
萧红家的老宅还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居然显得不是那么老,也不是那么旧。刷黑漆的大门肯定不是从前的,里面有劈柴声和饭香味,有一次我从门缝往里看,与我对视的是一个歪了的公鸡头。炊烟,那种不动声色且经多见广的炊烟,还是从房顶飘出,那种柴草味我在《呼兰河传》中也闻到过。
我真正踏进萧红老宅的院子,是拿着政府的指令跟人家谈判的。
那几年萧红热了起来,为啥热起来?我没有考证的能力,只是瞎琢磨,萧红热可能跟一个叫葛浩文的美国人有关,他写了一本《萧红评传》并在中国出版,于是在改革开放的潮水里,在文化热的浪头中,人们都开始学习并重新阅读萧红,《呼兰河传》被人们在泥沙中剥离出来,不仅仅是珍珠,似乎成为中国文坛上的神器。
我曾接待过葛浩文,人过中年,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在他身上我第一次见到一种叫羽绒服的冬装,摸一把里面有气。祝福他现在还活着。
把萧红家的老宅变成故居的第一笔款项已经批了下来,钱不是很多,领导也是有恢复一点儿是一点儿的意思。因为钱不多,就派我去做动员人家搬迁的事。为啥派我去呢?全馆人除了我大家都知道,动迁是世间最难办的事之一,双方各执一词,很少有谈得拢的,那时没有动迁法。可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去。
当时萧红的老宅里住着三家人,每天都是大门紧闭,门口做生意的人说:“还谈?你能把门敲开就不错了。”门真的没敲开,我就敲后窗。里面的声音瓮声瓮气:“干啥?”我把话声变柔:“找你们谈动迁的事,现在的住房公家要用。”
大门开了,三家人都出来了,围着我说:“不用谈,快让我们搬走吧,换的房子差不多就行,再住下去能把我们闹疯了。这几年,这院子像大车店似的,这拨人还没走,下拨就进院了。不让他们进吧,还都是领导领着来的。来的人还有门就进,根本就不管我们是吃饭呢还是睡觉呢。俺家想把炕扒了换床,来的人说不行,家里的炕沿是当年的,《呼兰河传》中提到过,她提到了我们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还有院子里的那棵树,都死了好多年了,就是不让动,也说书中写了,这可咋整……”
回到单位我大笑,全馆人都蒙了,憨人自有憨福。
人家搬走之后,有一天我独自站在那个院子里,记得正是黄昏,因有楼房,回头看不到萧红笔下的火烧云了,后花园不在了,有二伯他们住的厢房也不在了,那棵干干的老树是书中的那棵老榆树吗?
我走进了《呼兰河传》,也就是那天我开始抽烟。
《呼兰河传》是本典型的记忆小说,萧红的记忆与我现在的直感和生活略有重合,这时常让我感到几分快意。
那时的我同有些小青年一样,不但爱好文学还写诗,写一种不着四六的朦胧诗,常在呼兰河畔拧起眉头,觉得我要不写诗不思考,这世界就完了。《呼兰河传》告诉我母体写作,文学的故乡是童年、母亲与自然。
现在的呼兰河边,还有一片河滩,那河滩也够大,够平整。初夏,乡间挂锄了(挂锄是一个季节,就是地铲三遍之后的一段农闲期,现在不但这个季节没了,锄头还有吗?),人们赶着坐满乡亲的大车,来城里看戏了。萧红说,野台子戏就在这片河滩上,来之前要做干粮,要接闺女唤女婿,要带着铺盖,三天大戏呢,晚上就睡在车上或河滩上。
现在人们看戏不需要在河滩了,一进正月,这里是放风筝的地方,而此河滩是彼河滩吗?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陪黑大的陈教授游呼兰,来到一个叫将军祠的地方,有个石台,陈教授说,这叫钓鱼台,三十年代初我来这里的时候,呼兰河水就在台子下面。
那时的钓鱼台,一把鱼竿就能把呼兰河揽在怀中,而现在从钓鱼台上看呼兰河是遥望了,我想不是河水瘦了,肯定是改道。那唱野台子戏的,开满乡民笑脸的,灌满锣鼓声和叫卖声的河滩,不应该是现在的河滩,那个河滩带着端午节的露水,沉进《呼兰河传》里了。
呼兰人知道《呼兰河传》的人很多,可真正读过的人却很少,因为多数人的日常生活是不需要读书的,即便把《呼兰河传》背下来,谁都相信那也不会涨工资。但萧红则不一样,随着热度的不断增加,作为她的家乡,作为她具有的知名度,其政治乃至经济的价值开始显现,我们的领导若在一个合适的场合谈上几句萧红,就会显得那么有文化。
在上班时的无聊中,我拆一些只写单位名的信件,在众多的广告中有一封来自辽宁省义县文化馆的信件,信中說,他们县是萧军的故乡,若有可能想与我们建立联系,互通资料,共同研究和纪念“两萧”。看字体是出自一个女性之手,要是长的还好呢?我私下应承了这件事。打那以后就留意有关萧红的书籍和资料,我知道我在走近萧红。
萧红想念呼兰小城吗?每个人都爱自己的故乡,其实这是个伪命题,爱或不爱与人与童年感受有根本关系。写《呼兰河传》是出于对经历的价值判断还是出于爱呢?呼兰人希望并选择肯定是后一种,因为只有这样,萧红故居的门脸还可再大再高些。
萧红告别家乡更像是逃离,一说是逼婚,后来呢?萧红的小说和散文写得风生水起,在中国文坛像一道闪电似的名声响亮,在鲁迅家中居然能走如平地,那时她没想回一趟家乡吗?路遥、战乱和伪满洲显然不是最主要的。
当一顿饭吃得异常愉快时,她会对同伴说,我该写我的《呼兰河传》了;当远处的炮声小了一些,她说,该写我的《呼兰河传》了;当一段婚姻结束或开始的时候,她也会说,我该写我的《呼兰河传》了。
薄薄的一本小书萧红时断时续地写了四年,我若在呼兰县待上四年,我该干点什么?
有朋友不至一次地问过我,你喜欢《呼兰河传》吗?喜欢,虽然不是最最喜欢。在中国的作家中,萧红笔下的细节是第一等的好。《呼兰河传》如一卷民俗的长轴,其弥漫的灰白与之相比的也只有沈从文的裹着霜气的《湘行散记》了。
《呼兰河传》是我人生视野中的一盏河灯。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