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修改过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写实主义文本,而是具有复杂的狂欢化叙事模式的现代主义文本。小说借助于对“七七级大学生”人生沉浮的群像塑造,在小说叙事结构、文本间互文和语言特色等方面展现了精密构制的狂欢化叙事手法,展现了泥沙俱下的独特审美特质。《修改过程》凝聚了作者对历史巨变背景下当代中国三十年间个体生命生存状态的深切思考,以其隐喻—象征手法彰显了现代寓言的特色。
假若长期关注韩少功的文学创作,不难发见,其近作《修改过程》很明显地呈现出了某种巨大的变异。《修改过程》过山车般的阅读体验,正在于其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写实主义文本,这部作品是复杂的狂欢化叙事模式的现代主义文本。在巴赫金的描述中,文学的“狂欢化”乃是一种特有的文学思维方式和世界观。文学的“狂欢化”包括了对开放性文本的强调、对宏大叙事的颠覆,及其在语言采用上的大胆尝试。一言以蔽之,充分的民间化和民间立场是狂欢化叙事的重要路径。
《修改过程》设置了两个叙事者,一个是作者,另一个是网络纪实文学的写作者肖鹏。与之相应,小说也有两个叙事空间,一个是由作者笔下所构成的七七级大学生群体——我们称之为外叙事空间;另一个则是写作者肖鹏借助其网络文学所营构的同代人命运沉浮——我们称之为内叙事空间。作为外叙事空间的叙事者(作者),放弃了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与之相反,该外叙事空间的叙事者常常对将要叙述的事件表现出了不明就里、不置可否的态度。小说的开头从外叙事空间陆一尘找肖鹏“算账”的情节切入,并引出肖鹏正在创作网络文学的事由,从而交代了内叙事空间存在的依据。文本内叙事空间的叙事者(肖鹏)虽然坚称自己只是进行文学创作的虚构,但很显然,他本身对自己的叙述也是游移不定的,且持续在进行纠正和修改。饶有趣味的是,这两个叙事空间不是平行对立的,而是以彼此交叉和纠缠的方式持续推进小说叙事的进程。
小说在叙事空间上的大胆尝试彰显了作者反规范的自觉意识,并且作者绝不允许单一的独白式声音。在文本行进的过程中,不断有之类的“肖鹏这样写,写成两人之间的一种同学关系,是为了便于展开故事(第二章)”“但小说可以这样写,通常也会这样写,以便让读者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第十二章A)”“在肖鹏的笔下,史纤这一趟进城,其实还有一段故事(第二十章B)”等诸如此类的叙述者言语介入。这种叙事者突然跳出来发言的手法,有点儿类似于民间戏曲的插科打诨:一方面可以调节戏场气氛,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类似于补充说明故事情节的作用。《修改过程》这种关于小说的小说叙述(元小说的手法)一方面固然使得小说文本更显扑朔迷离、摇曳多姿,另一方面也相应地增加了读者阅读和理解的阻碍性,进而能够起到一种所谓的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这种间离效果以其突兀和不寻常造成了阅读感受的陌生化,进而“使所要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事物带有触目惊心的、引人寻求解释、不是想当然的和不简单自然的特点”,并且“这种效果的目的是使观众能够从社会角度做出正确的批判”。1《修改过程》狂欢化的叙事空间设置,借助戏剧理论的间离效果,采用一种对抗性的姿态,进而拉大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从而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促使其进行深入的理性思考。
《修改过程》文本的展开不是线性的而是交叉的,不是单线的而是复线的。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小说中给小说人物楼开富和史纤安排了两种不同的人生。首先是楼开富。第十二章(A)中,楼开富忍受不了忍气吞声的庸常生活,决心要移民以改变命运。当一切都已准备好之际,其妻查出罹患脊髓小脑萎缩的疾病。陷入窘境的楼开富担起了维护整个家庭正常运转的重任。在生活的逼迫下,楼开富表面上继续强身健体并积极周转于街坊邻里——但一场陡然降临的车祸也撕开了其内心的惶惑不安。接下来,第十二章(B)中楼开富的人生命运又有了戏剧性的转捩:其妻依旧罹患脊髓小脑萎缩,这次患病不是在移民前,而是移民后。这时的楼开富和他的妻子俨然已大获成功,夫妻俩还合伙运作非法移民事项并从中牟利。一个人物的不同故事版本都被呈现出来的理由,作者借助肖鹏之口解释说:假设读者觉得两章的内容不相容,那就“不妨自行编辑,在AB两者中择其一,删除另外一章”(第十二章B)。这种叙事者跳出来发言所造成的间离效果上文已有阐述。这种AB方案的安排果然是纯属多余的戏仿吗?当然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居然会形塑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运命,这正是对人生际遇无常、无可把握的巨大感喟。韩少功向来以善于深度思考见称,那么这种看似乖谬的情节设置当然不会是无心为之。关于人物命运的铺展,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一种践行方式而不会有别种。但是,其在小说文本中多种可能方式的呈现,本身就是充满着戏剧性的狂欢色彩。
其次是史纤。第二十章(A)中,因病辍学的史纤回到老家,几经周折成了一名蜂农。尽管生活艰辛,但史纤始终没有放弃行之久矣的文学梦。当史纤从网上看到同学聚会的计划后,毅然决然就准备要去赶赴这一次“青春之约”。史纤并借机回到了曾经的大学校园,曾经的男生4舍307室,但他却被当作了搞卫生的工人。去赴“青春之约”的史纤,只找回了满怀的酸涩。第二十章(B)的史纤还遭遇了另一桩奇事:蜂农史纤遭遇了古文字学家史纤。古文字学家史纤头戴礼帽、鼻架眼镜,俨然就是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同样的人,只不过两个史纤此时身份和地位在在迥异。但转眼间,古文字学家史纤进了一个便利店买酒,就再也找不到了。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白日梦!蜂农史纤后来径直走向了火车站,迷迷瞪瞪地又碰到了那个叫史供销的人——史供销就是史纤的曾用名,换言之,史纤碰到了另一个自己。史纤的AB版故事不是写实化的,是模拟的、充满隐喻梦境,于恍惚和迷离中见到另一个未实现的、只存在于可能中的自己。
《修改过程》由“正文”和“附录”两部分构成。这种小说文本的构成方式,对于韩少功来讲并非初次尝试,之前的《暗示》《革命后记》诸作亦早有试水。但这种小说文本构成的运用,在《修改过程》中的呈现则展示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美学视域。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这次在语言的运用上是最肆无忌惮和得之于心的。或许正如作者自己再三申明的,他这是在写他的“同代人”,当然少了那种客套的谦谦君子和文质彬彬,更多的是代同代人抒怀的本真和率性而为。翻开这部作品,各种来自民间日常的俗言俚语,甚至是各种不堪入耳的粗话脏话都俯拾即是。就其艺术效果来看,或许也应该做一分为二的客观评骘。一方面,语言的原生化民间化当然丰富了这部作品的生活质感和艺术质地;另一方面,这种粗粝甚或略显粗糙的措辞方式果真是一个大师级文学写作者该有的本色吗?在笔者看来,相比于《马桥词典》《暗示》《革命后记》《日夜书》(尤其是后两者),《修改过程》语言上的泥沙俱下、不加汰洗,尤显一种情感上的紧张与惶惑,似乎是缺少了先前写作中的裕如和持重。总而言之,《修改过程》的语言充满着狂欢化文学对宏大叙事的调侃和颠覆,但过犹不及的缺失又确实值得慎思。
《修改过程》所呈现的众生喧哗的狂欢化叙事结构,使得这部作品充满叙事的张力和文本的开放性,能够充分调动读者的参与和完成。另外,因其表象的众生喧哗,则又能够呈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苍凉感,这就形塑了其独特审美力量。
2019年2月,由海南省作协、省文学院和天涯杂志社联合主办的《修改过程》海口读者见面会暨签售会的主题为:无可复制的一代人和他们的绝版青春。韩少功自己也说:“77级那些人是我经验中的一块,丢掉有些可惜。让他们进入小说,表现历史的嬗变和人们的真切感,对我一直有诱惑。”2大多数的评论者都因此投注于韩少功同代人的历史命运问题,把那代人作为一个特殊历史事例来加以审视。《修改过程》固然可以视为写实主义的范本来解读,是“77级大学生”的群体命运呈现,但很显然将失之于一隅。
在《修改过程》中,以七七级大学生为代表的后革命时代各色人等如走马灯般渐次登场,其戏剧性的个体命运也轮番呈现。肖鹏是大学教师,但实际上其学院生活并不如意,因此才退而求其次写起了网络文学,并引起后来的一系列争讼。楼开富走的是官场路线,这本是他念兹在兹的理想生活,但混到副处的他实际上干的都是打杂的活儿。马湘南从商后成了董事长,身价不菲,但可惜家庭生活不幸,后来跳楼自杀。毛小武则是城市贫民的一员,长期在底层辛苦打拼。史纤最终委身于田野成为蜂农,虽葆有理想与热情,但也束缚于生活的艰辛。……作者对主人公的选择不是单一的,乃是多声部的。以多声部的方式,作者意欲呈现的是七七级大学生于历史变迁中的集体命运:从最初的理想主义的抱持者,渐次堕进生活之大潮中接受磨砺并遭受蹭蹬。诚如韩少功所说,《修改过程》所要揭橥的是其同代人,连同那个“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变局”3,也就是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史。《修改过程》尝试以历史参与者和亲历者的身份讲述那个感性、直观的历史叙事。诚如海登·怀特所昭示的:“历史学家不仅赋予过去的事件以实在性,也赋予它们意义。”4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描述是一种饱含“诗性”的行为。海登·怀特试图于所谓历史的“真实”与“虚构”间架起某种链接,而他所建构的元历史(metahistory)正是基于对历史事件之真理性的探寻。韩少功一直“强调作家对时代和历史的参与性和自发性”5。同是七七级大学生的韩少功所致力于追溯和反思的同代人的命运,或许亦正可作为其对于七七级一代对于自身“元历史”的一种寻觅与省察。揭开历史的重重迷雾,读者或可烛照元历史的真相和后革命时代的现代寓言。
当代中国所处的语境,正充满着各种诡异和玄机。始于1970年代末期的改革开放,迅速地将偌大的古老中国拖入现代化的急速变革当中,我们以颟顸之力加速度前进,完成了诸多西方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上百年甚至数百年所走过的现代化道路。一方面,四十年来的经济领域得以高速度迅猛发展;另一方面,相因应的文化制度及国民心理一维的发展却显得相当滞缓和不足。对于现代性的经典叙述中,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性的发展过程就是世界的“祛魅”过程,“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6“祛魅”意味着理性原则在世俗生活中的确立,意味着生活中的智识化与合理化,意味着社会制度的科层化,还意味着那些充满迷幻力的思想和实践从世上的消失。这就是后革命时代的最真实、最令人困惑的现实语境写照:一方面物欲横流,另一方面精神极度空虚和匮乏;一方面普罗大众汲汲寻求心灵的解脱,另一方面我们的灵魂境遇遭逢到了最为深刻的重大危机——在新世纪的当代中国,作为并不满足于纯物质欲求的高等生物,我们亟须救赎与被救赎。制度的不健全、物质富盈表象下的全民的焦虑心态,由此造成了这个充满焦虑感的时代——这正是《修改过程》所念兹在兹并着力描绘的时代。
韩少功借助《修改过程》声称:“七七级是比较特殊的一届。”7历史总是于某个重要的节点形塑关键性的转捩,而“77级大学生”一代注定将成为历史记载无可规避的关键性叙述。作为恢复高考的第一代学子,他们从千军万马的拼杀中脱颖而出,他们被寄予这个遭受挫折与惶惑的民族之厚望,他们被誉为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七七级大学生”一代的现实走向,则势必能够呈现共和国后革命时代的历史纹理。《修改过程》所形塑的主人公形象当然也是写实主义意义上的现实人物,但是基于其身份的复杂性和命运的多舛性,其价值已脱离纯粹个体意义的框范;反之,因其群体性的出场及其价值面向的复杂性,从宏观上把握这一群体的符号意义或许更为恰切和准确。韩少功置身其中当然是以代言人的身份,但依照接受美学的观点来看,作品的最终完成尚有待于读者的最终参与。“七七级”,作为重要的时间标的和新历史的重要起点,又不全然属于那一个特定的时代,而应该属于全民的记忆构造。
如上所述,在更恰切的方式上,《修改过程》或许更应该在隐喻—象征意义上抽象地进行考察。也就是说,对于《修改过程》的解读,应该搁置对于“七七级”的先在见解——这一群体的英雄身份和理想主义标签——将之还原为特定时代的命运共相来展开讨论。在这个隐喻—象征的框架内,就普遍的生命困境来讲,“七七级”所遭受的困境与惶惑则带有值得深入思考的价值。实际上所谓“七七级”仅仅是作者切入叙事的一种方式,其所呈现出来的是在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变局”中的生命沉浮的个体面向。作者借助于对这些个体面向的感慨,最终所关切的则是其背后大写的国家背影及其规约下的个人价值实现之可能。在《修改过程》所展开的丰富的生活场景中,肖鹏因大学内的权力斗争而侥幸获得系主任的位子,但他并无心于学术造诣;陆一尘在机关内因人际纠葛而战战兢兢,他最终选择了辞职并一心想要移民海外;马湘南占尽了时代先机,靠着投机倒把火了一把,但难以避免其悲剧性结局……在这一桩桩人生沉浮的面向背后,其隐含的不都是那个“摸着石头过河”的大写的时代背景吗?《修改过程》所呈现的命运悲剧,难道不都是“历史变局”下所必然付出的个体代价吗?这种个体与时代的暗合是个体命运的偶然,但又不得不令人悲悯于时代大潮下个体命运的脆弱与无力。在历史巨变的大潮中,个体的人注定是要被湮没的,个体的呐喊是注定会被销声的。由之,“群体的人”沦为了“群体的非人”。人之自尊与自由难以为继,只能为世俗的名缰利锁所羁绊。
既然这部文本关切于历史与人的命运,那么,我们亦当然有必要尝试探讨其对于历史与人之命运的价值观态度。这种探讨,将有可能将读者导致更加富有意义的形而上哲学思考。
某种程度上,《修改过程》借助对个体生存状况的不断修改式的演示,呈现的乃是一种悲情的哀叹和无可无不可的惆怅。第二十章(B)中,饱尝人间坎坷的蜂农史纤怀着对古文字学家史纤的满腔感佩,说:“你放开大路不走,硬要钻刺蓬,攀老藤,爬陡壁,走一路野猪路和老虎路……”古文字学家史纤则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兄弟,穷活富活都是一辈子,累活闲活也都是一辈子。但世上有些事人皆可为,有些事则不。”这里我们能读到叙事者的坚韧,这种面对苦难的坚韧不屈是很多历尽沧桑的叙事者(如韩少功)同代人共同的人格光辉。
在文本的附录,作者饶有兴味地加进了一节肖鹏与护士小莲在病房里的对话。借助肖鹏之口,作者劝诫其小说人物小莲道:“小说里的事你别都相信”,以及“这种偷梁换柱的事,子虚乌有的事,在我们这一行里常有。”故事的叙述者在此又一回自我否定。接下来,护士小莲甚至调侃地奚落肖鹏应该转移至精神内科——借此暗示热切关怀人生命题的主人公之精神状况。肖鹏呢,只能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苦笑”,这种苦笑显然意味着一种无能为力。况且,我们的网络文学作者还因为护士小莲的粗鲁而被弄得很痛,并且“对方都忘记给他量血压了”。显而易见,作为整部作品的结尾,这一节的内容充满戏谑和调侃。笔者认为,这“补述一则”使得这部现代寓言在结尾愈显苍凉和意味深长。作者将如此郑重且庄严的对于一代人命运沉浮的描述,最后借助略显油滑的笔致归结为一个苍凉但无力的手势。个体生存的过程难免布满危机与艰辛,历史的行进亦然。借助《修改过程》这一现代寓言文本,韩少功浇灌的是一己青春幻灭的块垒。作者满是调侃甚至油滑的叙述仿佛是为读者打开了另一个版本的鲁迅式的《狂人日记》,只不过那个“救救孩子”的呼喊却始终没能喊出来。叙事者(韩少功)及其同代人一方面历尽沧桑,享受归来者的英雄般的荣耀;另一方面,似乎也因着这种历尽沧桑的“优越感”而过度消费了自己曾经的“苦难”,甚至变得悲观乃至油滑。
陈思和曾着重解析过新世纪文学写作的“中年心态”问题,对于我们深入解读《修改过程》很有助益。新世纪以来的文坛中坚力量,如韩少功等很多都已年逾半百,因此他们的写作更符合于所谓的“中年心态”。这批作家“不再以理想主义为动力,而是沉入民间大地,履行独立的批判功能,同时也存在着隐患”。8中年人的优点是犀利与深刻,因为他们有阅历有积淀;但中年人的阙如也正是他们经历得太多,因此消磨了赤诚和行动的力量。那种阅尽沧桑的成熟与坚韧,是《修改过程》这部“中年心态”下完成的作品所洋溢着的;但那种饱尝险恶的消沉与悲情也是《修改过程》难以消解的沉重和气闷。《修改过程》在众生喧哗的表象下,实则是苍凉的情感郁结。
很多事情很多局面一旦形成,就难以再行修改;无论个体命运还是大写的历史,皆服膺此理。但是,康复后走出病房的肖鹏依然还要面对单位里的纠葛,回到十八丈坪的史纤依然还要处理底层的辛劳,还有其他尚且健在的七七级同代人,他们的生活不也都得继续行进?还有马湘南存留的几个儿子,他们的生活不都还得继续行进?那么,他们的生命行进将如何修改以不负其人生?这是《修改过程》这部开放式文本有待补充并值得激发读者思考回味的巨大留白。
第十二章(B)中,那个成功移民海外的楼开富与毛小武有这么一段对话:
“当然……楼哥”憋红了脖子,手上的水瓶有些颤抖,“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说过,你讨厌这里……”
“那又怎样?”
“但作为一个美国公民,我不止一次为我……不,为你们,为你们的国家……”
“说。”
“哭过。”
“屁!”
在众声喧哗的狂欢中,《修改过程》灌注着热诚的挚爱和深切的关怀,这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一种感佩人心的力量。面对一个理性崩塌的世界,仅仅选择悲情式的宣泄显然是不够的。也就是说,“中年写作”的犀利与深刻值得感佩,但是其丧失了边际的老成和过度谨慎则未必都是好事。面对危机四伏和艰辛不测,重要的是存活下去,且有尊严有价值地存活下去。面对世界的不可理喻或曰荒诞性,萨特提出的解决方式是“把人类的命运交在自己手里”。9在萨特看来,“存在先于本质”,因此人的价值在于其行动本身,就如同那个要将巨石不断推向山顶的西西弗斯一样,将巨石不断推向山顶本身就是西西弗斯作为一个伟大英雄的价值所在。按照这样的哲学理路,马湘南的悲剧在其从事投机倒把的伎俩时就已注定,毛小武的悲剧在其盲目的仗义行为中就已注定,楼开富既然汲汲于阿谀逢迎,那么就难免蝇营狗苟的算计和人事纠纷——一切都在于这些曾经的青春同代人的人生践行。倒是那个投身特殊教育并小有成就的林欣给读者留下了一丝光明的期待,因为林欣本身坚定地抱持着美好的人性和理想,她本身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的践行者。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修改过程》所书写的“是一次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的‘过程之旅’”10,其所呈现的个体命运是一个不断修改的过程,只要人生的旅程没有终结,那么,不断修改的生命态度就正是穿越个体生存危机与艰辛的不二法门。与其悲情泛滥,莫如坚韧向前。不断执着前行,不断将艰难的人生修正,或正可作为我们针对这一现代寓言文本的最好解读和最佳修正方式。
注释:
1 [德]贝·布莱希特:《街头一幕》,君余译,《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扬忠、张黎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83~84页。
2 《韩少功谈〈修改过程〉:人之“自我”是可修改的》,《海南日报》,2019年1月6日。
3 7 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273、12页。
4 [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中译本前言”,第1页。
5 项静:《“公民写作”与问题小说:韩少功的早期创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6 [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9页。
8 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5期,第4页。
9 [法]让-保罗·萨特:《萨特读本》,艾珉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41页。
10 张立群:《创作之旅与沿途的风景——评韩少功长篇小说〈修改过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