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擦亮人性之光的贵州书写※

2020-04-18 07:1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底层民俗文化民俗

内容提要:“70后”贵州作家肖江虹的小说主要分为“底层系列”和“民俗系列”。前者以城乡边缘人物为主要角色,后者以贵州民俗文化作为书写内容。肖江虹关注底层、悲悯底层,顺时随俗,在感同身受中书写社会剧变。同时,肖江虹对贵州民俗民风情有独钟,通过田野调查,以艺术的方式使这些民俗文化焕发活力,重建贵州想象,书写传统文化断裂中的人性之光;在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以及物质与精神的纠结、冲突中完成对乡村现代化进程的思考。

“70后”作家肖江虹的贵州书写主要分为两个系列,即“底层系列”和“民俗系列”。当然,两个系列并非泾渭分明,而是有许多交集,如《喊魂》。肖江虹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依靠地方文化知识,构建新的贵州书写范式,书写当下人心和人性的力量,重新思考乡村现代化的进程。

一 和解中的底层书写

肖江虹“从小在乡村长大,熟悉乡村生活”,“在乡村完成了自己心灵的原始构建”,于是,他“与普通人命运相息,为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歌”。①肖江虹塑造了众多独特的底层人物形象,其中包括铁匠、道士、杀猪匠(《当大事》)、骟匠、麻糖匠、赤脚医生(《犯罪嫌疑人》)、蛊师(《蛊镇》)、唢呐匠(《百鸟朝凤》《天地玄黄》)、棺材匠、接生婆、草药道士(《天地玄黄》)、喊魂师(《喊魂》)、木匠(《内陆河》《蛊镇》《悬棺》)、攀岩师(《悬棺》)、屠户(《内陆河》),以及传统的教书匠(《犯罪嫌疑人》《天地玄黄》)、傩师(《傩面》)等。不过,肖江虹无意渲染底层的苦难,而是以悲悯的情怀、平和的心态书写底层的人性。

《阴谋》中麻绳厂下岗工人赵武到工地挑灰浆摔断了腿,落下残疾。赵武渴望得到邻人的尊重,获得的却是捉弄,因而更为自卑。小混混毛毛怂恿赵武出一千块钱为弟弟赵文报仇被拒绝后,侮辱赵武“要钱没钱,要胆没胆”。刘麻子给他五十元假币下注斗鸡,识破后被人狠揍。赵武渴望家庭温暖却也让人绝望,老婆柳香认为他是窝囊废,“丢人现眼”,不允许他参与家里的卤肉生意,最终离婚;孩子赵林认为父亲是连鸡都不敢杀的“日脓包、胆小鬼”,不愿意叫“爸爸”。邻居的羞辱、亲人的绝情让赵武的心理扭曲,总是痛苦地诘问自己“我还算是个人吗?”为了证明自己,他铤而走险,计划通过杀掉打死弟弟的警察来找回尊严。慌乱中,赵武打死了警察所住小区的一位保安,投案自首进了监狱,渴望妻儿探望而不得。赵武不但没有得到认可,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小说深刻地揭露了赵武所处的严峻生存环境,形象地书写了赵武这类底层边缘人内心的苦闷和挣扎。自身性格的弱点、亲人和邻居的精神伤害、情感折磨,正是这些因素促使他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底层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让人触目惊心。

《求你和我说说话》是一个关于乡村失语的故事。农民王甲乙在一次煤窑坍塌事故中落下残疾,流浪到城市以捡破烂为生,住在立交桥的桥洞里。有一次王甲乙捡到了一个充气娃娃,他将充气娃娃当作自己的孩子,每天幻想着和她说话。在一次见义勇为的行动中,王甲乙被劫匪打伤,彻底丧失了讲话的能力。当警察发现王甲乙“居住地”的情况时,却将王甲乙当作一位习惯“自慰”的猥亵独身老头。人性的光辉马上变得含混暧昧,城市与乡村的隔阂油然而生。王甲乙是无声世界里的孤独者,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凄凉和孤寂。《我们》叙述的是一个矿难故事,弟弟徐老二死于矿难,3个月后老大来矿上寻人,矿友不敢说出实情,煤矿办公室人员反而将老大痛打一顿。因拉煤货车司机及其相好的救助,老大才免于一死。老大铤而走险,绑架煤矿老板一家三口,得知老二已死,要求老板派人挖出老二尸体,最后却被警方狙击手击毙。小说的叙事者分别为母亲、煤车司机、挖煤工、司机相好、煤矿老板的孩子、煤矿老板的妻子、狙击手以及村长。围绕老二罹难这一事件,不同的叙事者阐释自身言行选择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以及这些个体涉及的家庭和社会。肖江虹以慈悲之心写出了底层生活的艰难与不易。肖江虹不是通过展现苦难的方式来书写底层,而是通过深刻描写这些人组成的“我们”行为选择的合理性,写出了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酸楚。同样是写矿难,“60后”作家刘庆邦的《神木》,聚焦谋财害命的唐朝阳、宋金明等矿工,书写在传统伦理道德和惩戒力量双重缺席的窑洞里底层的欲望、挣扎和罪恶,故事情节直抵现场,触目惊心。而《我们》的故事情节松弛有度,直扎人心。同时,《我们》的书写范围更为宽广,反映的社会问题更具普遍性。

如何书写底层,如何书写当下的现实呢?文学的批判性②和人民性③逐渐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2004年曹征路的《那儿》、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的发表标志着底层写作成为一种创作潮流。毋庸置疑,肖江虹小说顺应了底层写作创作潮流。但是,肖江虹与陈应松、刘庆邦的底层写作有很大的不同。首先,肖江虹的底层书写是温暖、柔和的,并不刻意暴露尖锐和寒光。肖江虹无意渲染底层的苦难,无意通过血腥和暴力来满足部分读者的欲望。如《天堂口》就是写底层的温暖,火葬场工作的范成大认为火化炉就是天堂的入口,任何人都得干干净净地去。他为此设计一套具有仪式感的程序。《天堂口》写出了底层的生死观和生命伦理。其次,肖江虹底层观照的艺术范围更为宽广,并不仅仅局限于当下。如《天地玄黄》以少年的视角书写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乡村记忆,展现乡村社会所经历的动荡和分化。3位拒绝成长的少年许歪歪、金卯卯和王桂荣,对老师的“教育”非常厌恶、对陈述命忆苦思甜的“诉苦”充满不解、对父辈权威战战兢兢地挑战。随着以港台音乐、武侠电视剧为代表的大众文化日益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乡村道德秩序日益崩溃,为民除害的“除暴安良”正义却来自侠义文化的滋养。乡村历史的总体性逐渐消解,日益走向碎片化。以赤脚医生王明君所代表的乡村道德独木难支,岌岌可危。小说形象地呈现了改革开放初期乡村社会的精神贫困与文化危机。由此可见,肖江虹的底层书写具有历史纵深感。笔者曾经将这些创作特点概括为“70后”小说创作的常态,就是指他们的创作与文学潮流的关系是顺应的而不是断裂的,与当下社会的关系是顺变的而不是批判的,创作的情感立场是平和的而不是紧张的。④

肖江虹作为“70后”作家,顺应了底层写作这一创作潮流,有着坚定的创作立场和审美诉求,挚爱底层,洞悉社会。与底层“命运相息,为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歌”。同时,肖江虹扬弃了某些底层写作依靠展示底层的创伤和苦难,依靠狠劲满足读者猎奇心理的写作套路,以平和的姿态、悲悯的情怀,书写底层的人性和人心。当然,最能代表肖江虹创作特点的作品还是他的“民俗系列”。

二 断裂中的文化坚守

民俗(folklore),一般认为是美国学者威廉·汤姆斯(Willian Thoms)在1864年向《雅典娜神庙》杂志写的一封信中首先提出的概念。汤姆斯试图用“撒克逊语合成词”来表示“民众的知识学问”,认为民俗就是“被忽略的风俗习惯”“正在消失的传说”“地方传统”以及“片断的歌谣”。⑤民俗文化是包括文化气质、性格心理和价值取向等内容的文化模式。“五四”新文学中民俗叙述占有很大比例和重要地位。不过,许多民俗叙述只是承担指示性功能,如故事地点的标识、氛围的营造和地方色彩的渲染,而典仪风俗、民歌舞蹈、饮食文化等往往不能成为他们审美观照的对象。但是,肖江虹的“民俗系列”直接以民俗事件或民俗事象构建叙事框架,展示贵州风土人情,充溢着淳朴自然的诗性魅力。

肖江虹往往将“典仪民俗”作为叙事的主要内容,以民俗的仪式、程序作为小说的情节,每一个文本主要聚焦一种民俗文化,逼近偏远边区底层的生活现场,形象地呈现丰富的底层乡村生活内容。贾平凹曾经在《秦腔》中写到夏天智死后,抬棺的八位年轻后生都凑不齐,他们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已在县城生活。肖江虹在《当大事》中也同样写到这一题材,松柏爹死后,“年纪加起来三百多岁,牙齿凑起来五六颗”的5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反复多次才将门板卸下来,按风俗将尸体存放。可是,入殓时却因体力不支,尸体“摔了一脸灰”;年轻时铁匠1个人都能背半边的石磨,现在4个人都抬不动;退休后的乡村教师转行当杀猪匠,结果猪都抓不住,追着猪满村跑。道士也是“老得皱了皮”,连念经、举灵幡的力气都没有;因没人抬棺材葬到山上,最后只能在死者房间挖个洞穴潦草地埋掉。《当大事》中以松柏爹的突然离世作为故事的开端,详细地书写了老人去世、入土的各种仪式和步骤。如卸门板、设灵堂、定掌事、起灶做饭、杀猪、请道士等。这些风俗成为“大事”的主要内容,是乡村日常生活肌理。乡村的丧葬仪式是乡村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传统,承担、维系着乡村文化伦理,反映了乡民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蛊镇》《悬棺》和《傩面》)都是以贵州边地民风民俗为题材。肖江虹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够在民俗题材中融入对现实生活、现实人生的观察和思考,并用艺术的语言呈现出来。肖江虹说:“我记录这些消逝或即将消逝的风物,不是吟唱挽歌,而是想努力把曾经打动我们的乡村诗意记录下来,让读者能看到祖先们在遥远的过去曾经拥有的伟大的想象力和诚挚的包容心。”⑥蛊是巫的一种,传说将许多毒虫放在器皿里使相互吞食,最后剩下的毒虫就成为蛊,将蛊磨成粉末,放在食物里害人。其实,是蛊的毒性使人的思维和行动发生异常的变化。《蛊镇》中远古的蛊镇人为了规避祸害,背井离乡,蛰居在交通闭塞、深山老林的蛊镇,保全性命,生育繁衍。蛊镇人信蛊、制蛊、用蛊、敬蛊,并且敬有蛊神祠。蛊镇曾因神秘、凝重的巫蛊文化而兴旺。然而时过境迁,当下年轻人因有了更多选择而背井离乡,奔向城市,蛊镇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留守者。蛊师王昌林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脆蛇制作幻蛊,为此整天奔波寻找制蛊的材料。他不忘师傅的遗愿,承担恢复蛊镇文化的重任,即使年老体衰也还是组织修葺蛊神庙,但是个人之力无法抗拒现代化潮流,最后也只能是为自己找块墓地安葬自我的肉身。西崽每天去敲门,避免那些迟暮老人永不醒来而无人知晓;西崽期盼脸上的胎印早日消失,父亲四维就能带他到城里去。四维的妻子赵锦绣得知老公在城里出轨,以西崽学蛊师为条件要挟王昌林制作了情蛊,并让四维服用,导致四维阳痿,最后跳楼自杀……《蛊镇》的故事相对简单,但是,巫蛊文化贯穿始终,并且成为小说的重要内容,完成了主题的表达。蛊镇这些老弱病残的人,经过了生活的磨难,命运的不幸,但还是非常坚强、隐忍而又从容地活着。如赵锦秀经历了丈夫的出轨以及丈夫、儿子的去世,在和瘸腿木匠的感情纠葛中也是发乎情、止乎礼。这群老弱病残的乡村留守者依然讲究长幼有序的乡村伦理,无怨无悔地修葺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蛊神祠;辈分较高却非常年幼的西崽满口黄话,但是和孙辈却年龄很长的王昌林是忘年之交,陪他到处寻找制作蛊的材料。显然,这种民俗的书写不同于贾平凹等“50后”作家书写乡村文化衰败时的绝望态度,在肖江虹的乡村书写中,我们能看到哀伤,但是我们更能感受到面对这种命运时的坚毅立场、从容的态度以及豁达的憧憬。《悬棺》《傩面》都是这种类似的书写方式,传统的民俗文化成为医治现代病的理想选择。原本粗砺、朴素的民俗文化在肖江虹的现代观照下,显现出诗性的光辉。

残雪、林白、陈应松等都是将巫术文化、地域特征和个性追求结合的南方作家,不过,他们更多地关注巫术的神秘色彩。而肖江虹在书写民族文化时摒弃了既往某些书写流于民俗陋习展示的范式,将乡风民俗融入底层的现代生活,在城与乡、生与死的冲突中复活民俗文化的活力。同时,以平和的态度和从容的姿态审视乡村现代化的进程,表现出了“70后”作家内心的从容、豁达和自信。

三 顺变中的守正创新

肖江虹的小说创作和底层写作、寻根文学等创作潮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虽然从这些创作潮流中吸取了20世纪中国文学资源,但更为重要的是,和这些创作潮流比较,他以独特的艺术创作实践表现出鲜明的创作特色。

肖江虹曾简要回顾创作经历时说,“现在想来,前面的作品更多的是对抗,城和乡之间的对抗,传统和现代的对抗,如此等等。到了《傩面》就没有那么激烈的对抗,似乎人和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就是完成了某种和解”。⑦肖江虹所谓的“对抗”其实主要源于之前他对底层写作创作精神和技巧的模仿,而“默契”和“和解”则是有鲜明主体性的生命体验和艺术实践,这也是他独特的创作个性之所在。毋庸讳言,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农民和农村大多情况下只是被征用的对象而已。某些作家为了确立自身的优势——知识上的优越,道义上的高尚等,在乡村书写中或理性批判、或诗意礼赞、或残酷展示,将农村描写成一种弱势的存在。其实,农民既不是愚昧落后,也不是暗无天日,也不见得具有先天性的优越,更不是“真善美”的代名词。农村和其他空间一样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民间”。真正值得同情的是在城乡二元对立体制下,农村、农民在政治和经济地位等方面被损害,甚至被剥削的命运。“70后”作家没有太多曲折的社会经历,对当下社会的发展是发自内心认同的。肖江虹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是简单地将城乡关系理解为“冲击—回应”模式,而是理解、同情甚至认同乡村积极融入城市的迫切愿望。肖江虹的作品包含了现代人对现实社会深刻的思考和体悟,因而具有现代性和当下性。如《蛊镇》表现的就不是通俗的地域文学,而是现代人对内心精神的诉求;《傩面》所写的也不是单一的傩文化,而是现代人对现实社会深刻的思考和体悟。“追根到底,我们需要的不只是地方知识,我们更需要一种方式来把各式各样的地方知识变为它们彼此间的相互评注:以来自一种地方知识的启明,照亮另一种地方知识阴翳掉的部分。”⑧

肖江虹的底层书写不满足于底层苦难的展示,也不是面对疼痛的底层一筹莫展,徒添叹息,他情有独钟的是在文化、人性和历史上进行艺术开掘。聚焦人性,写出人类共有的精神痛苦,这使得肖江虹超越了早期对底层写作的模仿和借鉴,从而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2016年第9期的《人民文学》卷首语中,施战军称肖江虹的《傩面》是“具有工匠精神的小说”,认为肖江虹在“从沈从文、汪曾祺到王润慈、李杭育”的这条民俗小说的文脉上。这也是从创作潮流上将肖江虹归类为寻根小说的一脉。新时期的寻根小说产生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如贾平凹“商州系列”、李航育的“葛江川系列”。但是,不得不说,某些作家对传统文化、民风民俗做静态甚至庸俗的理解,部分地方文化被不断劫持和征用。⑨这些作家往往沉迷于古、俗、粗、野的民间元素,无视现代人的生存焦虑和文化困惑,许多作品的思想性缺乏理性的光辉。

肖江虹对传统文化在当下消失的命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表现出深深的惋惜之情,如《百鸟朝凤》。不过,肖江虹并不是沉迷于民俗文化,或者过多地关注文化危机和命运的问题,而是着重于对中国农民的生存困境和命运的书写。他站在底层的立场,展示普通老百姓的生存现场,描绘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命运,为底层奔走呼吁。《家谱》中肖江虹以儿童视角,探访家族秘密。那个在家谱中出现却没有任何文字介绍的许正文,“幼时蛮横好斗”,“为祸乡里”,是“无双二霸”之一,后因作恶,被村人乱棍打死。显然,许正文是家族的“败类”。小说书写了乡村为尊者讳、隐恶扬善的家谱文化特点。值得注意的是,推动故事发展的是民俗文化力量——七月半给先人写包的民俗。其他的如《百鸟朝凤》《喊魂》《蛊镇》《悬棺》《傩面》等一系列小说中,肖江虹描写了一幅幅质朴而神秘的民俗画面,并成为他小说创作鲜明的特点。不过,传统文化或民俗书写只是肖江虹的一种创作手段,他的目的在于书写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城市的扩张和乡村的萎缩,以及这种现代化进程中个人命运裂变和精神的纠结。与其说肖江虹在书写民俗文化,倒不如说是让个人激活传统文化。

茅盾在谈到乡村小说时说道:“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一个只具有游历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与了我们。”⑩茅盾这种论断也为我们分析肖江虹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思路:既然肖江虹有意识地借鉴了底层写作、寻根文学丰富的创作资源,为什么又表现出如此的不同呢?说到底是肖江虹的精神立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并不像寻根文学作家那样追求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而是更多地在感同身受中书写社会的剧变。肖江虹等“70后”作家慈悲、怜悯地书写乡村,与自我、社会和解,礼赞人性,在传统文化中寻找人生价值的支撑。

四 随俗中的重塑贵州

贵州书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文学时期的蹇先艾、寿申,新时期的何士光、李宽定、石定,以及近年来活跃于文坛的欧阳黔森、冉正万、王华、肖江虹构成了一条贵州地方书写的文脉。贵州因为地理位置、文化的形塑而给人以贫穷落后、封闭保守的形象。蹇先艾以来的历代作家以质朴的心理追求对贵州一方乡土民间文化内质的艺术把握,同时以艺术的方式形塑大家对贵州的想象。

蹇先艾和许杰等被鲁迅称为五四乡土小说的代表。蹇先艾的小说主要以贵州为题材,坚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不熟悉的不要勉强去写”⑪。蹇先艾站在启蒙的立场上,对贵州落后山区的封建陋习进行批判,同时,对那些“看客”的麻木和冷酷进行了辛辣的抨击。不过,这里贵州的乡风民俗和传统文化只是被蹇先艾所征用的对象而已,成为彰显现代文明的镜像。蹇先艾笔下的贵州是沉默甚至失语的。

贵州作家何士光,得到了蹇先艾的大力提携。1980年代初期,何士光像同时代作家一样,对城市充满热烈的期待,在“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中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尽管当时这些作品产生了轰动的社会效应,也确实推动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在新时期文学初期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对文学的期待。但是,无可避讳,这些小说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如图解政策、情节简单和人物单薄等。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蹇先艾,还是何士光都有征用贵州古旧、偏远和落后形象的嫌疑。虽然贵州作为边地而进入文学现场,但是贵州的地方差异性也应受到尊重和支持。正如王尧在和莫言的对话中谈到:“文学中的地域、空间,应该超越地理学的意义。”⑫如何书写健康、阳光、充满希望的贵州,构建新的书写范式,成为当代作家特别是贵州作家无法回避的命题。

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以及阎连科的耙耧山脉一样,肖江虹的小说大多发生在“无双镇”。肖江虹不仅仅写这里底层的生老病死,也写这里传统职业下的民俗,更写这里的民间匠人匠心。

《悬棺》中来畏难“我特别怕那种无序的喧闹,听久了就会心慌。不愿去河边,又不甘于寨上的百无聊赖,总得找一些生趣才行”。他曾先后几次登上祖祠崖,每次都在洞内看见几百年前的祖先,看见那些燕子峡先人去世后的亡灵。这富有梦幻性质的情节强化了作家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来高粱因为攀岩摔断了腿,而无法进入悬棺,为了完成这一夙愿,他装疯卖傻甚至威胁来畏难请求帮助都没有成功。因规划修建水电站,燕子峡村人不得不搬迁,来高粱没有同行,而是“背着翅膀的剪影从朝阳里踟蠋着走出来。在山顶立了片刻,那面剪影双臂展开,鹰燕般从高处飞下来”。来高粱最后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奔向了燕子峡人的终点,在悬棺中结束了一生,他找到了自我精神和生命的归宿,他也以生命捍卫了悬棺民俗文化。悬棺不仅仅是生命结束的终点,也是精神升华的起点,这一具有殉道性质的悲壮行为形象地阐释了生与死的意义。为了能有效深入了解贵州的民俗文化,肖江虹常常通过田野调查深入文化现场,进行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如在《傩面》创作期间,肖江虹先后到道真、德江、安顺登记采访傩面艺人,傩戏的唱词也是艺人唱一句,他整理一句,“资料就有七八万字”。⑬正因为扎实的田野调查,丰富的地方知识,才使得肖江虹的小说有了鲜明的辨识度。

与蹇先艾、何士光相比较,肖江虹的贵州书写实现了对既往贵州书写模式的反拨,他不再固守于现代人性论的立场,批评贵州的愚昧和落后,消费边地野性的民俗文化;也不执拗于人道主义立场,悲悯地俯瞰贵州底层蝼蚁般的人生经历,审视地方文化传统。而是从地方文化知识出发,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努力发掘贵州本土文化中积极因素和有效资源,并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写出了人心和人性的力量,形象地描绘人性之光。

肖江虹“既不对乡村苦难进行极致的渲染,也不对人心不古愤愤不平,更不在城乡对峙中呼天抢地控诉,⑭而是放逐内心的紧张,冷静、平和地描写这种纠结、坚守的悲剧宿命”。他关注底层、悲悯底层,不是与创作潮流、社会现实断裂和对抗,而是顺时随俗,在感同身受中书写社会的剧变。同时,肖江虹对贵州的民俗民风情有独钟,通过田野调查,以艺术的方式使这种民俗文化焕发活力,重建贵州想象,书写传统文化断裂中的人性之光,在城/乡、传统/现代、物质/精神的纠结与冲突中,在坚守与溃败中完成对乡村现代化进程的思考。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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