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字外功夫之必要—以丰子恺先生的书法为例

2020-04-17 07:55杨露瑶
书法赏评 2020年6期
关键词:学书丰子恺人格

杨露瑶

一、博采众长,风格独具

丰子恺学书自传统帖学入,后经各家名师指点,多习碑版墓志及章草,碑帖融合,形成朴厚雄健、天真隽秀的独特书风。

(一)丰子恺书学渊源

丰子恺出身于中国传统儒门,其父丰鐄是清光绪年间最后一科的举人,[1]对丰子恺实施严格的传统人文教育,上私塾,背经典,练书法。其书法是有“童子功”的,丰一吟曾提到其父亲从小就专心临习《张黑女墓志》,颇有成就。[2]1914 年,丰子恺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受业李叔同先生,并在业师指点下临习《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及《魏齐造像》。其时,校长经亨颐书宗《爨宝子碑》,重视文艺教育。国文教师夏丏尊极崇《张猛龙碑》,其书法极具金石风骨。丰子恺受这些老师熏陶,多用力于魏碑。后与马一浮相识,丰曾赞马为“中国书法之泰斗”。马一浮的书法功力沉厚,以章草、“二王”的笔意写碑。受马影响,丰走上碑帖结合的道路,以帖入碑。正是由于经亨颐、李叔同、夏丏尊、马一浮等大师的悉心指导,丰子恺书法博取诸家,进步飞速。习《张猛龙碑》,其字脱离《张黑女墓志》的隽秀,走向雄健;临《爨宝子碑》,其字由成熟转向生拙,更趋古朴;再专攻《月仪帖》,其字蕴含章草笔意,在古拙、雄健中又显活泼天趣。他的书法,碑帖结合,融楷、行、草为一体,自成一家。

(二)丰子恺书法风格特征

丰书笔法活泼多姿,笔势方圆兼施,线条丰厚肥美,兼以瘦笔增加变化,肥瘦对比极其强烈,充满张力。结字因时相传,不呈庄重严肃、平和稳健之态,而取不拘常格、异态横生、天机浑然的欹侧之趣。横画紧缩,捺笔放纵,字多呈长方形。字字独立,故意隐匿牵丝,富有章草遗意。每字中轴线左倾右斜却又字字呼应,似奇反正,摇曳多姿。这样整体看来就调和圆满,一气呵成。其在章法上有独到见解,他在《艺术三昧》中这样写到:

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画,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非此反不美了。原来艺术品的这幅字,不是笔笔、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个融合不可分解的全体。各笔各字各行,对于全体都是有机的,即为全体的一员。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浓或淡,或刚或柔,都是全体构成上的必要,决不是偶然的。[3]

可以直观丰书为全体而然,在多样中求统一。墨法上,丰子恺喜用浓墨,略作飞白,字显得更为苍劲有力,更富视觉冲击力。丰书将章草与北魏碑刻揉为一体,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隽永多姿,被人誉为“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谨严中带潇洒,凝重中有妩媚,不乏创新精神。[4]

二、诸艺融通,字如其人

书法是丰子恺一生学养的凝结,与他的文学、音乐、绘画息息相关,更与他高尚的人格紧密相连。

(一)文学、音乐及绘画与书法的贯通

丰子恺集画家、作家、书法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于一身,解读丰子恺书法就不能仅从书法的单向角度出发,而应该从艺术这一多维视野中进行研究。理解他在文学、音乐、绘画上的艺术主张、思想观念有利于进一步认识其书法。《山中避雨》一文写得十分清新真挚、朴实自然,刚开始描绘了一幅烟雨朦胧的山村小景,为避雨解闷,丰子恺借来胡琴,拉起了小曲。苦雨荒山变得活泼可爱,散文的意境也从古山水画般的苍凉进入现实民间的山谷人情。作品末尾,丰子恺以获得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而感到“乐以教和”,深知音乐是用来教育感化人,使人和谐相处的。“人间制作音乐艺术,原是为了心灵的陶冶,趣味的增加,生活的装饰”。[5]《音乐的性状》一文认为乐曲的高下优劣不在于其难易而在于其听众的多寡。并深赞托尔斯泰的话:“凡最伟大的音乐、最有价值的杰作,一定广泛地被民众所理解,普遍的受民众的赞赏。”[6]不难发现,丰子恺的艺术观洋溢着摆脱政治说教的桎梏,与人休戚相关。丰子恺的漫画,通俗易懂、亲切自然、平淡天真。法国米勒擅于描画贫贱人家及下层劳动者,表达对劳动人民的悲悯和关怀以及对上层社会压榨百姓自我享乐的抨击。丰子恺服膺米勒的人格和绘画,认为米勒艺术的伟大,在于他艺术的大众化和生活化。他描写民间生活,他的画为一切民众所理解,客观性非常广大,富有人生真味。广大的客观性和人生的真味,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必要的两个条件。[7]由此可见,丰子恺的艺术观是实用的、生活的、亲切的。

我们理解了丰子恺在文学、音乐、绘画上的艺术观,再观其书法,便容易理解何以他的书法总是天真自然、亲切平淡,从来不见那种不让人看懂的太过抽象的“符号”和“图案”,也不会为了审美需要而去过度变形。从来没有装腔作势般的大起大落,大虚大实。他的书法如他的漫画,平易近人、亲切可爱;如他的音乐,娓娓动听、感人肺腑;如他的散文,清新恳挚、淳厚隽永。将书法与绘画、音乐、文学完美地融为一体,是丰子恺书法最重要的特征。

(二)丰子恺书法是其人格精神的体现

“书,心画也”[8]“心正则笔正”[9]揭示了传统的书法品评观——字品如人品,反映出艺术家的人格修养对其艺术品格的重要影响。丰子恺“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观念根植于心,他曾回忆李叔同先生床头总有本刘宗周的《人谱》(书中列举古代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李先生总是依照着《人谱》做人做事,并告诫学生“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要以人格修养为先,以文艺学习为后。[10]1929 年,为贺恩师寿辰作《护生画集》,其“爱生敬养”的主要思想表达了丰子恺众生平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的画绘出了他人生的率真、儒雅、恬静和优美,道出了他永恒的仁爱和悲悯,蕴含了他人生的艰辛和坎坷,也映出了他高尚的人格。在抗战时期,他的画却不见丝毫刀枪杀戮。他有如一位慈祥的天使,描述着心中深藏的美丽自然和真善的人间,他要为深受战争摧残的世间人道留一线生机!抗战胜利后,他仍不忘满目疮痍的人世间,写下“莫言千顷白云好,下有人间万斛愁”[11]的诗句。后期描写的《车厢社会》《肉腿》无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切反映,表达了他对中国贫困老百姓的关怀。他始终以他博大慈爱之心,作至纯至善之文。他始终拥有一颗“仁心”,有着高尚的人生境界。他的艺术自然流露出他生命的情调和高尚的人格。

字如其人,丰子恺干净、仁爱的文人风骨鉴照着他天真隽秀、朴厚雄健的书法艺术。而他书法艺术中的精神也映射出他对人世间的慈爱,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他的为人是从容善良、率真平和的。他的书法是超凡脱俗、气象宏大的。

三、学于字外,技进乎道

丰子恺书法除了具有扎实的帖学功底外,还借引碑学,碑帖融通。更主要的是,他的书法源源不断地从其他艺术中汲取营养,从他伟大的灵魂深处获得支撑。据此可知,学书之法,字外之功乃重中之重也。

(一)学识与道德的重要性

一个艺术家的艺术风格是艺术家价值观念、审美趣味、个性心理特点、创作技法的凝结。它受艺术家自身修养、成长环境、人生阅历等等因素影响而成。就书法而言,学识修养和道德锤炼是每个书法人所必须自修的功课。“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12]“读万卷书”而能胸罗万有,进而写胸中丘壑,书卷之气则自然溢于字里行间,书法自然具有高韵深情。[13]“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筍气,皆士之弃也。”[14]陶冶胸次,除却寒俗,士气才能跃然纸上。孟子养浩然之气,我们养书法士气。诚然,书法必先要有精熟的技法,但仅有技法还远远不够,书写者更多的是要有高深的学识和高尚的道德,这样才能更有力地滋养其技艺,使技艺有精神的依归,不轻薄、不空乏、不流俗。丰书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书卷气,线条空间里流淌着的铮铮骨气正是他深厚学养和高尚人格的反映。

(二)当代书写者学书之法

一个书法家高品质的书作不但要展现其完美纯熟的技法,还应凝结其丰富的文化积淀与高尚的人格修养。也就是说,学书之法,不局限于笔法、结体和章法,而更应注重学养、见识、道德等精神因素的积累和提高。在书法教学中,书写者不是简单的只会写字的学生,而是全面发展的人。这样,学识的丰富就极为重要。在书法实践中,书写者不是整天埋头写字的机器,而是完完整整的人。这样,人格的完善就甚为重要。当代对书法的要求,绝不只是重线条、重形式,而更多的是要求书写者,从哲学、知识、品行上的全面修行,这样才能出高品位的书法作品和真正意义上的书法领袖。反观上文,丰子恺学书极其勤奋,技艺高超、学识高深、人品高尚,这些都是他成为一代书家的必要条件。丰先生的例子告诉我们,学书之路没有捷径,无非就是技法的不断锤炼、学识的不断积淀和人格的不断完善。

附录:

《水调歌头》

《落红不是无情物》

《集唐人句》

《种瓜得瓜》

注释

[1]丰 子恺:《中举人》,见《缘缘堂续笔》,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 年,第28-35 页。

[2]丰一吟编:《丰子恺书法·编后记》,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88 年,第95 页。

[3]丰子恺:《艺术三昧》,荣宝斋,2015 年11 期,第254 页。

[4]侯开嘉:《章草复兴百年巡礼》,中国书法,2014 年11期,第138-147 页。

[5]丰子恺:《山中避雨》,见《缘堂再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5 年,第38-41 页。

[6]丰子恺:《音乐的性状》,见《音乐知识十八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 年,第1-10 页。

[7]丰子恺:《贫乏的大画家》,见《丰子恺谈名画》,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1-24 页。

[8][汉]扬雄:《法言·问神》,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126 页。

[9][五代]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六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4310、4311 页。

[10]丰子恺:《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全国新书目,2007 年7 期,第7 页。

[11]此二句为1948 年冬,丰子恺游览台湾阿里山后画《阿里山云海》的题词。

[12][清]刘熙载:《艺概·书概》,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年,第715 页。

[13]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 年,第730 页。

[14][清]刘熙载:《艺概·书概》,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 年,第7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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