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睿
《书议》中把书法艺术称为“无声之音”。沃兴华认为书法“有了运动的感觉,就开始有了时间因素”。因此,我们说书法艺术是空间性与时间性兼备的艺术。特别是大草作品,同时具有时间性及空间性。
无论是演奏技法、气息气韵的运用、节奏的急徐变化,还是力度强弱、刚柔浓淡的力量对比,都与书法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沈尹默先生说:“世人公认中国书法是最高艺术,就是因为它能显示出惊人的奇迹,无色而有图画之灿烂,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引人欣赏,心畅神怡。”胡抗美认为:“草书艺术是可视的物质实体,贵于造型变化,其书法线条的构造决定其空间特征,故可谓空间艺术;草书的创作过程是流动的、动态的,因此,它又具有时间性特征,可谓时间艺术。”孙过庭云:“草贵流而畅。”即是说,草书创作的首要特点应是具有速度性,正是这一特性,使草书线条记录下了一段时间的历程,也具有了与时间相同的属性-不可逆性。
《辞海》艺术册对“节奏”的定义是:“音响运动的轻重缓急形成节奏,其中节拍的强弱或长短交替出现而合乎一定的规律。节奏为旋律的骨干,也是乐曲结构的基本要素。”行草书章法与文章写作节奏原理类似,大概分为起、行、收三个阶段,也有起、承、转、合另一种说法。这种节奏处理在古代经典行草作品中均有表现,如张旭《古诗四帖》、颜真卿《祭侄文稿》、怀素《自叙帖》及苏轼《黄州寒食帖》等,并且在现代流行音乐中体现尤为明显。
以下略作简要分析(以《古诗四帖》为例),即作品第一部分(前1/4 处,约3-5 行:东明-金华)收紧,约为一首歌曲前几句,进行简单叙事,节奏、音调较为平和稳定;作品第二部分(2/4-3/4 处,约6-20 行:汉帝-纷翻)随着叙事铺开,感情逐渐丰富,节奏出现多重变化,作品行距拉开,进而出现第一个高潮部分(登天-纷翻)。整个作品的大高潮即为歌曲的副歌部分,情感运用达到顶峰,如中、外摇滚演唱中声嘶力竭的唱法则与大草的枯笔部分原理相同。一般大草作品最后留一部分为收官之处(后1-4 行),将前面狂放不羁的气势进行笼络,如《自叙帖》中最后“徒增愧畏耳。时大历丁已冬十月廿有八日”。而《古诗四帖》则用了另一种处理方式,更像是纯粹的摇滚乐,将歇斯底里的呐喊用至最后一口气息(最后4 行:仙隐-贤哲)。
张旭《古诗四帖》
鼓是一种打击乐器,在非洲的传统音乐以及在现代音乐中是一种比较重要的乐器,有的乐队完全由以鼓为主的打击乐器组成。在书法作品中,每一个点画就如一个音符,而每一单字或字组就如一个乐音,交叉融合统一成一首和谐完美的乐曲。就打击乐器方面举例,体现最为明确的是祝允明的草书点法,每一点如一个鼓点,在其作品《后赤壁赋》中“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如图)部分效果最为强烈。笔者以为,与此部分最能产生相似效应或者说直观联想的,应是周杰伦所唱歌曲《霍元甲》中的那段鼓点前奏,当然,类似的音乐作品还有很多。
《后赤壁赋》局部
书法史上一般认为祝允明的草书是对黄庭坚草书点法的继承及大肆发挥,相对于黄庭坚大草的柔和老辣,祝允明减少了线的使用,使得风格更显刚硬凌厉,章法实似天女散花般细碎,正如白居易诗云“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而刻帖中形态各异的小点(如图《消息帖》《庆等帖》),又属于另一种美学追求,与祝允明这类雄强劲健的作品相反,是一种温婉流丽之美,恰如《蓝色多瑙河》风格的钢琴奏鸣曲般轻盈干脆。
《庆等帖》
就其他点画器乐感而言,刻帖中常见的纵势长线,则宛如小提琴般轻盈欢快且蜿蜒流畅,这一点在《冠军帖》等作品中体现尤为突出,如下图中“耳”“军”二字;对于厚重挺拔的横线,观感为悠扬沉稳,循序渐进,更似大提琴或长号的音质效果;
《冠军帖》局部
线条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核心,一根线中包含了诸多古人哲学:阴阳、天地及做人做事等等,这里不做赘述,其对于草书更是。英国人罗杰·弗莱说:“线的节奏是最引人注目的,应该占据中国艺术的首要地位。”书法家的书写速度随着人的状态和心境是不停发生变化的,而这种速度的变化遵守着与音乐的节奏相通的规律。草书发展到唐代张旭、怀素之际,基本已经抛弃实用性功能,刘熙载在《书概》中提到:“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即纯粹的用线条尽力表现情感,也就是孙过庭所说的“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不同质感的线条表现不同的情绪及审美追求,笔者以为可分为三大类型:
上文已经提到,这类线条(用笔)主要出现在“二王”体系的“江左风流”书系之中,以草书刻帖作品居多,特点为润泽光滑,起止干脆简净,提按动作较少,即使是枯笔亦是如此,怀素的《自叙帖》也算代表之一。
以张旭、米芾、祝允明及张瑞图等人为代表,相对于第一类“二王”系用线,更加厚重酣畅,多以尖峰、方切入笔,中、侧与绞转用笔反复使用且毫不拖沓,提按对比鲜明跳跃,墨韵层次丰富。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大概就是这种功效,是直击灵魂的乐章。
米芾草书
张瑞图草书
此种线质多出现在碑体风格草书作品中,抑或草书家多以学碑出身。如黄庭坚晚年大草《诸上座帖》与《李白忆旧游诗卷》,王铎部分草书立轴也在此列,清末沈增植等碑学书家更不必说。在感受此种作品时,仿佛聆听西北风情或纯粹的摇滚乐,音调屈曲盘旋,忧伤的节奏中有不屈的灵魂纵横冲突,亟待释放。
《李白忆旧游诗卷》局部
王铎草书轴 局部
综上所述,大草作品与音乐的节奏、器乐及韵律等方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艺术性上是共通的,一副好的大草作品,能给人以美妙的音乐体验,仿佛置身于不同的旋律之中,或悠扬,或激荡,或沉郁,或高亢,千变万化,精彩绝伦。在学习草书、欣赏草书的过程中,时刻与音乐联系起来,能更透彻地感知草书的节奏感及书家的精神追求,最终达到与古人对话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