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云飞
1 月 15 日,俄罗斯总统普京 (左)在莫斯科与总理梅德韦杰夫交谈。1 月 15 日,俄罗斯总统普京 (左)在莫斯科与总理梅德韦杰夫交谈。
2020年1月15日,在延迟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后(往年的惯例国情咨文是年末十二月份发表)普京发表了国情咨文,鉴于低迷的国内经济问题,俄罗斯国内外都对此事期待不多。没想到一贯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克里姆林宫,这次给各国的新闻媒体、政论人士和相当大数量的俄罗斯民众都送上了一份迟来的新年礼物:梅德韦杰夫总理宣布内阁集体辞职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传言猜测纷纷而至。
此事乍一看很突然,毕竟梅普唱二人转搭档多年,很多人认为他们俩会一直唱到地老天荒。这两年俄罗斯国内反对梅德韦杰夫的呼声很高,各种体制内和街头的在野党都各种串联运动游行抗议,因为大家都知道撼动普京的地位是不可能的,矛头都直指梅德韦杰夫。
为此普京不惜搭上自己的威望,也要力挺老伙计,甚至导致自己的支持率也大幅度下跌。当这些浪潮被用尽各种方法打压下去,日渐平息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个“惊喜”。
这里有必要对俄罗斯的政治生态有个简单介绍,以便理解。有个说法被称为“奥林匹斯山诸神模式”,也有另外一个称呼是“克里姆林宫塔林模式”。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更好理解的说法是“山头主义”。各个不同的政治派系依据理念和集团成员构成的不同,分别占据整个政治生态圈里面的不同位置。这种生态造成的结果就是,整个政府内部,都由来自不同山头的代表组成,互相之间沟通很差,虽然不至于达到二战期间日本海陆军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但也是恨不得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为了避免更大的矛盾,每个山头负责一个领域,其他的不要随便插手。
梅德韦杰夫代表的也是一个重要的派系,自由主义派。很多人听了可能一愣,觉得俄罗斯政坛上还有自由主义的生存空间吗?答案是有的,不但有而且还很大。不过梅德韦杰夫代表的自由市场派,他们这批人主要是负责经济领域的,政治与宣传领域他们插不上手,同样主管政治和宣传的也对经济领域插不上手。
这就造成了俄罗斯一个独特的政治现象,一方面官方媒体把自由主义骂的狗血淋头,另一方面在经济领域出台的全都是自由经济主义原教旨分子们制定的政策。这种巨大的裂痕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解释当前俄罗斯经济困境的原因。
梅的派系在俄罗斯也被称为“金融经济组”,一般的认为是由财政部、经济发展部、央行和梅本人构成的三驾马车,以及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数家大型国企。事实上,这一派系早在2014年就和其他多个派系因为克里米亚入俄一事产生激烈矛盾。就像前面说的那样,俄罗斯政治体系是模块运作的形式,克里米亚入俄的支持者和操作者是另有其人,之后更是引发东乌克兰危机导致俄罗斯被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对俄罗斯的经济影响颇大,虽然最初最为担心的引发物价通胀一事被压制住,没有短期内发酵,而是被分散到四五年的时间缓慢释放,但是由此产生的经济后果也由2014年之前普京政权体系下形成的城市中产阶级所承受,包括和西方聯系紧密的诸多寡头们也损失颇大。
对梅派系来说这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无妄之灾,因为他们推行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非常需要与欧美国家保持联系,需要那边的金融与技术的输入来维持经济增长。但是被制裁后这一切大多被掐断了,让已经习惯这种经济关系的梅派系简直无所适从,而随之而来的解决经济困难的重任却扣在了他们的头上,典型的“吃糖你去,背锅我来”的悲催局面。由此产生的争吵在俄罗斯内部早就不是秘密,梅德韦杰夫曾经公开宣称:“所有人都要明白,我们今天面临的困难,就是对克里米亚入俄支付的代价。”这让主持克里米亚入俄一事的派系暴跳如雷。
当然也不仅仅是口头说说而已,很大程度上,梅派系说服了普京放弃对后者的支持,将对东乌克兰的策略转为长期冷冻冲突,而不是锐意进取建立庞大的傀儡政权区或是直接收纳至俄罗斯领土内。
反对梅的派系,在体制内也有很多团体,如果以2014年乌克兰危机为起点进行考察的话,可以简单地称为“国家主义”派系(当然内部非常复杂,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这一派系对内政外交都有与现政府不同的路线和主张,对外有恢复苏联/沙俄领土的野望,对内则更加强调政府直接调控与加大对底层民众的补贴等等。由于克里米亚入俄一事带来了巨大的国内声望,诸多参与者和第一线执行者都获得了极高的政治声望,并且非常积极地要把这些虚的政治声望转化为实际的政治地位。由于很多在野派系和非体制内派系参与了这一进程,这对普京体制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2014年普京放弃支持激进的国家主义派系,进而对其多有打压之举,现在看起来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虽然梅派系都是一些教条的自由主义分子,但是在国内施政上至少不会添太多的乱子。而新的派系如果开始主政,能否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落实自己的许诺,这是一个颇大的问号,如果变成了一种教条代替另外一种教条,那么潜在的风险就太大了。
正是在这种冲突的背景之下,普京勉为其难地在2017年决定再次参选总统,而不是退休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个可以说走就走的旅行家,作为交换的条件,与普京同时代支持他上位的各路诸侯们则纷纷退休。事实上,普京在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地位,也是一个逐渐上升的过程,从最初只是大家推出来的“管事人”,逐渐成为“主事人”,然后升为“盟主”,一直到了2018年才彻底完成大权在握可以随意进行人事安排的“沙皇”。那段时间之后经常可以看到普京大手笔地解除地方州长们、将军们的职务,这不是俄罗斯政坛不稳定的表现,而恰好是代表了普京地位的空前巩固。
2018年就任总统后,普京继续任命梅德韦杰夫为总理,并且留任他的整个团队,在当时的俄罗斯国内引起了颇多怨言,一方面持续的经济不振让很多人感到不满,另外一个方面则是很多在乌克兰事件当中的“功臣们”都自认应该上位了,结果还是没有新意的老一套。
不过那时就有人预测过:新的政府班子任期不会超过2-3年,他们的任务就是把一切得罪人不讨好的政策都快马加鞭地通过了,然后顶着骂名和仇恨下台,甚至有了“神风特攻队政府”之称,那之后再把位置让给普京挑选的真正继承人。
现在看起来,这个预测一半对了,另一半还没有落定。2018年梅德韦杰夫再次组阁之后,确实推动了一系列不受欢迎的改革措施,比如导致普京支持率减半的退休金改革计划。但是说起来,2018年的梅政府,也是自由市场经济派空前强大的时代,包括财长被任命为第一副总理。用普京的话说就是给予其全面的支持,但是也不能为完不成工作目标找借口。
2014 年 3 月 20日,亲俄士兵进入克里 米 亚 的 Pelevalne营地。这一年,俄罗斯遭受了西方各国严厉的经济制裁。
事实上,梅政府这一届最大的“功绩”,是一举废除了从苏联时代遗留至今的2万多条国家标准和法律法规,当然这事引发的社会关注度不大,主要是政府内部造成了极大的风波。但是即使如此,两年多下来俄罗斯经济并没有预期的起色,当然不是说没有好转,只不过很多细节的转变无法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导致民间怨声载道。
1 月 15 日,内阁 会 议 之 后 普 京(右)与梅德韦杰夫一同离开。
2019年全年,俄罗斯主要的政治议题就是“倒梅”,从政府内部暗流不断到街头运动,但是这些活动基本上都在普京的影响下被扑灭了,当人们都以为梅普将会继续唱二人转唱上500年的时候,普京却突然安排梅德韦杰夫辞职了。换句话说,这并非是内忧外患压力下的决定,而是政治操盘手优雅从容地走了一步蓄谋已久的好棋。那么问题来了,这步好棋剑指何方,目的又是什么呢?
俄罗斯这些年,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另外一个就是普京的继承人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后者对俄罗斯的重要性其实还大于经济问题,所以很多人对经济前景失望之余,也就期盼普京尽早选个继承人保证权力的平稳过渡。所以政府全体辞职的消息传来,很多人的反应是莫非期盼已久的继承人人选终于出来了?但是新总理提名人出来后又是碎了一地的眼镜片。
米哈伊尔·米舒斯京,无党派出身的联邦税务总局局长。他是谁,他在这个重要的转折点出现在俄罗斯总理的职务上,将承担哪些被托付的重任?他能否担负起振兴俄罗斯经济的重任?
俄罗斯经济面临的问题,除了其指导理论与实践当中的巨大落差外,还有就是非常缺乏现代化企业管理人才以及与之配套的政府官僚系统。当然这個问题是历史性的,具体成因很复杂,也没有简单快速可以解决的办法。
从沙俄末期到整个苏联时代,一直面临类似的问题:缺乏主持经济项目的干部和信息上传下达不畅通。为了解决这一痼疾,从19世纪末开始俄国就有很多学者和科学家研究“控制论”的相关问题,控制论本身很复杂,他的简化版就是日后美国提出并且实施的信息高速公路计划。
这一研究和相关的实践活动也贯穿了整个苏联的历史,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苏联的解体和其没有完成铺遍全国企业的互联网有直接关系。这一论断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也确实揭示了很多的问题。比如从沙俄到苏联时代一直让政府首脑头疼欲裂的铁路运输问题,在进入21世纪后,在个人能力与道德操守评价都不高的雅库宁主管俄铁的时代,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原因无他,就是大量计算机的应用解决了很多相关问题。
事实上,普京政权一贯将电子化办公和大数据采集视为未来发展的不二选择方向,所谓“数字政府”这一概念和实践被广为推广。
米舒斯京正是在整个俄罗斯数字政府建设过程中的得力干将,属于无党派的技术型大拿,而且不仅仅懂技术,还懂行政管理,属于“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的这种技术性官僚。他的很多任命都是在受任前就谈好了具体要完成的工作,等达到目标后立刻离职毫不留恋,可谓“能吏”。除了建立联邦-地方统一的税务数据交换中心外,米舒斯京很值得大书特书的有这么两件事情:
一、为了完成海关和税务部门数据的联网,除了技术上和基础设施方面的不懈努力之外,他还参与扳倒了一直拒抗与税务部门数据联网的海关总署署长,而这位一贯被认为是普京的密友,当时对俄罗斯政坛的震动很大。不仅如此,还将海关总署并入税务总局,成了下属部门。以这个方式完成了两个部门之间的数据整合,然后在此基础上推行了商品的电子标签与商品全程监控制度。
前者首先在裘皮制品买卖当中推广实行取得了成效(电子标签制度指的是每一件商品,无论是本国生产还是外国进口,在完税后每个单位产品上打入具有单独编号的电子标签,这样当商品在商店内销售时,政府检查人员只要用仪器刷过立刻可以发现是否有完税记录,没有的话立刻没收),导致非法倒卖裘皮的现象为之一空,目前正在陆续计划将其推广到鞋帽衣袜等领域;商品全程跟踪,监控制度目前主要集中在食品加工领域,主要体现为厂家不得售出其采购原材料数量的成品,比如说厂家采购了500公斤蜂蜜,最后售出的成品蜂蜜不得超过700公斤(具体数据看厂家提前申报的技术指标),用这样的方式严禁食品造假现象。这种砸了无数人饭碗的政策都能被陆续推行,其人的行政才能可见一斑。
二、推动税务局远程办公,跨境检查和封闭式接待大厅。既禁止税务人员直接和企业接触,避免造成腐败的机会,只能通过邮件进行远程联络,尤其是受到检查的时候。通过大数据筛选出来可疑企业,随机指定外市税务部门通过电子账户对企业进行检查,所有内容一律以电子文档格式进行,包括解释书和证明材料。
这一过程中只能给企业留下指定的公开电话中心,企业只能打电话过去通知或是查询审查进度,甚至连负责检查的人员姓名都不知道,只能报自己企业的税号来询问,如果需要实地检查经常会采取跨部门联合检查或是外地人员出差检查的做法。
当然,仅仅依靠数字政府,是不足以振兴俄罗斯经济的。米舒斯京从自己的履历和学术立场上来看,仍旧是属于自由主義经济派系的,当然不是那种只会看外人书本的跟风极端派,而是有独立思路和实践经验的温和派。
这一派系经过长久的研究和实践,发明了,准确地说是从俄国近代历史上继承了独有的一套发展模式。前面说过,控制论这一体系,在19世纪的沙俄就有不少人在研究乃至实践,因为国家还是同一个国家,那时面临的问题和现在的是一样的,能提出的解决思路也是一样的。
这个理论的基本思路是俄国经济不能都靠自由市场调控,那样很快就会导致贫富剧烈分化和被外资控制;但是也不能由政府直接管控,因为缺乏足够数量的干部,还会导致贪污腐败。需要一个作为软垫的“中间机构”,既懂得经商和以商业原则来发展企业,又需要能够和政府部门沟通乃至执行国家战略。如果有困难的任务,也能找到执行者,当然这个执行者比较让人意外就是了,这就是银行。
谈到俄罗斯经济,是个人就扯油价油价。油价在俄罗斯经济体系当中的作用不但被夸大了,而且被绝对化了。事实上普京2000年左右上台后,俄罗斯经济得以快速发展,油价占不到主要原因,排名第一的原因其实是欧洲,尤其是德国银行大举进入俄罗斯市场带来的繁荣。
而这些银行带来的不仅仅是流动性(当然流动性也非常重要),而是通过贷款的方式,变相地审核企业盈利能力和各个建设项目的盈利性,同时带来先进的管理经验和新技术。
这才是2014年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之后,整个政府主管经济的部门和整个商圈惊慌失措的原因,当时很多中国银行和企业前往俄罗斯准备“捞金”,但是误判了局势导致无功而返。因为当时俄国缺的不是流动性,而是如何正确使用流动性的指导工具,所以普京干脆地拒绝了中国提出的“抵押换贷款”的模式,因为普京太了解他这帮手下了,一旦开了口子,能把国家资产都抵押给中国然后拿钱跑路去西方。
实际上,过去5年来俄罗斯经济的问题,除了外部制裁和各种新政策的不适应之外,这些举措严厉打击盛行了二十余年的影子经济,带来的后果更加让中产阶级们感到痛苦。所以2019年俄罗斯经济调查的时候有个听起来非常搞笑的说法:“人民的工资提高了,但是收入下降了”。这种现象正是影子经济的水分被不断挤出浮现在阳光下造成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俄罗斯经济转型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阵痛。
俄罗斯总统普京提名现任联邦税务 局 局 长 米 哈 伊尔·米舒斯京担任新一届政府总理
由此看来,这一切经济原因在前台造成的现象,便是“二人转”的虚化,未来的俄罗斯的高层政坛,很有可能依然充满着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