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照片

2020-04-16 12:39大山诚一郎
译林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城胶卷哥哥

〔日本〕大山诚一郎

1

影集里收有36张黑白照片:一张是远处高耸的东京塔,一张是电车驶过品川站站台,一张是一辆造型可爱的汽车在奔驰,一张是大兴土木的繁忙工地,一张是一名中年妇女和两个青年男女在屋前的合影……这些照片都反映了半个多世纪以前东京的景象。

“这是我爸爸最后拍摄的照片,”渡边真佐子说,“当时,爸爸看了这36张照片后嘟哝了一句‘好奇怪啊,两天后就在下班的路上被人杀害了。”

我的叔叔鹿养大介是一名专演反面角色的著名演员。年轻时他常扮演被人像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易杀死的小混混,如今年近花甲则经常出演黑社会头目或企业阴险狡诈的董事之类的角色。小时候,我总是无法相信现实中和蔼可親、把我宠上天的叔叔和电视里出现的坏叔叔是同一个人;我甚至怀疑,叔叔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除此以外,叔叔还是解谜高手。仅我所知,他就曾揭开两起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悬案真相,其他我不知道的那就更多了。

今天,来叔叔家一起喝茶的渡边真佐子和婶婶一样,也是个短歌爱好者,她听说叔叔是个解谜高手,便上门来请教。我恰巧来叔叔家玩,叔叔婶婶便让我也坐在一起聊天。

渡边真佐子看上去有70多岁了,一头银发,但面目清秀,气质高雅。“侄女真可爱!”她说着让我开心的话,并不在意我的参与。

渡边真佐子从包里拿出影集,在叔叔婶婶和我面前打开,说道:“那是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也就是东京奥运会举办前一年发生的事。那时新干线还没开通,我20岁,和父亲、母亲、哥哥一起住在东京品川区……”

2

新泽家在品川区大井泷王子町,真佐子和父亲义久、母亲绢江、哥哥久雄在那里一起生活。

每天一早,一家人出门各忙各的事,父亲去丸之内的富冈汽车公司上班,哥哥到茶之水的明央大学上学,真佐子则前往池袋的短大(日本的短大一般学制为2年或3年,相当于中国的大专)听课。

久雄是法学部的大四学生,看上去好像读书不太用功。真佐子知道,他喜欢和朋友一起到处玩,平时兼职做家教赚点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偷偷向母亲借。

作为大四学生,他应该考虑找工作的事了。但是,虽然已经是6月,久雄却一点儿也没有着急的样子。父亲说,从今年起不再有学校和企业之间的“就职协议”,过去定下的10月1日开始推荐学生的时间现在提前了。可久雄把这话当作耳旁风,还是只顾到处游玩。

父亲是汽车设计工程师,平时爱好摄影,每到星期天,就外出散步,拍照。他喜欢拍摄一些不为人注意的日常风景。因为一年后就要在东京举办第18届夏季奥运会了,所以市区到处都在施工,东京的面貌日新月异。父亲说:“要将东京改变前的样子和正在改变的过程拍摄下来。”

真佐子听见后来成为谜团一般的话是在那年的6月23日,星期天。那天上午,父亲散步后就去摄影社领取上个星期天拿去显影的胶卷和洗好的照片。

“爸爸拍了什么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听女儿这么一说,父亲便把照片全摊在桌子上给真佐子看。父亲爱用36张一筒的胶卷,所以洗出的照片有36张。

“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前18张是6月2日拍的,后18张是在6月16日拍的。”

这些照片有的是远处耸立的东京塔,有的是驶过品川站的电车,有的是富冈汽车公司出产的新型轿车,有的是正在紧张施工的建筑工地,还有一张是母亲微笑着和一双儿女的合影。这最后一张照片是16日傍晚父亲拍完照回家时说了一句“还留有最后一张”后,让家人站在家门口拍下的。拍完后,他就把胶卷拿到附近的摄影社去冲洗了。

2日和16日,相距的时间有点长,因为这两周父亲工作繁忙,常常要把图纸带回家,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干到很晚。

“好奇怪啊。”看着摊放在桌上的照片,父亲嘟哝了一句。他似乎还说了句“大了”,说完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真佐子问道。

“哦,没什么,”父亲摇摇头,“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佐子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想太多。没料到这就此成了一个谜团,折磨了她半个多世纪。

6月25日,星期二。

那天父亲去公司上班后没有回家。要是往常,一到晚上7点左右,玄关的门就会打开,同时传来父亲“我回来了”的招呼声。只有这一天,屋门一直没有动静。

做好晚饭的母亲和真佐子坐在摆满菜肴的餐桌边,静静地等待着。哥哥久雄说是和大学同学一起出去喝酒,还没有回家。

真佐子等得有点无聊,便打开了电视。NHK电视台正在播放智力竞赛节目《姿态》,她心神不宁地看着。

“你爸爸早上出门时没说过今天会晚归吧?”绢江不安地问女儿。

“嗯,没说。”

“奇怪!要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他必定会打个电话……”

一直到上上周,因为新车的设计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父亲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深夜才回到家,有时甚至还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可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他应该正常下班回家了。

8点,《搞笑三人组》节目开始了。真佐子平时看这个节目都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可今天一点也笑不出来。终于,她觉得电视的声音太烦人,干脆关机了。

“我们先吃吧!”母亲说。母女俩端起了饭碗。

快到9点的时候,玄关的门终于响了一下。真佐子的心猛地一跳,爸爸回来了!可门口传来的却是哥哥“我回来了”的声音。只见久雄红着脸,一身酒气。

“哥哥,你回来啦!”真佐子朝门口走去。

“怎么了?看你一脸担心的样子。”

“爸爸还没回家,就算是加班他也应该打个电话……”

“哦?奇怪!”久雄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9点过后,母亲把留给父亲的饭菜收进了橱柜。

三人静静地坐着,客厅里笼罩着沉闷、阴郁的气氛。

就在快要到深夜零点的时候,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母亲飞也似的扑过去。

“你好,这里是新泽家!”

拿着听筒才说了几句,母亲就哀叫一声,摇晃着身子瘫倒在地。

“妈!你怎么了?”真佐子慌忙跑过去搀扶。

“警察来的电话……说是在秋野神社发现了你爸爸……你爸爸的尸体……”母亲断断续续地说。

久雄一把从母亲手里抢过听筒想问个究竟,对方只说了一句“我们这就过去”便挂断了电话。

“说是父亲的遗体已被送到区立医院了,让我们马上过去。”

一家人立刻打车前往品川区立医院。

接待他们的是大井署的刑警南。南身材矮胖,40岁出头的样子。

据说父亲的遗体是在秋野神社的一个幽暗角落处被人发现的。从国电大井车站到新泽的家,秋野神社是必经之地。警察从遗体身上所带的名片中获知遇害者名叫新泽义久,在富冈汽车公司工作后,便打电话到公司,从门卫那里询问到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才终于联系上了家属。

在医院太平间,一家人见到了已完全变了样的父亲。此前大家还抱着侥幸心理,说不定是搞错人了。可现在,那点侥幸已被无情击碎。母亲号啕大哭,哥哥只是咬着嘴唇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离开太平间来到会见室后,南刑警便开始说明发现遇害者遗体的经过。

“发现遗体的是深夜11点前后在神社内巡逻的神官。目前判断,遇害者是被钝器击倒后扼杀的,凶器是掉在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因尚未进行司法解剖,还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但基本可以肯定,死亡时间约在6点半至7点半之间。”

“有没有掌握线索,凶手是什么人?”哥哥问。

“目前还没有。因为死者身上的钱包并没有被拿走,可以肯定不是抢劫。你父亲不太可能晚上一个人走进神社,所以,歹徒很可能是设了圈套将他骗进神社。目前分析,你父亲是跟着歹徒走的,可以推断,那是个他熟悉的人。”说到这里南刑警反问道,“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对你父亲抱有怨仇的人?”

“没有。我爸爸是个做事认真、性格温和的人,绝不会去得罪什么人。”

“招人误解的事也不鲜见。”

“不,我爸爸没有什么结怨的人。”

南刑警又问了真佐子和她母亲同样的问题,得到的也是否定的回答。

第二天灵前守夜,父亲在富冈汽车公司的上司、部下和同事都来了,其中有个名叫大城洋一郎的人和父亲差不多年纪,50岁上下。那人脸色红润,仪表堂堂,看着很给人信赖感。从他递来的名片上获知,原来是公司的营业部长。

“新泽君真让人痛心。”大城说。真佐子的母亲和兄妹俩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新泽君和我同时进入公司,是昭和十年(1935年)一起入职的。那个时候同时入职的人,经过战争,死的死,走的走,最后留下的只有新泽君和我两个人了,所以我对他遭遇不测深感痛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请尽管说吧。”

“谢谢!”母亲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说。

3

失去了父亲的新泽家显得冷清、寂寥。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时常脱口道:“真佐子,叫你爸爸吃饭!”随即发觉不对,便泪流满面。如今父亲不在了,餐桌旁再也没有读报的人了,从信箱里取出的报纸原封不动地堆在榻榻米上,越来越高,让人睹物思人,很是伤感。直到这时候真佐子才体会到,父亲虽然是个好静的人,但失去他,家里就彻底冷清了。

父亲的书房还保持着原状,大大的木质书桌,摆放着许多汽车类和摄影类图书的书架,搁在一角的尼康相机……父亲伏案工作的身影历历在目。

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真佐子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我想起来,爸爸遇害的两天前,那是个星期天,他看着刚从摄影社冲洗好拿回家的照片嘀咕道‘好奇怪啊,还说了一声‘大了,我问‘怎么了,他回答说‘哦,没什么,‘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爸爸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爸爸说过这样的话?”哥哥久雄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嗯,他到最后也没说出来,究竟是什么让他觉得奇怪了。两天后爸爸便遭人杀害,所以我在想,爸爸说的话同他遇害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哥哥听了不以为然,说,这是你想多了!

只是,真佐子总没法摆脱两者之间的联系。哥哥,还有母亲,都说她“想多了”,但她并不这样认为。她找出父亲遇害前两天从摄影社取回的36张照片,重新攤放在桌子上,仔细观看。

父亲说“大了”,是什么东西大了?是不是照片中摄入的某个景物相比其他显得特别大?仔细观察下来,没有,拍得都很协调。

大概是心疼她天天对着照片苦苦思索的样子,一天,哥哥对真佐子说:“我和你一起找吧。”到底哪张照片拍摄的景物是异乎寻常的大?到最后,哥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还是先别纠缠住爸爸的‘大了这句话吧,钻了这个牛角尖,或许就把什么都束缚住了。也有可能是你听错了呢?”

“我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话虽这么说,可现实是,到底什么“大了”呢,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是照哥哥说的,先别纠缠在这句话上吧。

那么,除了照片的尺寸问题,就是看其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可这又谈何容易,一个词“奇怪”,内里却充满着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有一天,哥哥突然说:“对了,爸爸会不会把本不该在现场的人拍进了照片?”

“本不该在现场的人?”

“对!原以为那人应在别的什么地方,却被拍进了照片里。爸爸看了觉得奇怪,就直接去找那人问了。可那人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于是心生歹念想灭口……”

“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比如?”

“比如说,那人想伪造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伪造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那人已预先制造了自己身在别处的假象,然后为了某个目的来到现场作案,没想到被父亲随意拍进了照片。这张照片落到警察手里,或者父亲告诉警察的话,他精心制造的不在现场证明就化为乌有,因此他得封住爸爸的口。”

这个推理太超乎想象了,真佐子想,是不是哥哥惊悚电影看多了?

“那个人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但此人肯定是爸爸认识的熟人。”

“那我们来找找看吧。”

真佐子和哥哥一起把36张照片摆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仔细察看。两人分工找怕会遗漏,所以每个人都把照片看了一遍。

“呃,你看!那人是不是灵前守夜时来的父亲的同辈?”真佐子指着那张电车驶过品川车站的照片问哥哥,这是6月2日拍的照片,“车站前人来人往,那人也在里面。”

“哦?哪个?”哥哥慌忙伸过头来。

“看,就是这个人!”

“对,那人叫大城。”

真佐子听了恍然大悟,“是的,大城……那天爸爸看着照片说的‘大了,很有可能说的是‘大城!”

哥哥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一定是的!真佐子,你真行!”

这时,真佐子开始相信,也许真的是自己听错了,那句“大了”的话正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样式在脑中复苏。

真佐子和哥哥联系了大城,并提出想当面询问一下有关父亲的事。大城说,那就等他下班后找个地方碰面吧。碰面的地方定在了有乐町崇光百货边上的咖啡馆。

下午6点过后,兄妹俩等了不多一会儿,大城就到了。看到大城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真佐子不禁想起父亲生前谨小慎微的模样,感慨万千。

哥哥很有技巧地说着客套话,这让真佐子有点出乎意料,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我记得家父曾说过,6月2日这天,他在品川车站遇见过大城先生。”一番寒暄过后哥哥很自然地说了这番话。

“不可能吧?他也许看错人了。那天我在前桥呢。”大城回答。

真佐子瞥了他一眼,大城脸上并没有一丝慌张的神色。

“哦?是吗?家父还一直以为那是大城先生呢!”

“他搞错了。”

“家父有没有和你提起过这件事呢?”

“没有,他从没和我说过诸如‘我在品川车站看见你之类的话。”

“是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城吃惊地看着哥哥问道。

“是这样,这里有张照片你看看。”哥哥说着从皮包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大城。

“这是不是你?”哥哥指着照片中看上去很像大城的人问。

大城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家父6月2日在品川车站前拍的照片。这人不是大城先生吗?”

“嗯,确实够像的,可那不是我。这个人拍得这么小,任是什么人看着都会觉得像啊!”大城一脸无奈地看着兄妹俩,“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因为我被你父亲拍进了照片,所以杀死了他?”

“啊,不……”

“父亲遭遇不测,你们要追查,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胡乱找个人责难出气,这就不太好了。调查案子的事应该让警察去做,你们孩子只有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那才是对父亲最好的报答。”

最后,兄妹俩还是没有办法让大城承认照片上的人是他。

“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的‘伪造不在现场证明的判断是对的,那么6月2日这天,品川一带就一定发生过作案者非得有不在现场证明不可的案子。我们一起去调查一下吧。”

兄妹俩跑了好几家报社,查阅了6月2日以后的所有报纸,但都没找到任何发生在品川一带的案件报道。

“看来我们是外行,做不了这事。”哥哥嘟哝道,“接下来我还是集中精力找个好工作吧,这也许是最让爸爸高兴的事。”

后来,哥哥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努力学习。10月份,他被回响汽车制造公司录用了。回响汽车制造公司是一家新企业,发展之快令同行刮目相看。母亲得悉后非常高兴,流着眼泪说:“这是你爸爸在天之灵在帮助你!”

哥哥要上班了,追查父亲死因的工作也就彻底打上了休止符。久雄整天忙着准备上班的事,真佐子想,单靠自己一个人四处走访,效果十分有限,还是在父亲留下的照片上再找找线索吧。可是,她拿着这些照片横来竖去端详了几十次,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再说大井署的南刑警倒是隔三岔五地上門报告搜查的情况,但也几乎没什么大的进展。那个案子既没有目击者,那块用作凶器的石块上也无法检出指纹。警方还详细调查了父亲所在公司的人员关系和他的朋友圈,结果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一天,真佐子婉转地对南刑警说起了大城的事。南刑警对此也做了调查,结果表明,父亲遇害时,大城正在赤坂的日式餐馆宴请运输省的官员,有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证明。

转眼到了第二年10月,东京奥运会隆重举行,久雄搞到了三张球票,真佐子和哥哥、母亲一起去国立体育场看比赛。坐在观众席上,真佐子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似乎看见父亲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再也不要去想那照片的事了——真佐子好像听见爸爸对她这么说。

4

“从那以后,一晃眼52年过去了!”渡边真佐子喃喃道,“哥哥和我先后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母亲也在10年前,看着围在身边的儿孙,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哥哥在回响汽车制造公司事业顺利,最后当上了副社长。当时虽然遭遇了丧父的不幸,但好像老天有意要补偿我们,随后家里什么都是顺顺当当的,唯有这照片的谜团迟迟没有解开。我竭力不去想它,可总也忘记不了。后来我听夫人说,鹿养先生擅长解谜,便抱着希望前来请教。”

叔叔听了,原先冷峻的脸色露出了一丝抱歉的笑容,“你若问我照片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很遗憾,我真说不上来。”

“是吗……那我也只好死心了,以后再不去想照片的事了。”

“不能帮到你,真是抱歉!”

“啊,不,是我打扰你了。你能听我把这事说完,已让我感激不尽。”渡边真佐子微笑着站起身,“我该告辞了。”

“你是真的说不上来,还是故意不说?”送走了渡边真佐子后,婶婶边收拾桌上的茶具边问。

“你为什么这么想?”

“呵呵,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这点心事我会不知道?”

叔叔苦笑了一下。

“叔叔,你一定已经发现了真相,是吧?”

听我这么一问,叔叔轻轻地点点头。

“事实究竟如何我们谁都不知道,那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那就说啊。”

“我觉得,义久先生嘴里嘟哝的‘大了,说的是照片拍出的景物有点大。”

“可是,真佐子仔细研究了这些照片,她得出的结论是,照片上拍出的景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

“那是因为她只是在这些照片中进行比较。其实呢,是义久先生将照片拍出的景物与留在自己脑中的印象比较后,发觉拍出的景物都偏大才说了这话。”

“那为什么拍出的景物会比义久先生记忆中的样子大呢?”

“我想,这应该是拍了‘照片的照片才会这样吧!”

“照片的照片?”

这奇怪的词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婶婶也是一脸不解的神情。

“用相机对着照片拍照的话,拍出的照片与原物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这就是‘照片的照片。人们通常称之为复制,但因为会同复印混淆起来,所以现在称为‘照片的照片。”

“拍摄‘照片的照片,为什么拍出的景物会变大?”

“说是变大,也只是很细微的差别。在拍摄‘照片的照片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将原物照片的边框拍进去,不然的话就会被人看出这张照片并非原创。所以拍摄时,取景的范围要比原来的照片偏小一点点;而照片的尺寸呢,又得和原照一样大。这样一来,‘照片的照片的被摄体就比原创照片中的大了一点。”

“噢,原来这样……”

“当然,义久先生没有见过什么原创的照片,他只是发现,自己拍的照片里的景物比留在记忆中的景物大了一点点,于是说‘大了。”

“这样说,也是有道理……但是,是谁做了这件事?显然不会是义久先生本人。还有,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让我们来还原一下这个拍摄‘照片的照片的人都做了些什么,这里姑且称他为X。义久先生出门拍完风景照后,相机里的胶卷还没有拍摄完,他把相机放在了书房里。X偷偷潜入书房,将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拿到摄影社去冲洗。几天后,他取来了冲洗好的照片,又用加了新胶卷的相机对着这些照片拍了一遍。”

“X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明白。新胶卷拍出的照片的被摄体是比原来的照片要大一点,但是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呀。”

“光是就胶卷上的照片而言,确实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但是,X这样做,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相机里的胶卷弄到手。而实际上,义久先生还是发觉了照片上景物的变化。”

“问题是,X为什么要偷取相机里的胶卷?”

“他要将这一筒胶卷冲洗出来。”

“也就是说,X想知道这筒胶卷里拍了些什么,对吧?”

“是的。对胶卷里拍摄的内容,我们可以假设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X想看到义久先生这架相机里已拍摄的胶卷都拍了些什么。同我们现在的数码相机不同,用胶卷的照相机拍了些什么,在冲洗之前只有拍摄者一个人知道。X很想看见义久先生拍的照片,但他又不想让义久先生知道,于是他玩了翻拍的把戏,将原来的胶卷搞到手。”

“原来这样!那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就是,X偷偷拿走相机,用尚未拍摄完的胶卷拍了些什么,他想要这些照片。也就是说,第一种可能,目的是要得到已拍摄的胶卷;第二种可能是想用未拍完的胶卷拍摄他要的东西,然后将胶卷冲洗出来。但无论怎样都会被义久先生发觉,于是X玩了一把拍摄‘照片的照片,也就是翻拍的把戏。”

“确实,这也是有可能的。”婶婶点点头。

“那你认为是哪种可能呢?”

“要做出这个判断,就得先分析X究竟是什么人。X是一个能潜入义久先生的书房,并从相机里取出胶卷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家人。也就是说,不是真佐子的母亲绢江,就是她的哥哥久雄。”

“那你刚才还对真佐子说‘我真说不上来,让人家很失望……”

这倒可以理解,总不见得让叔叔当着面说,凶手不是你母亲就是你哥哥?

“而义久先生在神社遇害的时候,真佐子和她母亲都在家里,她俩不可能是凶手。这样一来,X就只能是哥哥久雄。义久先生遇袭时,久雄不在家。家人以为他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喝酒,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作案后喝酒,有意制造假象。”

从刚才真佐子的讲述中我可以想象的是,她哥哥虽然有点游手好闲,但对家人还是蛮体贴的,没想到会是个弑父的凶手。

“假设X就是久雄的话,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就是久雄想知道父亲用相机拍了些什么。但是从这些冲洗出来的照片看,拍摄的内容都与久雄没有关系,所以,他并不是想知道胶卷里拍了些什么。这样一来的话,第二种可能就是正确的了。久雄为了用未拍完的胶卷拍些什么,然后把这照片弄到手,就玩了翻拍的把戏。”

“那他拍了什么呢?”

“要確定这一点,就得先分析一下他是什么时候拍的。6月16日星期天,义久先生把没拍完的胶卷都拍了,然后取出胶卷拿到摄影社去冲洗。所以X翻拍照片只能在这之前,也就是前一天的15日星期六之前。另外,X翻拍完后,还得偷偷拿到摄影社去冲洗,摄影社冲洗底片需要花费三到五天时间,这样算来,X至迟得在12日,也就是星期三之前去冲洗照片。而拍摄则应该是此前不久。

“还有一个问题要考虑。那就是久雄为什么要用义久先生相机里未拍完的胶卷拍摄照片?因为用的是父亲的相机,为了不被发觉,他不得不用翻拍照片这个麻烦的办法。他完全可以事先准备好另一架相机进行拍摄,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由此可知,久雄发现并用相机多余的胶卷拍摄下‘被摄物,这个过程极其短暂,并且是他未曾预料到的,所以他无法事先准备好别的相机,只能用手边的义久先生的相机完成。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想一下真佐子刚才说的‘一直到上上周,因为新车的设计进入最后冲刺阶段,父亲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深夜才回到家,有时甚至还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这段话。所谓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说得具体点,就是设计图纸什么的。由此联想到‘被摄物,就首尾连贯起来了。

“久雄趁义久先生去浴室洗澡的间隙悄悄走进书房,发现了父亲从公司带回家的设计图纸。他脑中旋即生出念头,卖了这图纸不是可以赚点零花钱吗?但是父亲就快洗完澡了,而且他明天多半是要把图纸带回公司去的。于是久雄马上用父亲放在书房里的相机拍下了设计图。不像现在,用智能手机就能拍摄,那时没这个条件。

“义久先生是6月2日拍的照片,但胶卷没有全部用完,还留有一些。久雄就用这多余的空白胶卷拍摄了机密图纸,然后将胶卷倒进暗盒取了出来。

“但这样一来会被义久先生发觉,怎么办呢?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相机里装一卷新的胶卷,然后拍一套和父亲一样的照片。这样也许父亲就不会发觉自己的相机被人用过了。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首先,要找到同样的取景点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其次,就算找到了,还有一个拍摄的角度问题,难以做到完全一致。而且让人家看见你比对着手里的照片拍同样的景物会觉得奇怪。他想来想去还是翻拍照片这个办法最简单。

“于是,久雄拍完后从相机里取出胶卷偷偷地拿到摄影社冲洗。在取照片前的几天里他想必是担惊受怕,怕父亲万一使用相机发觉他的伎俩。照片一拿到手,久雄立即用新胶卷将父亲拍的照片重新拍了一遍,而后面冲洗出的一些照片——父亲的新车型设计图纸则被他偷偷换了零花钱。

“毫不知情的义久先生继续用儿子新装进去的胶卷拍照,胶卷拍完后马上拿到摄影社去冲洗。看见冲洗出来的照片中有的景物比印象中的大了一点,他便嘟哝道‘好奇怪啊,听见女儿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敷衍道‘哦,没什么,‘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这个时候义久先生大概已经有所察觉了,会不會是儿子翻拍了照片?他觉得,相比妻子绢江和女儿真佐子,儿子久雄最有可能玩这种小把戏。

“出事的那天,义久先生下班回家的路上与儿子不期而遇。他想这机会正好,可以问一下儿子照片的事。在家里,妻子、女儿在旁,不方便说这样的话。不知是谁提出,站在路上说话太引人注目,进神社里说吧。可能是平时就对儿子游手好闲忧心忡忡,义久先生追问的口气很严厉。久雄被逼急了,从地上捡起石块朝父亲的头上砸去,还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我脑中想象着那种景象,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真佐子最后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这真是一件幸事。

“真佐子认为,父亲拿到自己拍的照片看了后说‘好奇怪与他两天后被害是有关系的。久雄对此虽然心里明白,口中却还是说‘我和你一起找吧,他这样忽悠,是怕妹妹穷追不舍查下去,万一发现真相就坏事了。所以,他装着与妹妹想到一块的样子,提出了‘把本不该在现场的人拍进了照片这个判断,意图掩盖真相。所谓照片上发现的父亲同事大城先生,只是个长相相像的陌生人,而久雄却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个障眼法,转移妹妹的注意力。

“听真佐子说,久雄进了回响汽车制造公司令其母亲感到宽慰,很大的可能是,久雄是用他拍摄的机密图纸换取了工作。还有,回响汽车制造公司的某个人物在拿到图纸后可能对久雄的弑父恶行有所察觉,但却没有报警,原因很可能是久雄会威胁说,一旦报警,公司不法获取机密图纸的事也会败露。到后来,久雄同这个人已成了休戚与共的关系;而他后来顺利晋升,也可能是因为此人的引荐……”

游手好闲的久雄一开始可能只是为换点零花钱偷拍父亲的图纸,然后卖给回响汽车制造公司的某个人,没想到被父亲发现,最后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早已回不到从前的自己,往后的人生就只能靠“演技”打发了。

“真是苦不堪言啊!”叔叔叹了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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