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传说的当代启示

2020-04-16 12:39本杰明·拉姆
译林 2020年2期
关键词:诗剧浮士德歌德

〔英国〕本杰明·拉姆

无政府主义者爱玛·戈德曼写道:“政客们在选举前承诺给你天堂,选举后却还你地狱。”传说中的浮士德博士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靡菲斯特,以换取世俗的知识和享乐,其经历已经被看成肮脏的政治协议的隐喻。它甚至可能让我们看清我们自己的民粹主义时刻,从英国脱欧到唐纳德·特朗普的获选。为什么这个有着500年历史的民间传说会在道德危机时代引起共鸣?为什么它会一直萦绕在西方人的想象中?

这个传说大致取材于约翰·乔治·浮士德(1480—1540)的生平,他是一位炼金术士和巫师。一本揭露浮士德丑恶行径的小册子在16世纪晚期广为流传,为克里斯托弗·马洛创作戏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提供了灵感。该剧于1592年左右首次在伦敦演出。大约在同一时间,潘·特瓦尔多夫斯基这个传奇人物开始在波兰民间传说中生根发芽,他也是一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巫师。

基于浮士德传说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创作的诗剧。这部诗剧的构思和写作贯穿了歌德的一生:诗剧的第一部分于1808年问世;第二部分完成于1831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除了1818年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出版的《弗兰肯斯坦》之外,很难找到比这部作品更经久不衰的现代传奇了。这两个故事都反映了对一个即将来临的新世界的不安,因为这个新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令人焦虑的事物。

浮士德的传说已经渗透到每一个文化空间,包括古典音乐和歌剧(舒伯特、瓦格纳、柏辽兹),小说(布尔加科夫、屠格涅夫、王尔德),诗歌(普希金、拜伦、海涅),戏剧(哈维尔、马梅特、格特鲁德·斯坦),以及芭蕾、雕塑和绘画。从《辛普森一家》到皇后乐队的《波希米亚狂想曲》,这个民间传说已经渗透到流行文化中,成为数十部电影、音乐剧、童话、电子游戏、图画小说、连环画和漫画的主题。

这个传说在道德危机时代似乎会引起特别的共鸣。《靡菲斯特》(1936)是克劳斯·曼创作的一部小说,书中刻画了一个为了事业发展而迎合纳粹政权的演员。这起恶魔交易帮助他成为德国最著名的演员,但在《浮士德》中扮演靡菲斯特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他就是在道德上向邪恶妥协的浮士德。曼的父亲托马斯写了这个传说二战后最著名的小說版本——《浮士德博士》(1948),并称其为“我那个时代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位作曲家,放弃了爱情以换取更强的创造力。他达到了目的,却感染上了梅毒。正如曼在序言中所写:病毒起着迷醉神经、刺激大脑和激发灵感的作用;亢奋的状态使他能创作出天才的杰作。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以尼采的生平故事为基础,探索虚无主义和原始主义是如何侵蚀资产阶级文化的。在第三帝国的余烬中,曼的主人公在生理、心理和精神上的堕落成为德国道德腐败的隐喻。

法西斯分子和金钱

法西斯主义的诱惑主导了20世纪浮士德式的寓言,其中最著名的是瑞士德语作家、剧作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在1956年创作的戏剧《老妇还乡》。在该剧中,镇上的人被贿赂去谋杀他们的一个同胞。美国著名作家斯蒂芬·文森特·贝尼特的短篇小说《魔鬼和丹尼尔·韦伯斯特》(1936)也以金钱的腐蚀影响为主题。这篇短篇小说写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故事说的是一个陷入困境的农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换取七年的富裕生活。他的律师试图辩解说买主是个外国骗子,但魔鬼声称他在美国诞生时就在场:“当第一个印第安人遭到迫害时,我也在场。当第一艘奴隶贩卖船前往刚果时,我就站在甲板上。”这句对白为滚石乐队的歌曲《同情魔鬼》提供了灵感。

或许不可避免的是,“魔鬼贿赂”一直是选举宣传的主题。一个有趣的例子是,英国保守党在1997年大选前终止了一档已经录制好的广播节目。这段时长五分钟的内容很直白:托尼·布莱尔就是浮士德,他被掌握“黑魔法”的政治顾问彼得·曼德尔森鼓动去欺骗选民。在英国时任首相约翰·梅杰的坚持下,节目在最后一刻被取消,因为梅杰担心广播的负面影响会损害他所在的政党,而这个类比会冒犯虔诚的基督徒布莱尔。

尽管浮士德的传说有其神学基础,但它在世俗的消费社会中却很有市场,尤其是在一种即时满足的文化中。从信用卡到快餐,我们选择即时的快乐,即使知道它会带来长期的痛苦。浮士德说他所侍奉的唯一的神就是自己的胃口,而歌德的“靡菲斯特”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品尝每一种可能的快乐……抓住你想要的东西”。音乐人戴维·卢克对此进行了如下抒情的演绎:

你的味蕾也要饱足,

你的鼻孔也要舒畅,

你的触觉也要欢愉。

当“封闭”的中世纪正在被一种新的商业文化割裂的时候,浮士德的传说获得了关注,卡尔·马克思将从新大陆涌入的黄金视为资本主义的黎明,并将这种制度比作一个“再也无法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的”魔法师。这种制度需要使剥削和殖民成为必然,马洛笔下的浮士德听起来就像第一个贪得无厌的资本家:

我要让他们飞到印度去淘金,

探寻海洋中的东方明珠,

在新发现的世界搜寻

甜美的果实和华丽的丝绸。

浮士德踏上了一场盛大的旅程,在罗马遇见了教皇、德国皇帝查尔斯、亚历山大大帝的灵魂、波斯的大流士和特洛伊的海伦(对于海伦,浮士德感慨道:“这就是那张使无数船舶沉没,/使高耸云端的巨塔焚毁的脸蛋吗?”)。这是一次令人眼花缭乱但最终未能如愿的远足:一场伟大的走秀!是的,只是一场走秀而已。这位博士发现,财富、快乐和浮华都无法阻止他的精神萎靡。1999年,卡罗尔·安·达菲在《浮士德夫人》一诗中也表达了这种情绪:“我爱上了这种生活方式,/而不是生活”。

歌德的主要创新是引入了玛格丽特(也叫格蕾琴),她的故事提供了诗剧中最辛酸的情节。浮士德追求她,引诱她,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摧毁了她和她的家庭。虽然受到了靡菲斯特的引导,但浮士德的行为无疑是他自己的选择(魔鬼质问他:“谁毁了她:我还是你?”)。格蕾琴的故事已经成为一个强大的文化主题,一些挽歌就是缘于它的启发而诞生的,如拜伦吟出了如下诗行:

她的缺点是我的——她的美德是她自己的——

我爱她,却毁了她!……

如若我从未活过,我的爱人

依然活着;如若我从未爱过,

我的爱人依然美丽。

浮士德告诉格蕾琴:“亲爱的,相信我,被称为智力的东西/往往只是肤浅和虚荣罢了”。这个传说的几乎每一次迭代都凸显出这一觉醒:是拜伦的曼弗雷德发现了“那个致命的真理,/知识之树不是生活之树”。知识的追求孤立了浮士德,没有给他带来智慧:“一个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他不知道的/而他知道的却是不必要的信息”。即使对知识的追求是成功的,它也会召唤出黑暗力量,就像《弗兰肯斯坦》中那样。

尴尬的境遇

为了成为一名实干家,浮士德放弃了学问,改写了《圣约翰福音书》的开篇“太初有为”。歌德诗剧的第二部分描绘了浮士德試图按照自己的想象来塑造世界。这显然是一项启蒙工程:浮士德将通过驯服大自然的野性力量来创造一个新的文明,大自然的低产让他充满焦虑(“这把我逼到了几近绝望的境地!/这种未被利用的原始力量,毫无意义!”)。他的计划太过宏大,脱离现实,置人类的需求于不顾,却打着进步和“广大人民群众勇敢、坚定的决心”之旗号。

正如美国哲学家、评论家马歇尔·伯曼所指出的,这种雄心勃勃的现代发展计划容忍不了那些不接受该计划的人。浮士德了解到,一对老夫妇,鲍西斯和腓利门,希望留在他们偏远的小屋里,拒绝被收买。这对老夫妇安贫乐道的态度是对浮士德权欲的无声抵抗:他们的反抗激怒了他(“他们的固执,他们的抗议/毁了我最好的收获”),他命令没收他们的土地。

在21世纪的今天,这种贪得无厌的扩张欲望所付出的生态和人类生存代价是显而易见的。气候变化或许是当代浮士德式交易最恰当的类比:过去几十年经济高速增长,精英阶层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但随之而来的全球变暖正越来越严重,并将一直持续下去。同样,人们也用浮士德式的语言来描述核能的诱惑:那些释放出的“地下世界”的能量,具有助长——和毁灭——这个星球的潜力。

科技为我们每天进行浮士德式的选择提供了便利:谁还阅读“条款和条件”呢?智能手机使我们的注意力持续时间变短,我们就像浮士德一样,如果想留下来享受一次经历,就要承诺和灵魂分开(“那时让我对那一瞬间开口:/停下来吧,你真美丽!”)。歌德的诗剧以浮士德想象的一项工程的完成而结束,不仅解放了他的工人,也让他从“无休止的活动”中解放出来。

“每个影响深远的历史时代都会有自己的浮士德。”丹麦哲学家、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这样写道。我们今天面临的挑战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处在浮士德式的困境中。我们被政客们为复杂问题提供简单答案而困扰——尤其是当那些简单的答案都是空洞的承诺时。这个传说提醒我们要警惕对自我的崇拜、名誉的诱惑以及对权力的推崇。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胜利,而且转瞬即逝。确实,“一个人若赢得了整个世界,却赔上了灵魂,又有何益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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