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货殖列传》中看先秦至汉初的社会图景

2020-04-15 03:56王海云
知识文库 2020年3期
关键词:司马迁商人

王海云

《史记》中的著名篇章很多,而《货殖列传》以其独特的叙述手法和广阔的史学视野受到历代学者的重视,钱钟书先生曾说:“马迁传《游侠》已属破格,然尚以传人为主,此篇则全非‘大事记、‘人物志,于新史学不啻乎辟鸿蒙矣。”司马迁以宏观的视角和全局意识来审视社会,而其对社会的一番真知灼见在今天看来仍有许多借鉴意义。

1 内容简析

关于创作意图,《太史公自序》中曰:“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之于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故全文主要是为春秋战国至秦汉以来的一些货殖家,如范蠡、子贡、白圭、猗顿等人作传。通过介绍他们的言论事迹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各地的物产风俗,叙述他们如何发家致富,如何在那个时代生存,展现出社会的风情百态,以便“后世得以观择”。

钱穆先生曾说:“从汉代起,我们可以说中国历史上的政府,既非贵族政府,也非军人政府,又非商人政府,而是一个崇尚文治的政府,即士人政府。”因此,司马迁对商人阶级的评价扭转了古代圣贤之说,高度体现了知识性经济以及人才引领的经济社会时空观中新的史学观。工商活动对社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其产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马克思也曾指出:“一切政府,甚至最专制的政府,归根到底都只不过是本国状况所产生的经济必然性的执行者。”可见经济生产对一个国家的政治兴衰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司马迁就能认识到生产交易和物质财富的重要性,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2 充满人间活力的社会生活

鲁迅有过“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所谓‘正史”的话,此言不虚,正史里除了帝王将相便是政治风云人物,一般小人物甚至对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也难以入史书。商人在中国历史上一直不被重视,中国历史文化里把仕宦视为光宗耀祖之事,把当官获取的财富视为天经地义,却歧视商人的智慧致富。古代肉食者对商人不但歧视,有时甚至进行限制打压。而司马迁为商人立传,表现了其非同一般的史学见识以及广阔的视野,可谓开史家之先河。

司马迁让我们看到商人作用的同时,还把汉朝统一后的华夏大国、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展示给世人,让后世得以了解汉初乃至先秦时期泱泱华夏物产之丰富与社会之活跃。先秦春秋战国时期混乱的政治局面和动荡的社会时局刺激了社会活力的产生,而西汉初年的几位统治者采取休养生息的黄老之策,与民生养给了老百姓足够的自由从事各类活动,从而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达。不论是农耕还是工商业活动甚至是游侠刺客的横行,“汉代在经济上尽量减少国家对经济活动的干预,甚至允许私人从事煮盐、冶铁、铸钱等获利巨大、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型工商业活动;同时提倡俭约治国,不铺张浪费,不搞耗资巨大的各种工程,努力减轻百姓的赋役负担,使百姓能专心从事生产。”

司马迁有着游历全国名山大川的丰富经历,对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其对各地社会风气的好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认识。比如河东、河内、河南地区,“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种、代地区靠近北方边疆和匈奴,因此“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後宫,遍诸侯。”可见中山地区土地贫瘠,人口眾多,所以民俗狷急,靠投机谋利为生。

郑、卫两地的风俗与赵相似,又因接近齐鲁大地,有孔子遗风,所以格外注重道德节操。齐国一地山海环绕,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所以齐地人民安居乐业,宽容豁达。邹、鲁两地盛产桑麻,司马迁评价当地“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於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

在司马迁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各地的风土人情除了与当地的物产资源有关外,各地历史风俗的变迁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司马迁在文中经常提到的“犹有先王之遗风”,这与他“通古今之变”的撰述思想相呼应。

如果说各个地区的社会风俗反映了整个先秦汉初时期社会生活的画卷概况,那社会中各色人物的活动则是构成该多彩画卷的点滴笔墨。而商人无疑是其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司马迁虽然肯定人们追逐财富之心,但是更加欣赏历史上在社会经济领域做过贡献的货殖家,且高度赞扬了他们的经营活动。《货殖列传》中大致写了三类这些货殖人物的情况:

一是先秦时期的著名商人,计有范蠡、子贡、白圭、 猗顿、乌氏倮、 巴寡妇清六人,在这六人中,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范蠡在致富之后懂得回报社会,这是后来历史上的商人以及今天的富豪都很难做到的。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猗顿“与王者埒富”;乌氏倮本为鄙人牧长,“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巴清本为穷乡寡妇,最终“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这充分证明了在男权当道、女子社会地位低贱的古代社会中,经济独立对于女性的重要性。

二是汉兴以来全国各地涌现出的发家致富者,计有蜀卓氏、程郑、宛孔氏、鲁曹邴氏、齐刀间、洛阳师氏、宣曲任氏、边塞桥姚、关中田氏、韦家栗氏、安陵、 杜杜氏,司马迁认为这些人都是“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著名卓异的人物,“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这些致富者在社会中各显其才,活跃于各个领域和地区。

三是社会中不以正道谋财而专擅奇巧技艺的市井小民,他们分别是务农的秦扬、掘冢的田叔、博戏的桓发、贩脂的雍伯、卖浆的张氏、马医张里等各色人物,他们经营的行当虽然属于“掘冢”、“奸事”、“贱业”之类的歪门邪道,但最终都由于“诚一”而富。由此也可见当时社会中的经营行当的确很繁荣发达,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值得一提的是,文献资料未体现出当时存在明显的官商勾结现象。商人以财富展现着自己的气魄,在政治人物面前还没流露出后世普遍存在的奴颜媚骨;政治家尊重勤劳致富的商人,还不曾对商人的财富进行明火执仗地剥夺。假设范蠡、子贡、乌氏倮、巴寡妇清生活在明代,他们的财富可能早就成为政治人物的私产或朝廷的“公产”了,他们根本逃脱不了沈万三那样的命运。

但是另一方面,司马迁公开指出社会各阶层人们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追求物质财富,他认为“深谋于廊庙,议论朝廷”的在朝贤人和“宁信死节隐居岩穴”的在野隐士,都是为了“归于富厚”;战士们冲锋陷阵,“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不过是为了获得“重赏”;闾巷少年“攻剽椎理,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只为“财用”;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是为了“富贵容”;爭强好胜之徒“博戏驰逐,斗鸡走狗”,只为“重失负”。

在司马迁看来,社会各色人等都在趋利求富,“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人生来都会有欲望,而求富也只是人的性情之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仅上层人物逐利,平民也在求利,“夫千乘之王,万家之族,百家之室,犹尚患贫,而况百姓编户之民乎!”所以人们在追名逐利的过程中是不顾君子和小人之别的,每个人都是名利财富的附庸,这便否定了正统儒家所宣扬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论调。

司马迁虽然肯定财富的必要性,但过于强调其重要性。事实上,社会上各阶级人们的活动主要是为了获取物质财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但他们首要的目的是为了解决温饱,解决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毕竟谁愿意整天没事前蒙矢石,赴汤蹈火,结交报仇,弹唱起舞,犯晨夜,冒霜雪呢?所以人们努力生活,不惜以生命、道德为生存代价,只为求一顿温饱而已。但司马迁在文中也提到一味追求财富而无道德约束,也会危害社会,这反映了司马迁道德观的另一方面。

3《货殖列传》所反映的历史道德观

求富虽是人的本性,但在求富的方法和手段上,却各有不同。司马迁认为“本富最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这三者是衡量人求富过程中道德行为的准绳。所谓“本富”,是指经营农业生产或畜牧业等生产活动而增加财富,这是劳动致富,是司马迁所认为最道德的致富方法;“末富”是指从事工商业活动致富,即通过商品买卖在商品流通过程中赚钱发财,这与劳动致富相比就差一等了;“奸富”指通过抢劫掠夺、盗窃、弄法犯奸等不正当的投机取巧手段而致富,其中包括贪官污吏、豪强兼并之徒,这是最不道德的致富行为。

关于物质利益与仁义道德关系的问题,司马迁赞同《管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观点,认为财富的有无决定着人们的道德品质,“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司马迁通过观察历史和社会情况,认为国富则强盛,不受强国欺侮;家富则明理,能尽为人之道。相反如果家国一贫如洗,人们连衣食住行的基本生活需求都解决不了,还如何去谈礼仪廉耻的仁义道德。

《史记》中的《淮阴侯韩信列传》和《苏秦列传》两篇,分别讲到韩信贫困时乞食漂母,胯下受辱;苏秦困苦时妻不下纫,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这便是他们由于贫穷无势所导致的悲剧。司马迁本人也是深受其害的一例,由于“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结果残遭腐刑,“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司马迁从切肤的体验中,认识到了经济基础对于人们道德行为的塑造起着怎样的作用。

但如果说经济基础决定着人们的道德行为,本人不敢苟同,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本身也不一定十分正确,只能说它有一定的道理,经济财富对于人们礼仪道德的形成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但并未起到根本性的作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不一定决定着人们的道德品质。孔子出身于没落贵族,幼时家贫,但他同样自觉地习礼读书,懂礼节,知荣辱。不过总的来说,司马迁能注意到经济基础对于国家社会繁荣的作用以及人民道德行为的指导作用,还是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性,值得肯定。

4 总结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为我们呈现出先秦至汉初充满人间活力的社会图景,也反映出其重视商业经济的思想,而其中所表现的趋利求富乃人之本性,仁义道德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一系列历史道德观也发人深思,具有一定的历史启发性。但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社会上便弥漫着读书做官致富之风气,而这一影响延续至以后的中国历朝历代,士农工商中商人阶层排到了最后一级,所以汉代以降,中国历史上较少出现过充满智慧和胆识,具有范蠡和白圭那样的风采,能够与政治家分庭抗礼的大商人。商人阶层最终沦为政治的附庸。一个社会充满活力的前提是商品流通,贸易繁荣,经济发达。而当商人阶层不再活跃之时,整个社会虽不至死气沉沉,但也会丧失大半活力。故先秦汉初充满活力的人间社会实乃中国历史上鲜有之例。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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