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本文
一
秋风吹过,熟了庄稼,黄了大地。稻子和玉米已经收割完,只留下光秃秃的茬儿,远远望去,田地里灰蒙蒙的一片。树叶落了,掉入草丛。天更高、更蓝,空气也变得更加干燥。
从涪镇通往项格村的公路上,一辆客车正稳稳前行。马天卫坐在客车里,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进入项格村,马天卫就下车了。他把从镇政府带回来的防火宣传资料交给组长陈老四,就沿着水泥小路,来到半山腰马二爷家。马二爷八十多岁,是马天卫的堂叔,他的子女在外省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生活起居不便,马天卫就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马二爷在院里的躺椅上打瞌睡,一只狗睡在他脚边。这是一只大黄狗,脖子上有一个皮质项圈。厢房的木柱上,套有一根镀锌铁链,那是拴狗用的。不过,这只狗现在是自由的,没有被拴起来。马天卫走进院子,黄狗站起来冲马天卫轻吠,刚叫了一声,就摇起尾巴,朝马天卫腿上蹭。看来,黄狗已经把马天卫当熟人了。
马天卫走过去,拍拍马二爷的胳膊,轻轻说:“二叔……二叔,醒醒……”
马二爷慢慢睁开眼睛,看了马天卫一眼,嘴里应了一声:“嗯,天卫回来了。”
马天卫把马二爷扶起来坐好,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香蕉,剥好后,递给马二爷。马二爷咬了一口,嘴里含糊地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一坐下就打瞌睡,睡着了还叫不醒。”
马天卫说:“二叔还硬朗得很。你看我爹,他就没有扛过你呢,都走十多年了,您老说是不?”
马二爷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说:“是喽。我这把老骨头,还是顶能扛的哟。现在呀,每天只有‘大黄陪我喽。”说完,用手抚摸黄狗的头。黄狗抬起脑袋,伸出长长的舌头,享受马二爷的抚摸。
马天卫说:“就是。您老就安心休养,等过年了,大喜会来看你的。”大喜是马二爷儿子的小名。多年来,大喜没少劝父亲去城里住,马二爷也去过几次,一去就生病,回到项格村就好了,折腾几次,就彻底放弃去城里生活。马二爷最后一次回来,大喜就把看护老人的任务,交给了马天卫。
马天卫认真履行堂弟交给他的任务,定时回到项格村看望马二爷,顺便买点水果给老人吃。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习惯。马天卫坐客车回来,准会在村东头下车,去看看马二爷,陪他说说话,然后才回到自己家里。
离开马二爷家,马天卫向家里走去。来到山脚,马天卫看到马小伍在地里收拾麻秆,他把麻秆堆成一堆。马天卫走过去,大声喊:“马小伍,在干嘛?是不是准备把麻秆烧了?”
马小伍站起来,大声回答:“没有。把麻秆收拾在一堆,是要抬回家去哩。”
马天卫说:“你堆的这个样子,乱七八糟的,不像是要抬回家去呀?”
马小伍说:“哪能骗你天卫哥呢!”
马天卫说:“记着。不能在地里烧麻秆,小心引起火灾。”
马小伍回答:“知道知道,好多年没烧了。哎,我说天卫,你都退休了,还关心这事呢。”
马天卫笑了,说:“习惯啦。嘿嘿……”看来,乡镇干部就是管得宽,即使退休了,看到哪儿不对头,也得说上两句。
别看马天卫能说会道,做群众工作耐心细致,三十年前,马天卫却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
三十年前,马天卫从部队回来,这个消息迅速在项格村传开。让人们感到兴奋的是,据说马天卫在部队立了一等功。
马天卫回到家乡,住进老屋里。人们怀着好奇心,到马天卫家来串门,想从马天卫口中他立了什么样的一等功。大家发现,十九岁的马天卫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和大家有说有笑。如今的马天卫变得沉默、冷淡,客人来了,礼节性地说一两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大家问他在部队的情况,他说,没什么可说的。来的人又问,都立了一等功,为什么回来了呢?马天卫立即黑着脸,不再说话。来的人也就不问了,只好扫兴离开。
第二天,来打探情况的换作了另外几个人,结果他们还是一无所获。村民们来的次数多了,马天卫就坐不住,看到有人来串门,直接把门一关,躲在屋里不出来,或者直接站在院门,大声说,去去去,不要再来烦我。
村民们自有想法,既然你不说立了什么功,那肯定是在部队出了问题,被遣送回来,不然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最后一个问的人从马天卫家离开后,这个消息就在项格村产生了。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马天卫什么也不说,原来是在部队犯了错误,不好意思说。
马天卫的母亲李老太太听到这些消息后,气得火冒三丈,在自家院子里骂娘,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祖宗十八代都被骂了个遍。
冬去春来,沉默一个季节的马天卫走了,他到哪儿去了?马天卫到涪镇的政府大楼去了,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
这个消息和马天卫刚回来时一样,让项格村的人再次沸腾。有人提出,不是说马天卫在部队犯了错误才回来的吗,怎么成了公家人。那肯定是你乱说的,人家马天卫好好的一个娃,怎么会犯错误哩!你不想想,刚包产到户那两年,你家牛没人放,他还帮过你家呢。听的人就说,说起来是这样,可他从部队回来后,为什么就不太讲话了呢?以前他可是一个爱讲话的娃呢。
村民们的议论对马天卫没有影响,他专心上班,闲暇时回到家里,帮李老太太干农活,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后来,娶了临村的焦姑当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幸福美满。
时间长了,大家的好奇心也渐渐淡去,不再过问马天卫的事,就像马天卫没有当过兵一样,大家过着平静的生活。
三十年一晃而过,马天卫退休了。退休前,马天卫是涪镇土管所负责人,主任科员。在乡镇一级来说,科级干部是一个不小的“官”,镇党委书记也才正科级呢。
退休回家的马天卫,过起了田园生活。每天早上,马天卫第一个起床,打扫院落,生起炉火。在劳作声中,焦姑和李老太太起床,媳妇准备早餐,婆婆准备唠叨。吃好早餐,一家人扛着农具,走向田野。女儿马丽丽在县里上班,一个月回来一两次。有时带外孙子和女婿来,住一晚又走了。
马天卫读完五年级,就没有读书了,回到家里干农活。马天卫人在田地里,心在战场上,总是想着有一天能像父亲一样,上战场去。
一九八四年,十七岁的马天卫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涪镇应征入伍的新兵。
马天卫从一个小屁孩到穿上军装,跳上开往部队的绿色卡车,项格村的人都看到了。大家围在卡车四周,看着马天卫钻进车厢,转过身来向大家挥手告别。
想着想着,马天卫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里,马天卫坐着铁皮火车,咣当咣当,不知道走了多久。途中,他们上車,下车,又转乘汽车,终于到了边境线。
在汽车上,马天卫认识了三个战友,湖南人周远山、贵州人祝广新、四川人潘朝光。他的军旅生活,就与这三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
夜里不是太凉,马天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毛毯,那是焦姑在夜里给他盖的。近年来,马天卫患上失眠症。遇到气候变化的时节,左腹上的伤疤就隐隐作疼,让人睡不好。这块约一指宽的伤疤,在马天卫身上存在了三十多年。很少有人看到这块伤疤,焦姑看到过,问马天卫是怎么弄的,马天卫说,在部队时,训练时受了伤。焦姑说,是什么伤,这么一条,也不像是刀砍的呀。马天卫说,你就是问题多,在部队受个伤是很正常的,你以为像你,绣花弄个伤,也只有针尖大。焦姑笑了,也不再说什么。
年龄大了,总喜欢想以前的事情。马天卫自己也觉得奇怪,年轻时,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只要有时间,都可以很快睡着。有时在办公室太累了,中午休息时,靠在桌子上就可以睡着。不过,上班的时候,难得清静地休息一下。镇里事情多,老百姓来办事,有时是中午时间来,他们可不管你休息不休息,进了门,就大声吆喝。遇到熟人,还陪着吹两句牛。那个时候,镇里同事多,每天杂事也多,遇到突然的任务,大家统一出动,累到深夜才回到镇里,人倒在床上,立即就睡着了。
工作的时候想,等自己退休了,好好睡个懒觉。真正退休后,却发现睡不着了,那些曾经的过往,像放电影一样,总是在大脑里呈现。马天卫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军旅生涯。都说人一旦到了喜欢回忆的时候,说明这个人已经老了。马天卫觉得自己也老了。
在部队,马天卫与湖南人周远山的关系最好。马天卫长得虽然高,但是比较瘦。周远山相反,人长得比马天卫略矮一点,却壮实,黑黑的脸、黑黑的胸膛,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虎虎生威。在马天卫面前,周远山成了大哥哥,什么事都帮着马天卫。
刚到部队开展集训时,马天卫吃了不少苦头。马天卫瘦弱,在负重长跑训练中,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周远山的帮助,马天卫准会累得趴下起不来。在周远山的帮助下,马天卫渐渐跟上部队的训练。刚到部队时,马天卫不会洗衣服,周远山就偷偷帮马天卫洗。周远山说,他参军离开家时,家里还有一个像马天卫那样瘦弱的弟弟,一看到马天卫,他就想到自己的弟弟。当然,马天卫很快就自己洗衣服,自己的衣服不会洗,被部队知道了,会被惩罚的。
马天卫后来回忆,之所以对周远山那么依赖,或者说关系紧密,与周远山帮他洗衣服是分不开的。
在部队,马天卫感到最不适应的,就是每天睡不好觉。总是感到刚刚睡下,起床的号角就响了。最要命的是,号角居然叫不醒沉睡的马天卫,他在梦中听到了号角声,于是爬起来,跟着大家跑到操场上,开始训练。
正训练着,屁股被一脚踢来,马天卫感到生疼,心里也涌起一股气愤。马天卫一咕噜爬起来,这才发现,刚才跑到操场上,是在做梦哩,而自己还在床上躺着。
踢他屁股的是祝广新。按理说,马天卫与祝广新是一个省的,关系亲密才对,谁知道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祝广新老是觉得马天卫弱不禁风,还要周远山帮洗衣服,打心眼里看不起马天卫。马天卫也不示弱,就和祝广新吵,同宿舍的潘朝光总会出来劝。于是,就有这样局面,马天卫不会做事,周远山就来帮着做,祝广新就讥笑,发生口角后,潘朝光就上来劝,四个人就像一团麻线,理不清,却也分不开。
在他们四个人中,马天卫年龄最小,大家有时也担待他,他耍点小脾气,大家也让着。都说部队是一个大家庭,有严格的军纪军规,但是对于两个小兵偶尔吵架,当时并没有明确规定要如何处罚。
部队每天除了例行训练之外,战士们可以在适当区域自由活动。在这里,马天卫认识了壮族人纳杰一家。纳杰是一名中学教师,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绍宁,二女儿建宣。纳杰一家住在部队附近,解放以来,纳杰在政府的关心下,进入学校读书,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他怀有一种感恩的情怀,也因此对人民子弟兵格外亲切。
纳杰一家开了个小商店,经营一些小食品、烟、酒之类。大家喜欢到他的小商店逛逛,对于这些年轻的战士来说,他们来到小商店的目的,除了买点东西外,就是来看绍宁和建宣两姐妹。
纳杰在学校当老师,见识多,也经常有老师来他们家做客,两姐妹胆子大,落落大方,见了生人也不害怕。两姐妹读完小学,没有升入初中。按照当地习俗,女子长到十六七岁,就得准备嫁人了,书读多了也没有用。
绍宁当时十六岁,比马天卫小一岁,长得皮肤微黑,身材略胖,举手投足间,展示出一位少数民族姑娘的成熟韵味。最要命的是,她的眼睛透亮,会说话,眨巴眨巴盯着你,让人感觉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人的一言一行,竟然会在她面前不太自然起来。
马天卫却是一个例外,每次到纳杰家,总是很随意,感觉是到自己家一样。绍宁也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有说有笑,一双大眼睛咕噜转。绍宁喜欢和马天卫说话,绍宁说,你的贵州话就是好玩,哪时克(去)你们老家玩玩嘎(呀)。马天卫说,你讲什么哦,话都讲不蒙(明),我老家在山旮旮,怕你脚杆走不动。绍宁说,没事,我坐灰(飞)机去,去了吃嘎嘎(肉)。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看到两人快乐的样子,其他的战士不免生出几分嫉妒来。尤其是祝广新,平时与马天卫就经常小吵小闹,此时,忍不住迸出一句话来:“马天卫,你是想当上门女婿吧?”
想到这里,马天卫突然惊醒过来。
马天卫当然没有当成纳杰的上门女婿,要是当成了,哪有焦姑的事。
这件事是一个秘密,马天卫心里明白,不能让焦姑知道。
四
女儿马丽丽走后没几天,涪镇党政办的小齐来了。
小齐来到墙边,看到篱笆墙上还挂着黄瓜。伸手摘了一个,放在嘴里嚼起来。他跨过院门,大声叫道:“马叔,马叔……在家没有?”
马天卫两口子坐在桌边喝茶,听到小齐的叫声,马天卫站起来,笑着说:“你这小鬼,又偷吃我黄瓜。”
小齐说:“这哪叫偷吃?你不是在家的嘛。”
马天卫嘿嘿一笑:“你狡辩。”
马天卫还没有退休前,小齐就已经到涪镇工作,两个人一起下村,一起去组织村民开会,平时开玩笑惯了,比较随意。看到小齐来了,焦姑招呼小齐坐下。
马天卫看到,小齐的身后还有两个干部。
小齐说:“这是县里来的同志,这次机构改革,不是成立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么?”
“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主要是干什么的?”马天卫问。
没等小齐回道,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说:“我是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的崔世杰,叫我小崔就行了。”
崔世杰指着旁边的另一个年轻干部说:“这是我同事路晋。”
路晋向马天卫点了点头,说:“马叔好。叫我小路就可以了。”
崔世杰说:“马所长,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马天卫退休前,是土管所负责人,所以两个年轻干部称他为马所长。
马天卫听了,连连摆手,说:“不要叫我马所长,我可没当过所长,那只是负责人。叫我老马就可以了,或者马叔也行。”
小齐说:“听老马的。”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崔世杰说:“那好。马叔,我们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呢,是一个新成立的机构,主要是为退役军人服务的。”
马天卫紧接着问:“你们都知道全县有哪些退役军人?”
崔世杰说:“知道一些,以前这块工作是民政部门在负责,现在交给我们来做。现在呢,全县有多少退役军人,我们先要再次摸清楚。”
马天卫哦了一声,说:“我们项格村的,你们也清楚?”
崔世杰说:“《建国英雄谱》记着呢!当然,每年退役的军人,也在我们登记服务的范围。”
这时,李老太太听到喧哗声,从后园转过来,在旁边仔细听大家说话。
“《建国英雄谱》?不就是孙子那天读的书吗。”马天卫嘀咕。
小齐听到后,说:“马叔,你知道这本书呢?”
马天卫说:“知道,前几天我那小孙子回来,还读给我听呢?
崔世杰一听,高兴了,说:“对啊,对啊,这本书里,记录着一个叫马晟方的英雄,上面记载,就是项格村的呀。”
“马晟方!他是我家老头呀!”旁边的李老太太突然大声回答,“他都死了十多年了,你们要找他干什么呀?”
马天卫补充说:“是的,马晟方是我父亲。”
马天卫安抚李老太太:“娘,你不要激动,人家县里来的同志,是来问问情况的?”
崔世杰连忙说:“奶奶,我们是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李老太太在旁边抹眼泪,想必是想起往事了。
马天卫说:“我父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他的事迹,那本书里都记着呢。实际情况和写的一样,你们可以完全用上面的内容嘛。”
崔世杰说:“那好,那好。对于马晟方马老的事迹,以及他的生平,我们就以这本书上的为准吧。路晋,你说呢?”
路晋说:“我觉得可以,现在,只需要补充完善英雄过世的时间,就可以了。”
崔世杰说:“可以。”
两个人记下马晟方去世的时间,以及更多具体的细节,把填写的表格收起来,装进公文包里。
几个人坐下来,正准备拉家常。崔世杰对马天卫说:“马叔,我们还有一个疑问。”
马天卫说:“什么疑问?”
“我们局里的钟局长说,到了涪镇,找找一个叫马天卫的人。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马叔?”崔世杰说,“这个人也是一位英雄。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立过一等功。”
马天卫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又很快镇定下来,说:“天下同名的人多,哪里是我呢。涪鎮叫马天卫的,还有一个在后山村,你们去问问。”
崔世杰说:“我们找过了,这个马天卫是八零后出生的,哪里上过战场。我们排除下来,这个马天卫,应该就是马叔您了。”
“你们有什么根据呢?”马天卫反问道。
崔世杰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复印件,从复印件来看,这张报纸十分陈旧。由于年岁久远,纸面有褶皱,上面的铅字倒是清晰可见。
马天卫盯着这张复印件,眼睛一动不动,像是见了什么重要情报一样。崔世杰把纸张轻轻展开,大家看到,这是一张《战旗报》,在报头的下面,写着出版日期: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
崔世杰轻声念道:“各级领导干部和家乡人民的厚爱,像一股热流,温暖着战士及亲属的心。涪镇一九八四年入伍的马天卫,在一次战斗中,他英勇顽强,荣立了一等功……”
马天卫的脸渐渐变白,眼神空洞,目视远方,陷入一片迷蒙之中。他的手在颤抖,裸露的手臂青筋暴起。
崔世杰看到了,停下阅读,问马天卫:“马叔……马叔……没事吧?”
马天卫从迷糊中缓过神来,喃喃自语:“报纸记的,不是我!”
崔世杰接着问:“马叔,这里的马天卫不是你吗?”
马天卫不说话。
崔世杰说:“大家都讲,马叔是从战场上过来的,几十年来,就是不说出当时的完整情况,所以《建国英雄谱》也没有您的记载。”
马天卫摇了摇头,微微闭上眼睛:“不是我,这里记的不是我。”
听到这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报纸上记的,是不是面前的马天卫。
焦姑也紧张地听着,多年以来,马天卫什么也没告诉她,但他知道,外面传说自己丈夫是英雄,她始终是相信的。
焦姑也忍不住问道:“老马,你到底在战场上是怎么立功的?为什么不能说?”
这时,马天卫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来一听,大声说:“什么?我马上到。”放下电话,马天卫转身迈出院门,把众人丢在院子里。
五
小齐赶紧站起来,大声问马天卫:“马叔,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马天卫停下来,转过身,对小齐大声说:“刚才组长打电话来,说有人烧麻秆,引起山火了。我赶紧去看看。你们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等我回来。”
马天卫拿起一把拖布,冲出院子,径直向外面跑去。在涪镇工作期间,每逢遇到山火发生,镇里组织大家扑火时,就用森林灭火拖把,可以有效扑灭明火。这时也一样,马天卫听到发生火灾,第一反应就是拿起家里的拖布,他要和往常一样,冲向火灾第一现场 。
听到发生火灾,项格村的人都跑了出来,向田野里聚拢,有的已经向山上跑去。站在田野里,大家看到村子对面的山上,浓烟冒起,火光过处,发出啪啪的爆裂声。
马天卫向众人大声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个年老的妇女回答:“是马小伍烧麻秆,把火烧起来的。”
马天卫急切地问:“马小伍呢?他到哪儿去了?”
妇女回答:“他?跑回家去了。看到火烧起来,吓坏了,直往家里跑。”
马天卫直跺脚,气愤地说:“这个家伙,前几天,看到他在收拾麻秆,我还提醒,不要烧,不要烧,就是不听。”
妇女回答:“大家好几年没有烧麻秆了,他是大意啊。”
马天卫叹一口气,接着问:“看到组长陈老四没有?”
妇女回答:“带几个人扑火去了,叫我们年纪大的,不要上去。”
马天卫说:“好,你们不要上去。年轻的,跟我来。”
项格村三面环山。这座山叫骆驼山,得名于山脊如骆驼的背,高低起伏,南北走向,把项格村包围起来。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间,房屋依山而建,四周栽满了高大的乔木,冬天寒风吹不到,夏天热气侵不来,人住在里面,感到舒适宜人。这样舒适的环境,却有它的不足,每逢秋冬时节,树木叶落,山草渐黄,气候干燥,发生失火的风险很大。在马天卫十来岁时,村里就发生过一次火灾,差点把整个村子都烧光了。后来,人们为了防止类似的意外发生,把可以开荒的山地,全部开荒,这样一来,每家房屋之间的山林,就变成了耕地,每到秋冬季节,地里收拾干净,没有可燃物,也就避免了火灾的发生。
着火点是在骆驼山的最南边,这是一个平坦的小山坡,火苗正随着山势从低处向高处漫延。这个小山坡的北面,是一块土地,约有十几米宽,穿过这块地,是另一个山坡。
马天卫快步跑上去,拿起拖布,向明火打去。马天卫看到,陈老四正在组织大家扑火,有的拿拖布,有的拿扫帚,有的拿木棍,火焰在灭火工具的扑打下,呈熄灭之势。
马天卫大声问陈老四:“向镇政府报告没有?”
陈老四回答:“报告了。不过,看样子是可以扑灭的。”
马天卫又问:“村里的人都通知没有?”
陈老四说:“重要的几个人通知了,剩下的,在互相打电话。我组织几个年轻的,先来了。后面还会有人来。”
果然,马天卫看到,从项格村里陆续跑出人来,他们手里都拿着灭火工具。马天卫心里松了一口气。
更多的人加入到灭火中,火势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扑灭了。
突然,一股急风吹来,从山脚直往山顶窜,那些零星的火苗,瞬间就跟着山风往上涌,变成巨大的火舌,把小山完全笼罩。山风乱转,忽左忽右,把地里残留的麻秆点着了。
看到火一起子烧到山顶去,众人吓得阵阵惊呼。
马天卫大喊一声:“不好,火苗要窜到北面的小山了。马二爷家在上面呐。”
就在这时,南面小山的火星,在急风的带动下,吹到了北面的小山上,近处的枯草已经点燃。
马天卫转过身,跳进地里,向对面山坡跑去,边跑边向陈老四大喊:“再向镇政府报告火情,我去救马二爷。”
马二爷家在北面山坡的半山腰上,火苗已经过来了,情况十分危急。马天卫飞快向山上跑去,边跑边喊:“二叔,二叔……快出来。山火烧来了。”
跑到马二爷家不远处,看到马二爷拄着拐仗,颤巍巍站在院门口,向马天卫喊:“天卫,快来……扶我走……”
马天卫急速跑进院子,背起马二爷就向山下跑。
几个村民转过身来,向马天卫的方向跑去,接应马天卫。他们知道,烧着草木事小,要是把马二爷烧着了,那可不得了。马二爷住的是老屋,他在里面住了几十年,舍不得搬走,儿子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就让他在老屋里安度晚年。时间长了,其他人家都搬到山脚去,住进了楼房,只有马二爷还住在半山腰。
人们在跑,山火也在跑。山风带着火苗,火苗卷着枯草,快速向前燃烧。
终于,跑在前面的村民迎面赶上,接过马天卫背上的马二爷。马天卫累得弯下腰,半蹲在地上喘气。两个年轻人驾着马天卫,准备扶起他往下撤。马天卫摆了摆手,说:“大家快下山,我还回去一趟。”
一个年轻人问:“火马上烧来了,回去干什么?”
马天卫说:“马二爷说,刚才跑得急,他的黄狗……还拴在柱子上呢。”
年轻人急了,说:“一只狗,不要管它。”
“它天天陪马二爷……是马二爷的伴,我必须把它放出来。”马天卫边说边往回跑,“你们快走……我上去了。”
马天卫又冲进院子里。那只黄狗还拴在厢房的木柱上,狂燥不安,马天卫一进来,它就摇着尾巴汪汪直叫。马天卫解开链子,黄狗一溜煙就跑了,欢快地向马二爷的方向追去。
马天卫松了一口气,站在院子里稍微歇一口气。马天卫转过身,看到马二爷已经到了庄稼地里,终于安全了。
山风越来越急,呼啦一声,山火就掠过了马二爷家的小院。堆在院坝边上的柴禾首先被点燃,木板搭建的厢房也在火舌之中。
马天卫还没来得及往回跑,山火突然从他身上燃起,马天卫立即变成一颗火球……
下面的人惊呆了。当他们反应过来,立即拿起工具往山上冲,准备去救马天卫。火势太大,人们一时无法靠近,眼睁睁看着山火肆虐。大火燃烧发出的啪啪声,与男人的尖叫,妇女的哭喊,混成一片。
火势减弱,陈老四大喊一声:“快救人。”
大家扑灭燃烧过的草木,快速冲向马二爷的老屋。人们看到,马天卫倒在地上,身体蜷缩,衣服已经燃成灰烬;而那把拖布,只剩下乌黑的木柄……
陈老四脱下衣服,包在马天卫身上,背起马天卫就向山下跑……
马天衛家的小院里,焦姑和李老太太在招呼小齐三人,他们在拉家常。崔世杰也在等着马天卫回来,想知道他的真实情况。
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小时过去,当喧闹渐渐平静之后,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
有人跑来告诉他们,马天卫出事了。焦姑一听,顿时晕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当崔世杰等人跑到通组路上时,救护车已经驶离项格村。
看着救护车远去,小齐说:“马叔在部队的事,我们还能不能知道了?”
崔世杰说:“知道。马叔的事,还有人知道。”
小齐问:“谁?”
崔世杰说:“县民政局原局长,已经退休的老同志苏仕清。”
六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夜里十一点钟。马天卫刚刚睡下,迷迷糊糊中,号角声起,他立即起床,快速穿上衣服。训练快一年,马天卫的生物钟已经适应部队生活,只要听到号角声,整个人就立即清醒,跟着大家一块行动。
大家穿戴整齐,在宿舍原地待命。指导员来了,脸色严峻,背着手,目光在大家身上来回移动。
“今晚有任务。”指导员用低沉的声音说,“大家作好准备没有?”
“准备好啦!”战士们整齐地回答,每个人都表现出坚定的表情。
指导员说:“好。现在是十一点零五分。给你们一点时间,把自己所有东西打包,写上家庭住址、姓名等信息。”
听到这里,马天卫不由得望了旁边的周远山。周远山也正好看着马天卫,相互的眼神里,都在说,这不是一般的训练。
“另外,给家里写一封遗书。这些事情完成后,十二点钟,准时出发。明白没有?”指导员说完,盯着大家。
“明白。”又是一声整齐的回答。
“好。从现在起,所有人不准出去。时间一到,准时出发。”指导员说完,走了。
指导员走后,大家回到自己的床上,一片沉默。从指导员刚才的动员讲话来看,是要上战场了。
马天卫没有想到,上战场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周远山来到马天卫的床边,轻轻问道:“咋样?准备好没有?”
“嗯。你怕不?”马天卫问。
周远山说:“不怕。”
马天卫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不惧生死,光荣负伤。他说:“我也不怕。就是有点想我妈。你说,要是我回不来了,我妈会不会难过。”
周远山说:“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回来的。战斗中,我会保护你的。”
马天卫点了点头。
大家按照指导员的要求,认真打包,写上自己的信息。不会写字的,请其他战友代写。自己能写字的,都在写遗书。
对于这群年轻的战士来说,这封遗书来得太突然,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在遗书上写什么。大家写着写着,有的就小声哭起来,感觉写下这封遗书,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
马天卫也伤感起来,他也想家了,想涪镇,想项格村,想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这时,祝广新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天卫,你要回不来了,绍宁怎么办?”马天卫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马天卫心里本来没有想到绍宁,经祝广新一提起,在这即将赴生死的关键时刻,马天卫就突然想起了绍宁。是啊,要是我回不来,绍宁怎么办?其实,绍宁没有要马天卫怎么办,是他自己想要怎么办。
“怎么办?”马天卫喃喃自语。
祝广新对马天卫说:“趁今晚还有一点时间,悄悄去看她一下呗。”
在祝广新的怂恿下,当天晚上,马天卫悄悄溜了出去,来到纳杰家的院子。他发现,纳杰一家早已睡了,他们不知道部队有任务。绍宁也没有在马天卫的期待下,在门外等他。
马天卫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祝广新走过来,悄悄问道:“见到没有?”
马天卫摇摇头:“没有。他们睡了。”
十二点,部队准时出发。按照事前的分组,马天卫和周远山分到了突击组,走在前面;祝广新分在预备组,紧跟其后;潘朝光分在担架组,作好接应。在这次战斗任务中,四个经常在一起的年轻战士,只有马天卫和周远山并肩作战。
部队急行军,来到一个叫石门坎的地方,大家停下来。接到上级指令,此次任务是打掉对面山顶的碉堡。侦察掌握的信息显示,上到山顶的路有两条,沿途布满地雷。队伍分为两支,分别从左右两边夹攻,要求是在半个小时内,以最小代价拿下碉堡。指导员带一队在左,排长带二队在右侧,悄悄摸到第一个山腰,等到凌晨五点,同时向主峰发起攻击。
马天卫在右侧的这支部队。排长姓刘,山东人,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他在前面带路,快速到达目的地后,指挥大家埋伏起来,等待冲锋的时间。
深秋时节,白天太阳烧烤的大地,到了夜里略显湿润。后半夜,月亮从树叶间升起来,四周的景物渐渐可以看得清楚。
马天卫看到,他们正处在上可攻、下可退的山腰上,那座石头砌成的碉堡,在山顶隐约可见,距部队约有八百米。马天卫朝山体右边看去,那儿就是敌方地界。一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完全出现在马天卫的视野里。房屋挨挨挤挤,土木结构,和项格村的房屋相差无几。房屋前面,有一片长满庄稼的土地,借助微黄的月亮,可以看到地里种的是玉米和高粱,那些庄稼已经成熟,静立在秋天的夜风中。
马天卫心里突然想起父母,此刻,他们正在项格村的老屋里,呼呼大睡,明天太阳升起来,穿衣出门,到地里收拾庄稼。而这里的村民呢,却住在充满火药味的战场旁边,他们知不知道即将有一场战斗呢?说不定,山顶的碉堡上,就有他们的子女。
想到这里,马天卫心里竟然难过起来,为什么要打仗呢!
他又想到绍宁。如果自己牺牲了,绍宁会不会难过?此刻,山上秋天的虫子在此起彼伏的鸣叫,但马天卫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偶有微微的秋风吹来,树影摇曳。
“汪汪……汪……”突然,那个小村庄里发出了狗叫声。马天卫心里暗叫不好,是不是另一队战友被发现,惊动了村庄里的狗。后来得知,另一队战友走错了路,绕到山的另一面去了,而不是沿着山的左面走。山的那一面没有地雷,部队安然到达目的地。
过了一会儿,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满山的虫子不停鸣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虫子的鸣叫,山上似乎十分平静。那座碉堡在月光下安静地伫立。小村庄也陷入宁静。
刘排长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转身向后,看了大家一眼,作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冲锋的时间到了。
大家手握步枪,慢慢站起来。一个年轻的战士拿着探雷器走在前面,刘排长紧跟其后,接着是周远山和马天卫,其他战士也跟着悄悄前进。
走了大约一百米,刘排长突然停下来,作出一个蹲下的手势。马天卫也发现了,距他们二十多米的一个低洼处,有十几个敌兵埋伏在那儿,他们的枪口正对着部队上来的方向。
几乎就在同时,对方也发现了马天卫的部队。
砰地一声,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战士踩中了地雷,在爆炸的冲击下,战士瞬间就摔到旁边的小沟里,一条小腿从天空中落下来。
“不要管我。”那个战士低吼一声,就晕了过去。
七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了。
在战士中地雷的地方,伸出一支枪来。刘排长眼疾手快,还没等对方开枪,就连人带枪提了过来。敌兵还没有完全反应,就已经倒在刘排长脚下。
另一边,指导员带领的一队战士从天而降,与埋伏在那儿的十几个敌人交上了火。
这边的低洼处,刘排长擒住的敌兵哇哇大叫。离刘排长最近的周远山一跃而起,扑向那个敌兵,低声吼道:“抓活的。”
马天卫赶上前去,用枪托击打敌兵的头,砰砰响。在马天卫看来,这个敌兵的枪已经在刘排长手里,身体又被周远山按住,不会对我方造成危险,如果能把他打晕,就抓活的。
突然,那個草丛里又伸出一只枪,朝这边射来,刘排长一转身,躲过子弹。
子弹呼啸而来,周远山推了马天卫一把,一瞬间,子弹就穿过周远山的胸膛,掠过马天卫的左腹。马天卫感觉到左腹一麻,接着是一阵灼痛。
周远山中弹了,鲜血从胸膛喷射出来,在惨白的月光下,沉甸甸地洒落。
马天卫急得大叫一声,刘排长低吼:“击毙。”
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一枪是马天卫打出的,准确打在敌兵的头上,敌兵倒了下去。
另一枪是从那个草丛中打过来的,再次击中周远山的胸膛,周远山倒下了。
刘排长大吼一声,扑向草丛,与那个敌兵扭打在一起。后面的战士冲上前去,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枪声。
马天卫抱起周远山,叫喊:“远山……醒醒……远山……”
周远山没有回应,马天卫放下周远山,跟着部队冲了上去。
三十多年了,马天卫仍然清晰感觉到那阵疼痛。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周远山,心中涌起一股仇恨。在短短的几秒钟,马天卫最好的战友就要离他而去。自己左腹那道子弹划过的灼痛,丝毫比不上周远山离去的疼痛。
马天卫以为那个敌兵会乖乖地听话,主动缴械投降,谁知道另一支枪却射了过来。
他跟着队伍向前冲,看到敌人就果决射击,他又击毙了一个敌兵。
很快,我方的部队攻上了碉堡,一颗闪亮的信号弹升上天空。随后,撤退的号角吹响了。
部队开始往下撤。马天卫找到周远山,背起他就往山下跑。山上荆棘密布,把马天卫的衣服划成了一条条碎布。他跟在战友后面,急速向山下跑。
撤退是残酷的。又有战士踩中地雷,随着一声巨响,战友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跌落下来,后面的战士背起受伤的战友,继续撤退。
来到山脚,预备组和担架组的人已经到了。大家抬起受伤的战士,快速向驻地撤。
他们越过一道水沟,我方的大部队赶到。他们安全了。
马天卫一直跟着周远山的担架往回赶。周远山醒了过来,马天卫听到他嘴里发出声音。马天卫叫担架停下,俯下身子,问:“远山,远山……”
周远山微弱的声音传来:“我要……喝……水。”
“好。”马天卫拿过水壶,喂周远山。但是周远山却无法喝进去。
马天卫急了,问:“怎么办?”
卫生员说:“再给他打强心针。”打针过后,周远山依然没有反应,声音也没有了,头慢慢歪向一边。
马天卫抬起头,看到天上的月亮变成了薄薄的一片,静静地挂在天空。天色已经渐渐明亮起来,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周远山躺在担架上,没有一点生命迹象,身体在慢慢变冷。
战斗结束,任务完成,我方成功端掉敌人的碉堡。
整个战斗从冲锋到结束,用时二十分钟,我方牺牲战士一名,周远山。受伤十余人,排雷兵和指导员的腿分别炸掉了一只。
马天卫击毙敌人两名,荣立一等功。另外还有六位战友立一等功。
编号为24475的《立功受奖证书》上写着:马天卫同志,在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石门坎战斗中,英勇顽强,不怕牺牲,同其他战士一道,迅猛冲入阵地,毙敌两名。一九八五年十月。
马天卫捧着证书,却高兴不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个红色封面的证书,在马天卫眼里,幻化成一片红色的鲜血,那鲜血正从周远山的胸膛喷射出来,映红那惨白的月光,在秋风里凝结成霜。
从阵地上撤下来的战士,进行休整训练。他们得知,当他们撤退下来后,后面大部队很快占领了山头,清除对方设置的障碍,在山顶布置我方防御工事。
多年以后,那座山头成为中越边境的一个禁区,上面埋下的地雷,成为等待排除的和平障碍。
马天卫立功的消息,很快传到涪镇,传到项格村。老马家沸腾了,马晟方自豪地说,我儿有出息、有血性,在战场上击毙两个敌人,有我马晟方当初的英勇。听的人打趣他说,你儿子比你有出息,他杀了敌,你却没有呢!
村民们也对老马家投来赞许和羡慕的目光,在这个小小的项格村,居然出了一个一等功,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人们的问题来了。马天卫在战场是如何立功的呢,他是如何打死敌人的呢。没有人明确告诉他们。没有人告诉他们,不等于马天卫的故事没有流传开来,人们很快就传出一种说法:马天卫在部队期间,练就了一身好枪法,简直就是百步穿杨、弹无虚发,这得益于他读小学就玩“枪”呢。什么是百步穿杨?听的人问。说的人不知道,于是说,这是书上用的词语。问的人就说,书上用的词语,也能作数?
人们在茶余饭后,不断重复马天卫的辉煌战绩。老马家却坐不住了。为什么?部队只传来马天卫立功的消息,却没有说明马天卫是不是牺牲了?这个担忧让李老太太寝食难安。
直到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当马天卫回到项格村,放下行装,扑向马晟方夫妇,大家才放心,马天卫没有死,好好的活着。
李老太太看到马天卫的那一刻,几乎晕厥,一把抱住他,口中大喊:“儿子唉……”然后就泣不成声。
八
第二天,崔世杰和路晋来到医院,打探马天卫的情况。医生说,马天卫还在重症监护室,情况如何,目前还不好判断,不知他能不能度过这一关。
从医院出来,两人来到苏仕清的家里,听到了上面的内容。
苏仕清说:“大家觉得,马天卫是英雄,他应该写入《建国英雄谱》。”
“是呀,他完全可以写入这本书里。” 崔世杰说,“可是,为什么当初没有写进这本书呢?”
路晋追问:“大家不知道他的事吗?”
苏仕清想了想说:“也是,也不是。”
崔世杰问:“什么是‘也是,与不是?您就直说吧,把我们绕晕了。”
苏仕清说:“为什么说大家知道 ,因为马天卫退役时,省里的有关领导很重视,亲自接见了他。当时,县里还专门作了安排,派我去省城,把马天卫接回来,打算在县里搞一个欢迎仪式。”
崔世杰问:“然后呢?”
苏仕清说:“人,我是接到了,也将一些情况向领导作了汇报。所以说,他的事,大家是知道的,就是我刚才讲的,他在部队的情况,以及上战场的事。”
崔世杰问:“那什么又叫‘也不是呢?”
苏仕清说:“那是因为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除了上战场立功之外,其他的事情,马天卫不说。而且,他拒绝为他开欢迎会。参加工作后,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了什么事,不喜欢被人提起。就如他帮助马二爷的事,也是马二爷的儿子讲出来,大家才知道。”
崔世杰问:“也就是说,把自己的事写进《建国英雄谱》这本书里,他是拒绝的,是这样吧?”
“对,就是这样。” 苏仕清,“我们在编撰这本书时,特别找到马天卫,想借此机会,把更多的事情弄清楚。不问还好,一问,马天衛就生气。”
“所以,到今天为止,马天卫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
“是的。在项格村,人们也不知道马天卫的具体情况,后来时间长了,大家就把这些事淡忘了。还有的说,马天卫根本就没有立过功。”
原来是这样。
崔世杰问:“那后来,你知道这些情况了没有?”
苏仕清唉了一口气,说:“也许,英雄的事迹不该埋没。马天卫的事得以公开,要感谢一个人。”
崔世杰问:“谁?”
苏仕清说:“《战旗报》的记者,老袁。当然,那时候他叫小袁。我见他的时候,是在省领导接见马天卫的那天。”
袁记者的任务,就是跟踪报道立功英雄退役的事。那天在省政府大饭店,马天卫与袁记者单独谈了很长时间,谈完后,袁记者没有跟着来到县城,也没有继续报道马天卫到县里的情况,当天就返回报社。
后来,苏仕清收到一封信,他打开看,是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发行的《战旗报》,在报纸的第三版,记着如下文字:各级领导干部和家乡人民的厚爱,像一股热流,温暖着战士及亲属的心。涪镇一九八四年入伍的马天卫,在一次战斗中,他英勇顽强,荣立了一等功……
苏仕清发现,这篇报道的重点是当地政府如何关心退役军人,而不是马天卫如何立功。
苏仕清说:“当初,马天卫和袁记者谈话,为什么谈那么久,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马天卫不希望宣传他的事迹。”
崔世杰说:“袁记者还是宣传了。”
苏仕清说:“是的。他没有正面报道,只是从政府的关心这个角度来写,把马天卫立一等记了下来,并把报纸寄给我。我当时也很重视这个事,把这张报纸装入单位的档案。”
崔世杰说:“可惜了,事情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怕是不得而知了。”
苏仕清笑了笑,说:“你们想不到,关于马天卫不愿说的事,我也知道了。不过是后来知道的。”
崔世杰一惊:“什么,您老知道的?”
苏仕清说 :“这些事,是袁记者退休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才知道马天卫更多的事。”
崔世杰急忙道:“信呢。”
“在我这儿。” 苏仕清说,“我想,今天就交给你们,我也放下心中的一个包袱。”
苏仕清从屋里拿出一封信,是手写的。全文如下:
仕清兄:
见字如面。一别三十一年,时间过得飞快,一晃我们都老了。
三十一年前,因为一等功臣马天卫而相识贵州,这是我们的缘分。后来,我们也通过几次信,对马天卫的情况作了一些说明。不过,你心中还有很多疑惑。
按理说,我应该早就告诉你所有事情,免得让你困惑。
我先申明,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我答应马天卫,在他有生之年,不把他更多的事,告诉父老乡亲。对于这件事,我开始也不太理解,听了他的讲述后,不管这个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我都尊重他的意愿。我在撰写那篇报道中,故意把他的名字写进去,目的就是让后面的人,有一天能根据线索,找到事情的原委,还历史一个真相。这也是作为一名记者应有的职责。
近年来,我身体渐渐衰弱,担心有一天突然不行,这个秘密就真的成为秘密了。我把這个秘密交给你,总会有一天,这个秘密就会公开,不管是不是在马天卫的预想之中。
话说长了,回到正题。
马天卫之所以不说,一是因为他心里很痛苦。二是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个一等功。
他始终认为,战场上牺牲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周远山。在生死关头,周远山为了救他,连中两枪。他们并不想击毙那个敌兵,但事情在瞬间就发生变化,不得已才这样做。
其实他应该知道,战场上是不允许讲仁慈的。
周远山的死,给马天卫带来很大的心里伤痛,他退役的时候,一个人在周远山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他说,最好的战友回不了家。他们虽然不是老乡,一个是贵州的,一个是湖南的,却比老乡还要亲。
他觉得周远山是真正的英雄,紧急时刻,用生命来保护战友。同样为了保家卫国,同样的挥洒热血,马天卫活了下来,周远山却永远离开了。他说,永远也忘不了那夜的月亮,那夜的秋风,那个与周远山一起等待冲锋的场景。
在我看来,不管怎么样,马天卫是一位英雄,在战场上击毙了敌人,为保护国家英勇战斗。这是不容怀疑的。
但是,马天卫更大的遗恨不在于此——那个被马天卫亲自击毙的敌兵,竟然是壮族姑娘绍宁的亲表哥。
当马天卫知道这一切后,心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对其他战友说,为什么要有战争,都是人,隔着一座山,就要拼得你死我活。
马天卫的想法,一些战友表示理解,也有的战友嘲笑他,说是想当人家上门女婿,想得连立场都没有了。嘲笑得最多的是祝广新。一天,祝广新正嘲笑马天卫,悲痛之中的马天卫情绪失控,拿起枪就要向祝广新开火。紧急关头,战友潘朝光制止了他的行为。
用枪指着自己的战友,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同时,有人举报,在进入战斗准备状态,马天卫悄悄去了纳杰家,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为此,马天卫受了严厉的处罚。
这个荣立一等功的战士心里,无法走过受处罚这道坎,他觉得给部队丢脸了,也无法面对父老乡亲。还有,从此以后,马天卫再也没有到过纳杰家。
这就是他不愿意完全公开立功的原因。
我把事情原委告之你,适当的时候,向组织公开。
最后,愿世界永远和平。
袁晓林
二〇一七年七月一日
看完信,崔世杰长舒了一口气。
苏仕清说:“这封信,我就交给你了,你把它交给组织吧。包括他这次救人被烧伤的事情,你们也要做好记录。”
崔世杰点点头,把信装进公文包。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树上的黄叶被秋风吹落 ,在地上轻轻卷动。一群放学的儿童,欢快地从黄叶上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