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无字碑
所有字都不在场,你只能倾听沉默。
——现在,所有人都是
抿紧嘴唇的人。光阴静止。
最深的孤独,已在刀尖上提前完成了一生。
拂水山庄
我们照例饮酒到天亮……
山庄仅供参考。亡国者仅供参考。
照例,书页从逝去多年的人那里
接过废墟,和朽坏的爱情。
晨光熹微,老藤条在檐头晃动,
它缠住的东西,一松开就会
变成阵阵无法收回的风声。
湖上多波涛,新荷是清香中一位痊愈的神。
照例,宿醉摇晃,如模糊镜像,
被痛苦折磨过的事物,
都像取自一种不曾存在过的现实。
送 别
车开了好久,
像要开出南京了。
但是她说,这只是南京的西南部。
然后她说,到了。
我看见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小片树林,
左侧是居民小区,
她拉开车门,说,再联系。
她朝小区的大门走去,
听不见脚步声,
世界突然陷入了静寂,
只有发动机在轻轻颤栗,
巨大的静寂也在那轻轻的颤栗中
颤栗。然后
车子掉头,
我们像突然进入陌生星球的人。
我们和她,
以及那小区、树林、路,
就这样分开了。
游窦圌山记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唐·李白
圌,一种类似囤的盛粮器具
——作者注
别样之用乃圌中烟霞,乃人间与仙境
混沌难分:喜欢
吞云吐雾的人也擅长在田畴低飞。所以,
有人骑鹤于云天时,一粒米微弱的光,
正在低处亮着。所以,
单纯的生活固然美妙,让人更加难舍的
是歧路与交集。
山间,石头如枯叶,小庙的香火,
有时炽烈,有时如耳语。走钢索的人,
常会走到世界的另一侧。当他
剖开薄雾归来,他说,自己在前世是个樵夫。
由此我推断:寺庙去卖扇子的人,
必善于卖清风;把玉米
烤得香糯的小贩,亦能了悟禅机。
山顶,双峰对峙,那对峙
必有缘由,因仙与人的关系总是
从对立开始,于照应中结束。
能于煎熬处取心得者尚有
梅花桩艺人,无论季节怎么更迭,他只要
属于春天的那部分。
站在山顶远望,所谓远古,
就是山径的某个拐弯处,有人
正朝那儿走去。他会遇见陌生的面孔,
但无法分辨自己的背影
来自一支毛笔、还是一支失传的曲子。
是的,一个人如果肯走漫长的路,就会赶上
同样在画屏里赶路的传说。
山下,溪水在回忆磨针人
和小手艺里的大道理。圌,
静静陪在不远处,
像一个等待被讲述的故事。
积 雪
夕光如信仰。树枝上
偶尔落下雪粉。
山脉高耸,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游子。
鳥儿落在长长的电线上。没有歌。
所有粗硬的颗粒都消失了。
古老石窟,晚霞在给它提供呼吸。
山村,像在一本旧了的书。
贫困的人,心中不再感到苦涩,
他们守着雪,和雪的寂寞。
过临安
朝代厘清,远山和平原就分出了层次。
河流,归于黑暗;恒星,归于神学。
中毒的时间散发出檀香,爱情
是被摧毁的天气。
列车在提速,在掠夺你身体那远郊般的安宁。
下雨了,每颗核桃都有一个故事。
猫
我写作时,
猫正在我的屋顶上走动,
没有一点声响。
当它从高处跳下,落地,
仍然没有声响。
它松开骨骼,轻盈,像一个词
完成了它不可能完成的事,并成功地
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它蹲在墙头、窗台,或椅子上。
它玩弄一个线团,哦,修辞之恋:浪费了
你全部心神的复杂性,看上去,
简单,愉悦,无用。
它喜欢在白天睡大觉,像个它者。
当夜晚来临,世界
被它拉进了放大的瞳孔。
那是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去寻求
新的呈现的世界……
这才是关键:不是我们之所见而是
猫之所见。
不是表达,而是猫那藏起了
所有秘密的呼噜、或喵的一声。
它是这样的存在:不可解。
它是这样的语言:经过,带着沉默,
当你想写下它时,
它就消失了。
某园,闻古乐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雨 中
雨落下时,想起一个故人,想起
距离当初的告别又已
过去多年。
雨落下来,熟悉又陌生,
晶亮雨点,来自一片我从不曾
企及的天空,但它
既不讲述远方,也不解读命运。
雨落着,细雨中的背影
将永远是背影。
每场雨都不会无缘无故落下,隔着
叹息般飘过的
漫漫岁月,再不会有人打着伞
从雨中归来。
雨中的道路伸向远方,人间
朦胧一片。
——并无意外,有些生活已结束了,
清亮又干净的台阶上,只剩下
稍稍有点异样的宁静。
剩下风在大地上奔跑,
追向空无,追着街道、屋瓦、伞叶上
摔碎的光。
卵石记
在水底,为阴影般的存在
创造出轮廓。恍如
自我的副本,对于
已逝,它是剩下的部分。无用的现状,
隐身谎言般寂静的内核,边缘
给探究的手以触摸感,
但拒绝被确定,偶尔
水落石出,它滚烫、干燥,像从一个
古老的部族中脱落出来。复又
沉入水底。在激流边
等待它出现像等待
时间失效。
看不見的深处,遗弃的废墟将它
置诸怀抱,却一直
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它就在那里,带着出生
之前的模样。静悄悄如同
因耽于幻想而不存在的事物。
【作者简介】胡弦,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