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蔺莎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形声化是汉字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黄天树、李孝定、刘又辛等先生曾对甲骨文、金文及战国文字等古文字中的形声字作过讨论,为研究汉字形声问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20世纪以来,大批简帛材料的出土,尤其是湖南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的问世,数量达十万之巨,为研究处于隶楷阶段的三国时期的汉字形声问题提供了宝贵的材料。关于吴简中的汉字形声问题,虽然有学者作过一些讨论,但鲜少有人从形符视角去进行专题研究。因此,文章以《吴简·柒》为研究材料,拟从形符视角对其中的形声字进行描写和讨论,以期能得出三国孙吴时期汉字形声发展的一些新规律。
许慎最早对“形声”下定义,所谓“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其中正包含着对形声字的“形”和“声”两个部分的界定。蒋善国先生在《<说文解字>讲稿》里指出《说文》中标明形声字的形符和声符的方式有六种,分别是:从某,某声;从某从某,某亦声;从某某,某亦声;从某,某省声;从某省,某声;从某省,某省声[2]15。这为我们判断某字的形声结构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实际上,形声字的形、声结构并非总是一目了然,而且对形符的提取还存在诸如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中指出的“省形”“多形”[3]153-156等复杂的问题。因此文章对《吴简·柒》中形声字和形符的提取,主要遵循如下原则:
首先以许氏《说文解字》对某字的说解为依据,同时参考小徐本《系传》和清代“说文四大家”等的补正意见;对于《说文》未收字形,主要利用《字源》《汉语大字典》《中文形音义综合大字典》《汉字形义分析字典》等工具书综合考虑,甄别判断。
其一,省形形声字。由于省形形声字只是形符的省略而未对形声结构的本质属性产生影响。因此,我们“补出”被省略的形符,恢复形声字原本的形体,将其纳入研究范围。其二,多形形声字。多形形声字中的多个形符均是文字的有机组成部分,单独或共同揭示着形声字的意义。因此,我们提取多形形声字的所有形符,并将其纳入研究范围。其三,亦声字,包括会意兼声和形声兼义两种情况[4]。简单来说,当一个字的结构同时具有形声和会意两种造字意图时,我们不考虑其会意,而仅将形声结构纳入研究范围。
根据形声字的定义及形声字的提取原则,我们对《吴简·柒》中的字进行了穷尽性的分析,共得单字1535个。其中形声字599个,具体如下:
在《吴简·柒》的1535个单字中,形声字占比约39.02%(1)百分比数值取小数点后两位,下同。。据学界研究,甲骨文中形声字占比不低于25%,商周金文中形声字占比不低于50%,小篆中形声字占比不低于80%(2)说明:关于研究甲骨文、金文、小篆中形声字所占比例的文章有很多,由于篇幅有限,文章仅列出主要观点。关于甲骨文中形声字所占比例主要有以下观点:刘又辛《汉字发展史纲要》认为所占比例为26%;李海霞《形声字造字类型的消长—从甲骨文到<说文>小篆》认为所占比例为27.2%;李孝定《从六书的观点看甲骨文字》认为所占比例为27.24%;黄天树《殷墟甲骨文形声字所占比重的再统计》则认为比例高达47%。综上,形声字在甲骨文中的比重不会低于25%。关于金文中形声字所占比例主要有以下观点:李海霞《形声字造字类型的消长—从甲骨文到<说文>小篆》认为所占比例为52.8%;祝敏申《<说文解字>与中国古文字学》认为所占比例为56.28%;宋鹏飞《殷商金文形声字研究》认为所占比例为64.53%。综上,形声字在金文中的比例不会低于50%。关于小篆中形声字所占比例,主要有以下观点:朱骏声《六书爻列》认为所占比例为81.24%;王筠《文字蒙求》认为所占比例为82.3%;李国英《小篆形声字研究》认为所占比例为87.39%;黄德宽《汉字构形方式:一个历时态演进的系统》认为所占比例为86.29%。综上,形声字在小篆中的比例不会低于80%。。随着地下汉简材料的出土,也逐渐有人对其中的形声字进行相关研究,如李丰娟以《银雀山汉墓竹简(壹)》为材料统计出其形声字占比约为55.72%[5]5、杨捷则以《武威汉简·仪礼》为材料则统计出其中的形声字占比54.51%[6]7等。可见,形声字在汉字中的占比从甲骨文到小篆一直处于上升阶段,小篆之后形声字所占比例虽有所下降,但仍不低于50%。但值得注意的是,《吴简·柒》中形声字占比却不足50%。究其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统计对象不同。《说文》统计的是整个汉字系统,涉及广泛的古代社会生活领域,如地理、工业、战争等。而《吴简·柒》记录的是“临湘侯国主簿与主记史所保管的部分文书簿册(以仓曹、户曹上呈者为主,兼有少量田曹上呈的文书,其他曹文书较少)。”[7]59-97《说文》中有大量的生僻字和复杂字,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形声字,这无疑增大了《说文》形声字的比例。换句话说,《说文》中的形声字比例是小篆系统中汉字在理论化上的形声比例,而《吴简·柒》形声字比例则是实际使用中的形声比例,而这个形声字比例无疑是受到材料性质和内容影响的。《吴简·柒》文书簿册的性质决定了在其实际使用的这些文字中,大多数是象形、指事、会意造字的基础汉字。据我们统计,《吴简·柒》出现频率最高的前十位汉字分别是“年、十、子、五、男、人、二、三、六、岁”,其中就有8个不是形声字。并且这些基础汉字在汉字演进过程中十分稳定,无论汉字形声程度变得再高,他们都不会变成形声字。这无疑对《吴简·柒》中形声字占比有所影响。
其二,未统计存疑形声字和变异形声字(3)存疑形声字是指楷书字头为形声字,但图版模糊或整理组在释文后以(?)标记者:变异形声字是指形声要素发生变化、形声结构杂糅者。。为保证统计结果的准确性,文章在提取《吴简·柒》形声字的时候,同时关注了楷书字头与图版字形两个方面。只有图版字形能够反映出该字的形声结构时,才将其提取出来作为研究对象。若将278个存疑形声字和12个变异形声字统计在内,《吴简·柒》形声字所占比例为57.92%。这与西汉文字中形声字所占比例不低于50%不相违背,因此可以说是继承了形声字发展的趋势。同时其比例超过单字总量的一半说明形声字在社会生活中已经广泛应用。
在提取的这些形声字中,共析得形符151个,具体如下:
一史示玉艸八半牛口卪走止婦辵从彳行韋足冊干句言召宜音丵菐廾共又殳寸攴正目光隹羊鳥肉刀朿卯厂疒竹合工丂壴皿青皀食缶高夊木平卓出生囗貝分邑日晶月片禾米宀至宮穴襾巾白人中賈就右左重臥尾衣老舟儿見欠頁文玨卩山广石馬犬火黑立思心自水仌雨門耳手并聿女卑戈亡匸弓糸虫教冖土成里田炗力金斤斗車乙尤戊辛子稚酉弜
据马育良先生统计,“出现于甲骨文中的形声字的形符约有60多个,其中三分之一以上形符只有一个形声字,用同一形符构字5个以上者,仅有15部。东周时,形符范围扩大,新出现90多个。《说文》中,形声字形符作部首的已有300多个。”[8]可见,形声字形符的数量从甲骨文到小篆以倍速增加(4)甲骨文、金文与《说文》的统计对象不同,而且甲骨文、金文内容单一,汉字总量小,所以形符数量较少。虽然属于不同的统计层面,但总体上形声字的形符数量是在快速增加,这是毋庸置疑的。,说明人们在构字时充分认识到形符以形示意的作用,形声构形法已经成为汉字最能产的构字方式。但是,形符作为形声字类聚的标志之一,却并非只增不减,如李丰娟统计出《银雀山汉墓竹简(壹)》中形声字的形符有219个[5]56、杨捷统计出《武威汉简·仪礼》中形声字的形符只有124个[6]26,数量远少于小篆中形声字形符的数量。相反地,成熟的汉字构形系统要求用较少的构件去组构更多的字形。换言之,汉字形符达到一定数量、汉字系统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衡量形声字、形符系统是否成熟的标志不单纯依靠数量,更多的是要考虑其形符的构字能力(用较少的形符统摄归纳更多的形声字)。在《吴简·柒》的599个形声字中,共有形符151个,形符占比约25.21%。即用约1/4的形符提示了599个形声字的意义类别,这显然是其形符系统较为成熟的表现。
除了形符的数量及其构字能力之外,形符构形系统的成熟与否具体还表现在内部单个形符的构字频度上。“义符的构字频度是指个体义符构成的形声字量与形声字总量的比值。构字频度是标志义符的构字功能与类化程度的重要指标,义符的构字频度不同,决定了它们在义符系统中的地位也不同。”“我们把高于平均构字频度的义符叫作高频义符,低于平均构字频度的义符叫作低频义符。”[9]56其中提到的“义符”就是我们所说的“形符”。我们对《吴简·柒》形声字的151个形符进行了全面的构字频度统计,并按照高频到低频的顺序排列,最终得到《吴简·柒》形声字形符构字频度总表。具体如下:
表1 《吴简·柒》形声字形符构字频度
续表1
据上表数据,得出:
一、形符的平均构字频度为0.71%。表格中以形符“广”为分界线,分为高频形符和低频形符两部分。高频形符共32个,占形符总量的21.19%;低频形符共119个,占形符总量的78.81%。高、低频形符之间数量分布不均衡。
二、形符的平均构字量为4.25个。高频形符的构字量为465个,占形声字总量的77.63%,平均构字量是14.53个;低频形符的构字量只有176个,占形声字总量的29.38%(5)高频形符构字量所占形声字总量的比值与低频形符构字量占形声字总量的比值之和不等于100%的原因是由于多形字的存在。即若一个形声字有两个形符,我们在统计形声字时算作一个单位,而作形符统计时则算作两个单位。因此会造成比值之和超过一百的情况,特此说明。,平均构字量只有1.48个。高频形符的平均构字量是低频形符平均构字量的十倍左右。
综上言之,《吴简·柒》中高频形符数量少、构字能力强,低频形符数量大、构字能力弱,具体表现为21.19%的高频形符构字总量已超过77%,而78.81%的低频形符构字总量不足30%,说明三国孙吴时期形声字的形符系统已经比较成熟,但其内部系统发展不均衡。
表2 《吴简·柒》形符占形声字总数比例
由上表可知:在《吴简·柒》的599个形声字中,“形符在左”类共306个,占比约51.09%,超过半数,说明三国孙吴时期形声字的布局是以左形右声为主。据栾维权研究,“形声字在殷商时代已经形成左右结构、上下结构为主的态势;战国时形声字的偏旁化开始,形声字的结构布局基本稳定。”[9]157而《吴简·柒》中形声字的形符位置(以居左为主)无疑是这一趋势的延续和发展。
文章在提取出《吴简·柒》的形声字基础上,主要从形符的数量、构字频度以及形符位置三个方面去展开分析和研究。我们认为,《吴简·柒》中形声字的形符系统已经比较成熟,主要表现在:第一、形符泛化,即表意范围开始扩大化,形符包含的信息含量逐渐增大,因此形符数量远少于形声字数量;第二、形符位置以居左为主,延续了形声字以左形右声为主的结构布局。但同时其形符系统内部发展不均衡,主要表现在高、低频形符构字频度相差较大,低频形符类化程度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