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梦
【摘 要】顾长卫导演的“时代三部曲”中均涉及疾病:《最爱》中的热病、《立春》中的胃病与癌症、《孔雀》中的“不知名”病,这些疾病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生理现象和医学名词,最终指向是人的生存及精神困境,具有明显的现代性意识。
【关键词】电影;顾长卫;疾病隐喻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9-0085-03
对于顾长卫电影的研究,学术界目前主要分为主题研究、人物研究和叙事研究三个方面,但很少有人关注到顾长卫影片中的疾病现象。疾病是顾长卫“时代三部曲”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它所指的不只是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背后的隐喻意义。疾病本是生命过程中不可回避的问题,但很多时候我们所谈及的疾病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是一种道德隐喻。在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把疾病视为道德上的惩罚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为劝人向善,在社会和宗教中广泛地流传着“因果报应”和“天谴”的言论。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人们进一步明确疾病的发病部位、起因、症状、结果等等,疾病隐喻的内涵也进一步拓展,不再仅局限于道德符码,还肩负着其他深刻含义。
一、热病:本然人性隐喻
《最爱》整部影片以死去孩子的视角讲述娘娘庙村热病的故事,疾病成为影片重要的叙述文本,它不仅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还反映了当时时代背景下人们对热病的认知,蕴含了导演对本然人性的思考。一场热病,让我们看到娘娘庙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二骚爷爷因热病突然死去,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撤离;小海听说商琴琴得了热病,直接打了她一顿;赵得意被查出患病后,郝艳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这里的热病早已不只是身体上的疾病,更是情感上难以跨越的鸿沟,它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最大障碍。影片中的热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艾滋病,“艾滋病不仅是一种身体的疾病,更是一种隐喻,痛苦已经超越了肉体本身,变成了一种情感和人生的困境,而我们的社会和文化又总是力图把它道德化。”赵得意、商琴琴等人患病后,他们的另一半对其态度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有亲密关系的夫妻都有这样冷淡的表现,更不要说村里正常人对他们的远离了。村里一个小伙子无意走到他们这边,吓得立刻返回,小巷卖豆腐的见到他们后拔腿就跑。人们对热病患者所做出的各种反应,一方面来自对疾病、对死亡的恐惧,生怕受到传染;另一方面则是对患者潜在的道德谴责,认为他们因行为不检点而受到惩罚,罪有应得,以与这类人打交道为耻。
废弃的小学成为热病患者的集中营,是一个非常态化的空间,人性最原始的面貌与生命最本真的欲望在这里开始呈现出来,就像赵得意所说的“得意一天是一天”。这里的人们每天直面的是死亡,活着成为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常态下的各种伦理规范在这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的人生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商琴琴和赵得意两人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仍要跟各自的原配离婚,选择合法地在一起,满足彼此生命躁动下的情欲渴求;老疙瘩偷商琴琴的紅袄是为了实现结婚的时候许给媳妇一件红绸袄的诺言。这些都是患者在死亡威胁下,内心最朴实的需求。然而并非所有的愿望都是素朴的,也有夹杂着私心的想法:四轮爷爷的红本本里记录了他一辈子不为人知的秘密;粮房婶给大家做饭,在睡觉的枕头里偷藏公共的大米;“黄鼠狼”和瘸子以赵得意和商琴琴的事要挟老柱柱,取而代之成为学校负责人,分发学校的东西……《最爱》中的疾病隐喻也表达了对当时社会问题和国民性的批判。赵齐全非法组织卖血让村里人患上了热病,他不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变本加厉,开始砍伐村里树木来做棺材,再卖给那些患病死去的人;小海对患病的商琴琴暴打,并以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要挟赵得意死后把院房给他。《最爱》中热病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从开始发展到高潮,具有高度的叙事性和戏剧性。在这场热病的背后也揭示了人性的贪婪、趋利避害的本能,批判潜于人内心的利己主义。
二、胃病:精神困顿隐喻
《立春》讲述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的文艺女青年王彩玲在梦想与现实中挣扎的故事,胃病成为变更叙事情节的重要手段,也是塑造王彩玲人物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王彩玲精神困顿的隐喻。影片用了三分钟时间展现王彩玲胃病发作及去邻居家借药的全过程,让我们看到一个深受胃病折磨,痛苦不堪的王彩玲形象。影片通过胃病这一身体疾病镜头再次加深对王彩玲难看外表的塑造,而邻居盛给她的八宝粥与她平日的方便面形成鲜明对比,又交代了王彩玲的日常生活,病中的王彩玲与小张老师之间的对话则反映出王彩玲尴尬的处境。当然,王彩玲患胃病的原因并非没有根据,影片中有几次明显的叙事痕迹和征兆。其中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王彩玲饮食的不健康——经常吃泡面,这样不良的饮食习惯是造成她胃病的重要原因。不过,这里的胃病并非是表面简简单单的生理疾病,而有着更加深刻的背后内涵,指向的是精神之结。
王彩玲的胃病除了不良饮食的原因外,心理压力也为她胃病发作提供了条件,她胃病关键症结还在于社会外部现实与自我内部世界的冲突带来的双重失望。医学表明,胃病与人的精神状态有很大关系,“在慢性胃炎发病的诱因中,精神紧张、焦虑、激动、暴躁、生气、忧伤等均可引起体内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而出现慢性胃炎的症状。同时还有一类胃病——消化性溃疡也和精神、情绪、压力有很大的关系。”难看的外表,窘迫的生活,加上一颗不甘平庸的心,让王彩玲这个大龄女青年的人生路途充满了坎坷。在事业上,她一心想逃离小城,为此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在了办北京户口上,然而奔向北京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在婚恋上,她因为相貌丑陋,性格古怪,成为了“大龄剩女”,周瑜、黄四宝、胡金泉这三个男人让她看不到丝毫爱情的模样。“思想中消化不了,以饮食中消化不了的生理图画表现出来。因为胃是消化系统中首当其冲的主要器官,因此,思想上消化不了的情况,常常也首先以胃部疾病反映出来。”事业和婚恋的双重打击,都为王彩玲胃病的发作提供了条件,胃病最终指向的是王彩玲苦闷不得志的心理。顾长卫所感兴趣的自然不是王彩玲的胃病本身,而是为突出王彩玲命运的悲剧性而巧妙地使用了疾病,让王彩玲经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
三、癌症:悲惨人生隐喻
《立春》中高贝贝的“假癌症”成为压垮王彩玲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癌症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是因为人们早已把癌症的悲惨人生隐喻深深嵌入在了自己的认知中。柯云路认为癌症是潜意识制造死亡的图画,高贝贝选择癌症这一理由,也是充分考虑到癌症的社会影响:癌症被称为“死亡第一杀手”,对于患者及患者家人来说如同晴天霹雳,对人的日常生活破坏巨大。癌症不像艾滋病那样具有传染性,因此不但不会令周围人感到恐惧,而且患病者自我认同中也有一种无辜感,极易引起人们的同情。高贝贝为了能够参加全国歌手比赛,谎称自己患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去北京唱歌是她临死前的唯一梦想。王彩玲看到患癌的高贝贝还在为梦想坚持,自己的理想主义再次被激发,看到重生的希望,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影片中“患癌”这一事件构成激励事件,这一情节模式也往往成为“历练模式”。患癌歌手引起王彩玲的恻隐之心,让她决定放弃自己的北京户口,从给她办户口的那个男子那里讨回了自己的一万两千块钱,来帮助高贝贝实现她临终前的愿望。本身并不富裕的王彩玲倾其所有来支持高贝贝,使她拿下了全国业余歌手大赛的奖项,就在她为之激动,感到自己灵魂升华的时刻,却得知高贝贝的癌症是谎言,自己被利用了,她的梦想大厦轰然倒塌。本来“癌症在一定意义上很可能就是‘活不下去这种心理语码的躯体化”,但高贝贝的患癌是她欲望的催化剂,也是她功利目的的遮蔽伞,王彩玲得知自己被骗,她的梦想支撑点瞬间也就丧失了,整个人也因此崩溃,也正是这一事件让她决定从此回归世俗生活。
其中“光头”是癌症患者群体的主体化认知隐喻,影片中,“光头是视觉效果比较强烈、先声夺人的艺术符号”。高贝贝始终以光头的形象出现在王彩玲面前,显示出弱势地位,使王彩玲放松了警惕,自己如愿进京比赛。“光头的主要作用还可以用来突出女性的纯洁和天真”,高贝贝光头更有利于骗取王彩玲的信任。以疾病示弱,产生隐形的道德绑架,给人以良心和道义的压力,以退求全,满足自己的需要。正如柯云路在《破译疾病密码》第十一章讲到疾病的好处中提到:向周边环境“示弱”,这样便减少了敌人,减少了他人的敌意、戒意,这是退而求全的方针。癌症成为高贝贝的一块“遮羞布”,让她内心完成从正常人到病人,从强者变为弱者的身份转变,癌症的悲惨人生隐喻,让她以理所当然的姿态赢得他人的同情与信任。
四、“不知名”病:缺爱家庭隐喻
《孔雀》中出现两个模糊不清的疾病,即高卫国和高卫红的病,这两个“不知名”病引发读者多元联想,为影片增添几分神秘色彩,而背后隐喻的是一个缺爱的家庭。高卫国患的是某种脑病,有些智障,高妈要时不时地给他做针灸进行治疗。想到脑病,人们往往会联想到智力问题,患脑病的人通常会被认为是傻子,对脑病患者有一种蔑视。父母对生下患有脑病的高卫国有愧,因此对他格外照顾,无论是过年分糖还是教他学自行车,以及生活中其他点滴细节,都可以明显看出父母对他的偏爱。高卫国的脑病给弟弟高卫强带来了羞耻,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不承认那是他哥。为了重新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故意找人冒充公安局的哥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他送伞,挽回自尊。高卫红因哥哥脑病而受到爸妈不公平对待,缺少爸妈的疼爱,要去认干爸。后来,他们姐弟二人竟想着要用耗子药毒死这个患有脑病的哥哥。高卫国的脑病让家庭成员的角色及彼此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给整个家庭带来了无形的伤害,这也从侧面展示了他们家的家庭状况与家庭氛围。
高卫红被强行打针这一幕与曹禺《雷雨》中周朴园逼繁漪吃药的场景类似,这两位女性都叛逆、任性,反抗现实,寻求生命的突围,在大家长制的家庭中被认成是“疯子”。影片并没有正面呈现高卫红被她妈强行打针的那一幕,而是通过高妈拿着注射器和高爸冲进她的房间,屋里传来高卫红凄厉的声音来表现。高爸和高妈认为高卫红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这一疾病往往由于受到现实生活中较大事件刺激,内心郁结一时无法舒展而导致,表现出异常行为。高卫红从小缺少父母的疼爱,但她不安于现实,当上伞兵成为她追求生命绽放的梦想,为此她不惜偷拿家里的钱财,然而最终仍是未能如愿。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她用缝纫机做出一个降落伞,绑在自行车后面,在街道上疯狂骑行,在人群中穿梭,最后被高妈强行拦下,栽倒在地,回到家用绝食来抵抗。高卫红之所以会表现出精神疾病的症状,是因为她所处的环境的压抑与她个人欲望之间的强烈冲突,她对自由的向往,对梦想的追求与她所在的封闭保守的小城相抵触。“疾病在文学中的功用往往作为比喻(象征),用以说明一个人和他周围世界的关系变得特殊了。”高卫红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她与闭塞沉闷的小城現实格格不入,她与周围环境处于对立关系,在周围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疯子。《孔雀》中一家五口,虽然家庭形式上完整,但是他们之间的亲情关系并不完整,缺乏家庭成员之间彼此的了解与沟通,而这里的“不知名”疾病为展现家庭氛围提供了叙述空间。
五、结语
在顾长卫影片中,疾病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工具,同时又与诸多因素相关,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最爱》中的热病,我们看到“疾病暴露出道德的松懈或堕落,也是对这种松懈或堕落的惩罚”,热病患者不仅承受着巨大的身体痛苦,更承受着热病背后象征意义的重压,后者的痛苦远远大于前者。《立春》中王彩玲的胃病让人同情,高贝贝的癌症谎言让人气愤,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不同的态度,根源都在于人们对疾病的理解和态度。《孔雀》中“不知名”病展现的是一个微妙的家庭关系。总之,“疾病是整个世界的象征和重大隐喻”,疾病隐喻成为顾长卫“时代三部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表征,本文通过顾长卫的“时代三部曲”,从疾病隐喻的角度探求影片更多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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