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
【摘 要】戏曲是《红楼梦》故事中和成书年代重要的文化元素,对于理解《红楼梦》的故事以及推动整部书环环相扣的情节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作者从《红楼梦》中的戏曲元素入手,简单探讨该元素在该书中的理解依据、该元素如何推动剧情发展,暗示遗失的后文中的结局。
【关键词】《红楼梦》;戏曲;清代风俗;戏曲元素的作用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9-0018-03
一、《红楼梦》中戏曲背景知识延伸
参考曹雪芹的生平和生活年代,《红楼梦》约成书于清雍正年到乾隆年间,尽管作者在该书开篇提到“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并一再强调本书“无具体年代国家可考”,但我们仍能从书中读到各种有关清代贵族生活和清代民间风俗的各色描写。
戏曲在《红楼梦》中被描写的频率着实不低,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粗略计算,八十回中,涉及看戏听戏剧情的约有九回。明清时期,上至宫廷,下至市井,都以看戏为主要的娱乐活动,而逢正月过年、元宵等重要文化节日,则要“唱大戏”。现如今,中国很多古镇或村落,还尚保留有清前中期的各种戏台。可见,《红楼梦》成书时期的各种有关唱戏的社会风俗,不限定于阶级,也无关家世背景,而是一种整体的社会风貌[1]。
《红楼梦》中,不论爷们、公子、太太、小姐,均喜欢听戏。但清代的戏班,女班甚少,社会上的戏班子中,皆为男演员。那对于《红楼梦》里,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来说,如何能让“男班”登堂入室,直接在闺阁小姐们面前表演呢?
这就涉及清代戏曲背景中的一个小知识:小戏。
小戏中之“小”,指年龄,即指儿童演员组成的戏班。“小戏”中的演员,多为年龄8-9岁的孩童,因此也称“娃娃班”。有清一代,“娼”“优”“卒”“吏”被列为四种贱民,非“清白人家”,因此从幼年时期就在戏班子学唱念做打。挨师傅板子的孩童,要么是本身家庭从事梨园行当,要么就是家庭极为贫困、卖给戏班子学学本事、至少不挨饿受冻的穷苦孩子,再就是无父无母,乃至是被人贩子拐卖至戏班的[2]。
书中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中,贾敬过寿,宁府请邢王二夫人和王熙凤来宁府赏花,尤氏向二位夫人请示在何处用饭时说:“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这句话中的小戏,即是上文提到的“娃娃班”。
因此,对于“小戏”这个概念的理解,对于通读《红楼梦》文本和理解当时社会历史背景是有重要作用的。
二、《红楼梦》中戏曲元素的作用
《红楼梦》一书中,频繁出现的戏曲元素,既反映清代社会风俗,同时又在很大程度上,对本书的结局以及情节有着很关键的推动作用。下文将从结局暗示以及情节推动两方面阐述戏曲元素在本书中的作用。
(一)戏曲元素的结局暗示作用
1.元春省亲
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贾府一掷千金,进行了细致的筹备工作。包括建造大观园和邀请戏班,既体现豪门风度,又不失贾家贵族礼仪,迎接元妃的同时也是恭迎皇恩浩荡。
贾府凡有重大礼节庆典,必要花大价钱、选定水平上乘的戏班和剧目给老爷太太们过目,元春省亲亦如是。然而,贾府特意采买戏子,精心筹划,在省亲之时,元春却一共只点了四出戏。不过,曹雪芹借元春封妃这一情节,点明了日后结局:
第一出《豪宴》,脂砚斋夹批: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脂砚斋夹批: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脂砚斋夹批: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脂砚斋夹批:伏黛玉之死。[3]
《豪宴》一出,出自京剧剧目《一捧雪》。明嘉靖时,裱褙汤勤因看上太仆寺卿莫怀古之妾,遂撺掇严嵩之子严世蕃向莫家索取祖传玉杯“一捧雪”。“一捧雪”为明代玉器珍品,莫怀古因将赝品上呈严世蕃,被精于古董鉴赏的汤勤一眼识破而被诬告谋反,莫怀古不仅被逼弃官,且改名换姓流落异乡,莫家也因此一蹶不振。脂砚斋批文曰《豪宴》伏贾家之败,大约猜测贾家80回后或因祸起一古董,或给了异己以口实而遭弹劾,同时加之其他势力落井下石导致最终抄家败落。[4]
《乞巧》出自清代剧作家洪昇的《长生殿》,该剧讲的是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故事。而这一节则讲了七月初七,唐明皇与杨贵妃携手双双在长生殿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的情节。
然而,不论是戏曲《长生殿》,还是历史上,结局都是安史之乱爆发,马嵬驿兵乱之时,唐明皇忍痛令内侍缢杀杨玉环,长生殿里永结同心的誓言随难测的帝王之心化为泡影。
《长生殿》作为戏剧,本就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加之讲述的又是君王与妃子之间的爱情悲剧,则又增添了一丝缠绵悱恻。但曹雪芹的《红楼梦》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但脂砚斋无不经常提及“非经历此事何以写出”等言,又似乎明示本书是幻梦之后的现实反衬。所以笔者参考杨贵妃死因,推测元妃或因外部政治因素而被君王下旨缢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与十二钗曲《恨无常》所言“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相对应。[5]
《仙缘》一折,出自明代汤显祖的《邯郸梦》。该剧说的是书生卢生热衷于追逐名利,在邯郸一客店住宿之时,枕着前来度化他的吕洞宾所赠瓷枕入梦,梦中经历了金榜题名、为官入相、迎娶娇妻、获罪入狱等荣华宠辱后,对人世沧桑大彻大悟,意识到人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故事。《仙缘》这一折,便是卢生梦醒后,幡然投身仙門的情节。[6]
甄宝玉是《红楼梦》中的不写之写之人,书中前半段几乎从未正面描写过甄玉的任何情节,多是借甄家人转述来侧面烘托。脂砚斋所说《仙缘》伏的后文,一方面明示八十回后故事里将有甄宝玉的直接正面出场,另一方又埋下了另一个伏笔,即甄宝玉所送之“玉”,究竟是实写的“通灵宝玉”,还是代指的“贾宝玉”则语焉不详。但结合《仙缘》及整个《邯郸梦》的故事,推测所送之玉为贾宝玉的可能性更高,即用“卢生”映射贾宝玉。另外,由于戏曲中这段故事影射对人生悲欢离合的顿悟和皈依仙门,结合脂砚斋有关宝玉“悬崖撒手”的批语,可能指先经历了抄家破落的甄宝玉一语点化了贾宝玉,贾宝玉了悟后由甄宝玉护送,斩断尘缘,出家为僧。
《离魂》出自明代汤显祖剧目《牡丹亭》,整部剧说的是杜丽娘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会缠绵,因情而死,后因柳梦梅在杜家花园拾得丽娘画像,使丽娘因情复生,最终二人结为连理的故事。《离魂》这出发生于梦中相会之后,丽娘因情所困,相思成疾以致玉殒香消[7]。和《牡丹亭》最终走向不同的是,林黛玉的结局并没有反转。依据《离魂》的大致剧情,可以推测八十回后黛玉因情而病重并最终病逝,无法与宝玉结成连理。同时,侧面也可以有力反击一百二十回本续书中“调包计”和黛玉痨病咳血而死的设定。
2.清虚观打醮
第二十九回贾母带领众媳妇小姐们前去清虚观打醮,照例仍是找了戏班子看戏,宁府贾珍携了本子来请贾母示下。此处,一共出现了三个戏曲剧目:头一本《白蛇记》,第二本《满床笏》,第三本《南柯梦》。
《白蛇记》说的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的事情,刘邦酒醉行路中遇到一白色大蛇挡路,于是拔剑斩蛇,后听传闻白色大蛇为白帝子,为赤帝子所斩,于是他认为天命所示,遂起义反秦。[8]这个剧目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玄幻色彩,通过这种所谓乱世末出现的异象,给刘邦起义称帝造了声势。姑且不论历史上这个事情的真伪,单从《红楼梦》的情节设计来说,这头本戏点《白蛇记》,大有暗示贾府起家的内涵。贾府发迹于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一代,兄弟二人曾出生入死带兵打仗立下战功。《白蛇记》中刘邦反秦,开创了大汉基业,由此来对应宁荣二公通过军功赫赫使贾府得以发迹,可以说也是非常贴切了。
第二本《满床笏》应当指的是清初范希哲所作的剧本,讲的是唐代宗时期名将郭子仪,由于其战功赫赫,且儿婿均在朝内做官,手中的笏板堆满了整个床头。笏板,用于朝见君王时记录旨意和记录上奏事项等。所以“满床”皆是笏板暗指该家族鼎盛繁荣。[9]贾氏一门,自宁荣二公发迹,历经第二代开枝散叶,至第三代子孙皆得高位,又有元春 “才选凤藻宫”而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一时之间,荣华富贵,好不热闹。贾母即是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之妻,因此亲眼得见贾府的昌盛。所以,在看到《满床笏》的剧目时,笑说“……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想必是切中了心事。
而待报上第三本剧目《南柯梦》时,贾母的心情便轻松不起来了,书中形容的是“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贾母不言语的原因和《南柯梦》的故事有关:唐代游侠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即蚂蚁国),被公主招为驸马,后任南柯太守,极至官拜左丞相。但淳于棼在公主死后耽于美色、权倾一时,遭人举报后被国王罢官。最终淳于棼惊醒,发现所经历一切不过一场大梦。[10]贾府由贾演、贾源起家,至代化、代善一代发展兴盛,至第三代逐渐衰落,曹雪芹也借不止一人之口说明贾府颓势已现(秦可卿“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等)。贾母作为一个见证了贾家兴衰之人,再看《南柯梦》这出由盛而衰,最终归于一梦的剧目,也知道一族兴衰有命,强行逆转恐也无力回天,触动心事,自然“不言语”。贾母不仅是不想言,恐怕也是知道,贾府一个空架子下,再多言也无可奈何了。
从《白蛇记》到《南柯梦》,明明白白地将贾家由起家至衰亡的发展剥开给读者们看,所以仅仅行文至全书三分之一,就将最终的荒凉预示给读者。不得不说曹雪芹用笔之狠,同时也叹曹雪芹用笔之奇,用戏曲元素串联起了故事的主体走向。即使读者早已知晓这个家族最终的走向,却只能在书外感慨世事无常,通篇一股无法扭转颓势的无力感。
(二)戏曲元素的情节推动作用
黛玉自读了《西厢》《牡丹》这些戏本上的文字之后,就发动了她“过目成诵”的强项,感知“原来戏文上也有好文章”的她,万种情思皆从这两部书的文字上来。就说二十六这一回,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竟生出多少事端。这一回后半部分,宝玉去潇湘馆探望黛玉,门口听见黛玉轻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后来又见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以及紫鹃的贤惠,一时忘情脱口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且不说这话如果出自关系一般之人,尚有下流之嫌,更别说宝玉这一句戏文,直接唐突了黛玉和紫鹃两个人,黛玉登时就撂了脸子。
黛玉虽然呜呜咽咽地闹着,但亲眼看着宝玉被舅舅贾政叫去,心里还是十分担心。结果未曾想薛蟠假借贾政的名义请宝玉去喝酒直喝到半夜,黛玉被睡不了觉犯脾气的晴雯误挡在了门外,同时还发现自己被挡在门外时宝钗却在屋里和宝玉嬉笑,千万种心情拧成一股愁肠,心内百转千回。随后就在潇湘馆内失魂落魄了一整夜,抱着膝盖流泪到天明。随后又见芒种时节,繁花皆飘落,黛玉伤春和心内的敏感纠结在一起,一边感怀葬花,一边就诞生了《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还有“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叹尽普天下漂泊无依的薄命女儿,似在自我伤怀,又像是在拼尽全力,为女儿们的不幸命运向天诘问。甲戌本脂砚斋批注中写道:黛玉望怡红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来。诚然,若非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断引不出宝黛之纠葛和误会,黛玉也不会因此越发感伤自己的寄人篱下,而题咏《葬花吟》。本回中,由宝黛之间一开始的嬉戏欢笑到黛玉之恼,到黛玉之忧,最后到黛玉之心伤,千种文章,水到渠成,皆从这一句话上来。曹雪芹对情节设计之严密、运笔之流畅可见一斑。《红楼梦》的故事开展也推动到了“黛玉葬花”这一重要高潮上,宝黛在“葬花”这一段产生的共情,足以说明他们二人思想上的一致和默契,也为之后二人之间感情的进一步升温和发展做了铺垫。
三、小结
《红楼梦》中频繁出现的戏曲元素,从历史背景上来说,有其反映当时风俗文化的现实必要;从情节推动上来说,一方面,以省亲时元妃点戏和清虚观打醮的三本戏暗示了贾家由盛转衰的必然走向。同时,间接地暗示了最终的结局,并且多少巧妙地弥补了缺失后文的“美中不足”,也给红学家以及红迷们推断真实结局提供了一些必要的依据。另一方面,埋于文本中的戏曲元素细节,是宝黛感情的催化剂,让故事在曲折和戏剧性中得以巧妙发展。而合理利用戏曲曲目、优伶、戏本词句穿插,则促进了小说情节的前后照应。可以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于戏曲元素的使用,不仅突出他高超的写作手法,也对本书的整体叙事产生了深远影响。[11]
参考文献:
[1]邓云乡.听戏·小戏.红楼梦风俗谭.中华书局,2015.
[2]邓云乡.戏班·串戏.红楼梦风俗谭.中华书局,2015.
[3](清)曹雪芹.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戚蓼生序本石头记[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线天长,吴营洲.“元妃点戏”与元妃其人.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J],2010(12)vol.12,99-100.
[5](清)曹雪芹.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6] (明)汤显祖 著,李晓、金文京 校注.邯郸梦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7] (明)汤显祖.离魂.牡丹亭.文物出版社,2017.
[8](元)白朴.汉高祖斩白蛇.
[9]满床笏.京剧汇编 第三十二集(满床笏、三娘教子、御碑亭).北京出版社,2019.
[10] (明)汤显祖.暖红室汇刻南柯记.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2016.
[11]杨丹.《红楼梦》戏曲元素对情节发展的关合.文学教育,2019(7):12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