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泊君
图1 [元]佚名 溪峦丛笑图卷 绢本设色 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
《海外珍藏中国名画》中收录有一卷题为《溪峦丛笑图》(图1)〔1〕的绢本设色人物画。从画题推测,此画应充满了欢乐祥和或轻松谐谑的气息;但仔细观察画面,整体氛围似乎并非如此,山溪之中的一群人不但殊无笑意,表情中还流露出一丝伤感的气息。再检索此卷藏处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官方网站,网站提供的信息又与画册不同,这幅被认为是元代的画作定名为Yang Pu Moving His Family,由Kate S. Buckingham〔2〕捐赠。那么,此处的“Yang Pu”是何人?这幅长卷又描绘了什么内容呢?
关于画中主要人物的身份问题,历来有以下两种观点:
杨璞(又作杨朴),字契玄,自称东里遗民,北宋郑州新郑(今河南新郑)人。《宋史》有其小传:
杨璞字契玄,郑州新郑人。善歌诗,士大夫多传诵。与毕士安尤相善,每乘牛往来郭店,自称东里遗民。尝杖策入嵩山穷绝处,构思为歌诗,凡数年得百余篇。璞既被召,还,作《归耕赋》以见志。真宗朝诸陵,道出郑州,遣使以茶帛赐之。卒,年七十八。〔3〕
宋真宗本纪中也记载此次召见:“甲午,次郑州,遣使祀中岳及周嵩、懿二陵。丁酉,赐隐士杨璞缯帛。”〔4〕
杨璞是当时一位著名的隐士,此前宋太宗就曾因毕士安推荐召见过他。他表示不愿做官,甘于隐逸,并赋诗以表明自己的志向:
少时尝与毕相同学,毕荐之,太宗召见,面赋《蓑衣诗》云:“狂脱酒家春醉后,乱堆渔舍晚晴时。”除官不受,听归山。〔5〕
这首《莎衣》全诗如下:
软绿柔蓝着胜衣,倚船吟钓正相宜。
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
狂脱酒家春醉后,乱堆渔舍晚晴时。
直饶紫绶金章贵,未肯轻轻博换伊。〔6〕
“莎衣”即蓑草或棕编织的蓑衣,常由渔夫穿着,杨璞在诗中借对渔夫生活的描写抒发自己的志趣:身披蓑衣,在烟雨朦胧、水天一色、菡萏飘香、夕阳晚晴的美丽景色中,既可吟诗垂钓,又可醉卧岸边,即使高官厚禄也不能替代这种隐逸闲适的生活。
此后真宗召见杨璞之事,还被演绎成一则笑谈:
真宗既东封,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7〕
然而最重要的一则文字记载来自南宋诗人刘克庄(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的《跋杨通老移居图》,这也应是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画命名的由来:
一帽而跣者,荷药瓢书卷先行;一髫而牧者,负布囊驱三羊继之。一女子蓬首挟琴,一童子肩猫,一童子背一小儿,一奴荷荐席筠篮帛槌之属又继之,处士帽带执卷骑驴,一奴负琴又继之,细君抱一儿骑牛,别一儿坐母前,持棰曳绳殿其后。处士攒眉凝思若觅句然,虽妻子奴婢生生服用之具,极天下之酸寒蓝缕,然犹畜二琴,手不释卷,具迂阔野逸之态。〔8〕
这段文字描述了一个场景:许多人物(不分男女老幼或主人仆从)携带着各种物品,有人拿着文房四宝,有人携带日用什物,有人牵着家禽家畜,有人还怀抱幼子,也有人仍痴迷书卷,都在搬家的途中。此景乍一看与画面十分相似,这位“具迂阔野逸之态”的处士即杨通老(杨璞)。但是由于杨璞并不字通老,刘克庄也对画中主人翁身份提出了怀疑:
旧题云杨通老移居图。本朝处士魏野有园亭,林逋无妻子,惟杨朴最贫而有累,恐是画朴。但朴字契元,不字通老,明日翻故纸得朴集,有绝句云:“一壶村酒胶牙酸,十数胡皴彻骨乾,随著四婆裙子后,杖头挑去赛蚕官。”放翁跋云:“四婆即处士之配。”苏峤家有处士夫妻像,野逸如生。凡集所载,与卷内物色皆合。骑牛者四婆,作诗送朴赴召者也。〔9〕
最终使刘克庄确定人物身份的依据是,与拥有私人园林的魏野和梅妻鹤子的林逋相比,生活较贫寒且有家累的杨璞最为符合,且他曾在苏峤(字季真,苏轼曾孙)家中看到过杨璞夫妇的画像,与此相符,并认为那位怀抱小儿骑在牛背上的女子即杨璞之妻四婆,即上文中作诗送杨璞赴真宗召见的女子。
刘克庄是南宋后期杰出的文坛领袖,诗文造诣高深,又善鉴赏书画,有大量题画诗。宋元之交的诗人陆文圭对刘克庄推崇之至,他大概亲眼见过这幅有刘氏跋语的画卷,在《移居图》中也认为此杨通老为杨璞:
细君散发抱婴儿,底事移安膛我眉。有句曾嘲穷处士,四婆元自解吟诗。潜夫两跋最穷研,通老安身是契玄。偶向晴窗展临本,无人当日扣龙眠。〔10〕
图2 [元]佚名 葛仙翁移居图 天津博物馆藏
图3 [元]佚名 《葛仙翁移居图》卷后王世贞跋文
图4 [元]王蒙 葛稚川移居图轴(局部) 139.5cm×58cm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图5 [元]佚名 溪峦丛笑图卷(局部) 绢本设色 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
图6 [元]佚名 溪峦丛笑图卷(局部)
但是刘克庄只说“凡集所载,与卷内物色皆合”,并未交代清楚具体问题—杨璞与杨通老是否为同一人?杨通老到底是画面主人公、作画者还是受画者?关于这个问题,清代张调元提出:“刘后村《跋杨通老移居图》误以朴为通老,陈左海夫子尝辨之,详见左海集中。”〔11〕陈左海即陈寿祺,他认为“通老”并非杨璞,而另有其人:
刘后村《跋杨通老移居图》叙次如画,然云未知通老乃画师与?或即卷中之人与?复指为处士杨朴,而疑朴字契元,不字通老。既又翻朴集,证其卷内所载物色皆合,余以为皆非也。按杨楫字通老,闽宁德人,尝为江西判官及转运使。黄文肃公《勉斋集》与通老往来书甚夥,移居盖其未遇时事。后村何以忘其人殆偶未及照耶?〔12〕
按此杨通老为杨楫,字通老,号悦堂,福建长溪人,南宋淳熙五年(1178)进士,累官司农寺簿,除国子博士,后出任湖南提刑、江西运判。是理学家朱熹的弟子。嘉定三年(1210),刘克庄任靖安主簿时,正值杨楫为江西运判,刘克庄作为幕客深受其器重,对他充满感激之情。
南宋林希逸(字肃翁,号鬳斋,又号竹溪,福建福清人)有五言律诗《杨通老移居图》:
忆昔移居诗,在集篇篇好。就中语竒绝,防是渉与岛。谁欤作此图?题以杨通老。行行四五人,长短各有荷。瓢者帽且髯,席者头不裹。或牧而尚髻,或负而似跛。孟先衣颇宽,灵照袖亦拖。一儿解持棰,一儿才剪鬓。处士独跨驴,牛乃背其媪。彼羊驱于前,彼猫肩于左。琴二荻蓝双,生计亦甚伙。应嫌俗子知,必住深山可。低眉得何句,手卷岂其稿。若逢李十二,定复歌饭颗。薏似(薏苡)或招谗,胡椒能惹祸。君子哉若人,万物备于我。〔13〕
根据诗中描述的内容来看,此卷《移居图》与刘克庄所跋应为同一作品。另外,林希逸也明确指出:“谁欤作此图?题以杨通老。”说明此图乃是杨通老所画,而非画杨通老的。比刘克庄小七岁的林希逸是他晚年声气相投的诗友,二人保持了长达三十余年的交往,常常论诗谈艺。作为刘克庄的知己至交,他应该比较熟悉刘氏的人际交往情况。而且遍查史籍,确实未见杨楫有移居的轶事典故,因此很可能他是作画者,而非画中人。
王世贞记载自己曾过眼的一卷詹景凤藏画:“詹东图出此卷示余,云:《葛仙翁移居图》不知是何人所作。其貌人物绝得吴道子、王瓘遗意,树石则荆、关也。”然后对画面内容进行了详细描述:
前一夫甚悍而短肩行李,诸药囊瓢铫衣籍之类皆在焉。二少女步而从,一携琴,一提药笼,二村童,长者亦肩衣幞而牵一茧角黄㹀,则仙翁乘焉。黄冠蓝衫,可似四、五十许人,色腴而意殊暇,手一编且行且诵。少者拊小黑犊翼之,后水牯牛则白衣妪乘焉。三婴儿少者在抱,稍长者襁而肩左,又长者踞坐牛背。〔14〕
此画现仍存世,藏于天津博物馆(图2),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认为是元代作品〔15〕,卷后有王世贞跋文(图3)。对比刘克庄、林希逸和王世贞的文字记载及传世作品图像,可以看出这两幅画卷有很多的共同之处。除去画中那位中年文士到底骑驴还是骑牛之外,其他内容基本吻合。
画中葛仙翁即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人,东晋道教学者、医药学家。关于他举家移居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书·葛洪传》,他博学精辨,“好神仙导养之法”,后因立军功被封高官,但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为由辞官不受,入广州罗浮山隐居,并笔耕不辍,著《抱朴子》。“葛稚川移居”之事由此而来,《宣和画谱》载唐末成都画家李昇、西蜀黄筌皆曾以此为画题。但《晋书》中对于他移居之事仅有“洪乃止罗浮山炼丹”寥寥数语,关于移居过程的具体情况并没有详细记载。因此,后世画家创作《葛稚川移居图》多是凭想象来描绘画中的人物和情节。关于其中一些作品的面貌,我们可借助题画诗中的文字描述来想象,如元人张逊《题葛仙翁移家图》:
鱼游沸鼎莫迟留,儋石逶迤向广州。抱朴书成牛背上,从教鸡犬有人收。〔16〕
元人胡助《葛稚川移居图》:
仙翁夫妇清如冰,牛背稳坐儿女并。两童牵挽陟冈陵,兀然不废看丹经。小鬟提携拥前后,药囊剑佩收神灵。狸奴鸡犬尽同载,家具纤悉烦经营。人生飘飘无定止,稚川亦复劳其形。借问移居向何处?白云流水万山青。〔17〕
图7 [元]佚名 溪峦丛笑图卷(局部)
图8 [唐]韩滉 五牛图(局部) 20.8cm×139.8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元末明初刘崧《题葛洪移居图》:
前行白羊四角羸,谁其驱者鬅鬙儿。濩狞一犬嗥而驰,举鞭护羊诃止之,背有囊琴结黑絁。妪后负画策以追,少妇骑牛牛步迟。两儿共载兀不欹,大者坐拥班文狸。小者索乳方孩嬉,母笑不嗔还哢咿。复有鬅者肩童羁,引手向翁如反僛。蹇驴嗅地行欲疲,两耳逆竖愁风吹。老翁庞眉方颔颐,顾瞻妻子色孔怡。似语前行路向夷,尔兄在前尔勿痴。尔母正念尔弟饥,高帻髯奚荷且持。药瓢囊幞何垂垂,有救者柄相参差。傍有二卷一解披,趁行苦忙奚不知。我观此画喜复疑,问翁为谁莫可推。或云葛令之官时,移家勾漏乃若兹。人生多累在侈靡,如此行李胡不宜。骨肉在眼无余资,陈岩作图真画师。笔迹缥缈如飞丝,中有妙意世莫窥。我吟将为仕者规,如不见画当求诗。〔18〕
再看存世的绘画作品,元代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19〕(图4)是目前所见年代最早、艺术水准也最高的。在画中,葛洪牵着一头鹿走在前方,并回顾身后的妻儿,他的妻子怀抱幼子骑在牛背上,夫妇二人身侧俱跟随着几名男女仆从,携带书卷古琴等物品。顾文彬也曾藏一件《黄鹤山樵稚川移居图》,与此并非同一幅:
通幅用焦墨,间设浅赭色。峰峦迥互,楼阁参差;一丫髻童立庭除,供汜扫之役,坡下苍头奴担胡卢、书、剑前导,一婢抱琴踵其后,一童负囊曳牛,稚川绛衣坐其上,手一卷读,妇与两儿,一丱角儿,抱鸟圆并跨牯上,一仆左牵之,右又牵一羊。一婢肩竹竿、提鸡笼,次第前行。〔20〕
通过考察存世图像及文献著录中的《葛稚川移居图》,我们可以归纳出,构成“葛洪移居”这个故事的几个关键要素分别是:主要人物—各乘一牛的葛洪夫妇,其中葛洪往往手持书卷(在有的题画诗中,这个动作被认为是写作《抱朴子》),夫人则怀抱幼儿;次要人物—几个男女仆人,随身携带着一些道具如药囊、琴、剑、书、葫芦、鸡笼等,牵赶着羊和犬等;所有人物都排成一列前进。不管画作侧重描绘的是山水风景还是人物,只要画中包含着这些重要因素,那么基本可以推定画面内容就是葛洪移居的情节。
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通过文字著述与存世绘画相比对,可以总结出宋元时期创作《葛稚川移居图》的典型构成要素,这些元素也被后世的画家继承沿用。因此可以认定,刘克庄与林希逸诗文中描述的应为《葛稚川移居图》,而非《杨通老移居图》。
既然作为芝加哥藏画卷命名的依据的文字内容出现偏差,说明此画命名有误,应该与《杨璞移居图》《杨通老移居图》都毫无关系,那么,此画的内容到底应该是什么?
《唐朝名画录》称韩滉“能画田家风俗、人物、水牛,曲尽其妙”,在《宣和画谱》中记载内府藏有其作《田家移居图》一卷,元代汤垕也曾见其数本移居图及描绘乡村生活的风俗画。元代程钜夫有诗《韩滉田家移居图》:
韩公岂独丹青妙,出入周旋足令猷。坐拥荆吴兵百万,不忘田舍有漂流。〔21〕
明代内阁首辅杨荣也有《题韩滉田家移居图》:
唐家多宰辅,卓荦韩太冲。煌煌六道间,节钺何其雄。平生称善画,笔法真能工。值兹多难余,出镇观民风。公退展毫素,天机发心胸。偶为田家图,情态谁能同。策蹇仍跨牛,前行忽匆匆。萧然村野姿,有此媪与翁。小儿亦何知,短髪如飞蓬。移家向何处,宁能辨西东。想当风尘际,流窜无定踪。恻然廊庙懐,寓兹图画中。方今圣明世,四海乐年丰。黎庶皆按堵,田里欢融融。念此自兴叹,所贵在遭逢。皷舞歌帝德,万古垂无穷。〔22〕
从以上题画诗中可以看出,韩滉的《田家移居图》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意味:诗人都赞扬韩滉身在高位仍心系民生,创作农村题材风俗画正是他关心民间疾苦、重视农业生产的表现;也有人在诗中以当朝作比,隐含对天子的歌功颂德之意。
曾作《田家移居图》的画家还有西蜀画家丘文播:
图9 [唐]韩滉《五牛图》赵孟頫题跋
图10 [元]佚名 溪峦丛笑图卷(局部)
图11 [元]赵孟頫(传) 西成归乐图卷 32cm×224.6cm 绢本设色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丘文播,广汉人也。又名潜,与弟文晓俱以画得名。初工道释人物,兼作山水。其后多画牛,龁草,饮水,卧与,犇逸,乳牸,放牧,皆曲尽其状。尝为《衔果》,一时称为奇绝,今已散逸,莫知所在。今御府所藏二十有五:田家移居图一。〔23〕
由于耕牛在中国古代农业生产中占据的重要地位,在表现乡野生活中的画作中不可或缺,这几位画过《田家移居图》的画家不仅长于人物,且特擅画牛。如韩滉就是公认的画牛高手,《历代名画记》称其“杂画颇得形似,牛羊最佳”,他的《五牛图》(图8)作于麻纸上,中锋勾勒墨线,设色简淡,用笔根据肌肉和皮毛的结构转折顿挫,再适当加以浓墨勾点,表现牛皮的厚度和角蹄的坚硬质感。以粗线勾画牛身,又以细线描绘头尾眉眼,生动传神。不管是正面还是侧面的牛,画家都能准确地把握其前后透视关系。此画辗转流传数代,一度被元代画家赵孟頫所藏,同样长于走兽的赵氏赞其“神气磊落,希世名笔”。有趣的是,赵孟頫在题中认为这幅《五牛图》还蕴含着深刻寓意(图9):
苏轼的母亲程夫人出身名门,性格果敢而仁慈,重视儒家经典的传授,言传身教,对苏轼思想、人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们最常引用的故事就是程夫人带着小苏轼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汉代官员,铁面无私,因而得罪了权贵,被判了死刑。临刑时,他向妈妈告别:“儿子不能尽孝,请母亲不要太过悲伤。”范母回答说:“一个人既想追求留名千古,又要追求长生富贵,怎么可能呢?你为了正义舍弃了性命,妈支持你。”这时苏轼问母亲:“我长大以后也做范滂这样的人,您同意吗?”程夫人很平静地回答:“你能做范滂,我为什么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从此苏轼立下“奋厉有当世志”。
昔梁武欲用陶弘景,(弘景)画二牛,一以金络首,一自放于水草之际,梁武叹其高致,不复强之,此图殆写其意云。
陶弘景是齐梁间著名的道士,隐居于江苏句容,自号“华阳陶隐居”。他虽修道于山中,但并未完全隐退,曾多次为萧衍出谋划策,被称为“山中宰相”。后梁武帝多次召他出山,陶弘景都坚辞不就,并且画了两头牛表达自己的志向,“一牛散放水草之间,一牛着金笼头,有人执绳,以杖驱之”。梁武帝遂放弃了请他出山的念头。赵孟頫的看法也得到清代乾隆皇帝的认同,并在本幅上题诗一首。看来在中国古代绘画中,牛不仅是人类从事农业生产的重要工具、神仙隐士的忠实坐骑,某些特定语境之下还可表达一种隐逸不仕的志向。再看芝加哥藏此幅画卷(图10),虽然画家用笔略显犹疑,但水牛形体结构描绘基本准确,毛发根毫毕现,线条流畅爽利,也堪称一件画牛杰作,说明作者必然有长期对动物仔细观察与写生的经历。
此外,明代朱曰藩在其《跋蔡世卿藏唐韩晋公田家移居图》中提道:
世卿学士视(示)我此卷,常忆在都下曾见《葛洪移家图》,其人物位直与此甚相似……〔24〕
这表明,《葛洪移居图》和《田家移居图》虽然表现的都是举家迁徙的场景,但人物身份不尽相同,一为文人隐士,一为乡野农夫。但是不知何故,在画家的笔下,将人物形象和构图位置处理得十分相似。历经数代之后,藏家及过目者仅借凭图像并不能辨明真正的画题。如在《宣和画谱》中提到李昇有《葛洪移居图》,并没有作《杨通老移居图》的记载。但到了明代,都穆在《寓意编》却中说他家曾藏有“李昇画《杨通老移居图》”,张丑的《清河书画舫》中也有其《杨通老移居图》。极有可能是画卷在辗转流传过程中,藏家已经将二者混淆,误把《葛洪移居图》当作《杨通老移居图》。
朱曰藩接着说,不仅各种“移居图”相互混淆,“田家风俗”“西成归乐”等题材也常常被后人误识:
……忽引标目乃题《西成归乐图》,为唐韩晋公滉所作,而秋壑家故物。按宣和御府所藏晋公画有《田家移居图》一、《田家风俗图》一卷,内诸公跋者皆云“田家风俗图”,而李文正公所题改曰“西成归乐图”,是因卷首隶古“西成归乐”四字误之耳也。卷内画者皆作移居之状,而诸公之跋皆曰“田家风俗图”,是因图尾鉴定者曰“能图田家风俗”六字误之也。以鄙见,作《田家移居图》为是。不然,道路牵挽,望景而驰,中间何以见其可乐与其风俗乎?晋公画在妙品之上,古有定评,独恐后世相承,以“移居”讹为“风俗”,又讹而为“西成”。如诸公以田家讹而为葛勾漏(葛洪),如不肖逾远而逾失真矣!〔25〕
现存世有一幅传为赵孟頫的《西成归乐图》(图11)(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应与赵孟頫无关,疑为明末人所绘。虽然不见引首“西成归乐”隶字,但可看出画中几人骑牛乘驴、牵羊引犬,妇人怀抱幼儿,确实作举家迁徙之状,与朱曰藩的描述非常接近。
另外,在一些诗文中,杨通老和葛洪的移居之事也常并置作为典故使用,如:
移家拟就杨通老,挈累略仿葛稚川。(杭世骏《题孙正朋龙眠归隐图》)
行将徙家具,溢载惟书诗。前乏白羊导,后少青牛骑。用葛稚川杨通老移家事。(闵华《喜马石莲卜居城西》)
杨通老移家事、移居图也成为形容人有学问且清贫的典故,常用于诗人自况,如:
天暖犹存菊,家贫但载书。清风比通老,谁与绘移居。(《梅叟移居近巷时遭国恤兼闻皖中兵乱奉柬》)
通过文献梳理和图像分析可知,在中国古代绘画的流传递藏过程中,许多作品的题目和内容都被错认或误读。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有的由于藏家掌握知识有限,有的则由于藏家和观者都未仔细观察作品的内容和风格特征,而是仅凭借画史著录和前人跋文就人云亦云,从而犯下错误,对后世的鉴藏和研究都产生一定影响。受掌握的资料和个人能力所限,本文对《杨通老移居图》《田家移居图》《葛洪移居图》《西成归乐图》等类似题材的绘画研究还不够深入细致。期望借由拙文引起学界对于一些藏于海外的、未受到广泛关注的作家作品的兴趣,共同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