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伴月,风水背后的风景
元末明初的一天,一个叫戴庚三的读书人途经寺平,只见“东山仿佛一只驯服的白虎蹲距,西方三叠岩宛若屏风峙立,南部九峰万丈飞瀑,北则有泉湖波光旖旎……”环顾四周,其精致之优美令戴庚三倾倒。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戴庚三决定举家迁居于此,并以安乐寺前的坪地取村名为寺坪,即今天的寺平村。
戴庚三当年的喜悦之情跃然于《兰源溪东戴氏宗谱》烟黄的纸页上。事实上,真正让戴庚三下定决心迁家的是俯卧在东方一列不起眼的小山丘。他定睛数了数,一共七座。戴庚三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七座山丘如同北斗七星映照在大地上,这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水宝地啊!深谙风水术的戴庚三心中一阵狂喜,一张村落蓝图已然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六百年后,我来到浙江金华市区以南40多公里处的寺平村,登上退休教师胡阿荣家的楼顶,在此可以眺望整个寺平古村。对寺平历史深有研究的胡老师指着远处低矮的山丘告诉我,七座山丘只剩下了四座,其他毁于农业学大寨时期。尽管如此,顺着当年戴庚三的视线,大致可以复原“七星布列”的景致:七座低矮的小山丘依次排列寺平村东的田野中,其位置和形状与天上的北斗七星非常相似。不禁让人想起公元323年秋天,著名的风水大师郭璞依照温州城地形设计出了“北斗七星城”。时间过去一千多年,戴庚三复制了郭璞的手笔,他是不是以此向大师致敬呢?
在传统风水文化的指引下,无论是大处落墨的邦国都城还是小到平民百姓的普通聚落,都对居住地精挑细选,非风水宝地而不取,显示出了先人对风水的极大关注和信任。戴庚三一眼相中此处的七星地形,他惊叹于天象飞落人间,一定会是一个吉兆。他要为子孙择一处合乎天理的居所,为戴氏家族繁衍生息和发展壮大寻找理想的起跑点。
既然讲究风水,仅凭村外北斗映照的形态是不够的,那只能说是具有了风水的形,还欠风水的神。寺平村四周平旷,没有雄伟的山峰,只得以东部七座小山丘为靠山,前临姑蔑溪(今莘畈溪),坐东朝西,形成“前有照,后有靠”的格局。既然七座小山丘象征着天上七颗星宿,那么就将村落设计成半月状,形成相互呼应的“七星捧月”格局。单单形似半月还不够,戴氏先人接着在水系中做文章,将宗祠前的池塘改造成“一弯新月”。半月形池塘寓意着“月亏即赢”的风水轮回道理,寄托着对后世的殷切期盼。通过一系列大刀阔斧的规划改造后,寺平村风水布局初见——玄武是“七星”,也是寺平村的主山,遠方的九峰山则是村落的龙脉;前方朱雀是姑篾溪,再前方的高山为案山,百里沃野则是广阔的明堂;左侧道路高一尺为青龙,右侧道路高一寸为白虎。寺平村形成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四灵拱卫格局。
做完这一切,戴庚三将村落的改造交给了后人。其实,仔细观察,寺平村的地理缺陷非常多:古时候的寺平村缺水,西边的姑蔑溪水离村很近,但寺平地形东高西低,无法引姑蔑溪水入村。从地势高的姑蔑溪上游引水,要贯穿数个邻村,工程过于浩大;寺平西北方向平平坦坦,无法阻挡冬天狂啸而来的西北风。这些都难不倒寺平人。明洪武年间(公元1368-1398年),戴宗碧率子孙和族人开凿了一条长7000多米、宽2米的“金泉堰”,姑蔑溪水沿着“金泉堰”汩汩流淌进村。两侧堤坝和底部皆以大块卵石垒砌,利用地势落差又修筑了多道拦水坝,形成了“溪水村边绕,圳水脚下流”的场景,水盘活了寺平,村落显得格外清亮明丽。水再分流而出,清流淙淙流淌入阡陌,浇灌着万亩良田。有了这条堰,贫瘠的寺平变得土地饶沃,真正变成了鱼米之乡。在西北方位,寺平先人种植了不少树木,一代代累积下来,聚集成一处古木扶疏的水口。西北方向郁郁葱葱的树林起到了防风的作用,又形成一个良好的小气候,寺平生态环境得到了大幅改观。寺平先人把寺庙建在村口,一座寺庙让寺平的村名变得更加名副其实。其实,这是村民在村口筑起的一个共同的愿望,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他们期待生活在神佛的庇佑下,保佑寺平“四季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了心理暗示和精神鼓舞,寺平人得以平静地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
经过数代人的精心改造和调理,一个以风水名义改造成功的寺平村盎然矗立于眼前。但是,寺平的风水文化遗产相比较周边的诸葛八卦村、俞源村、郭洞村还显得底蕴不足,真正让寺平信心满满的当属砖雕。寺平殷实富裕人家,往往不惜重金装饰门面,墙体由清水砖砌成,密布华丽精细的砖雕,一面面门墙如同一幅幅针脚绵密的刺绣,绣出了一个锦绣寺平。
寺平砖雕,江南无双
门面,门风,门望,门是民居中最能彰显主人身份地位、身份、财富的象征。寺平古民居大门极其气派,多为巍峨的牌坊式大门,一道大门占用一个开间甚至三个开间的宽度。多有效仿官府之门,显示门第高贵。这些大门上的砖雕用料考究,各种工艺入神入化,显得气韵庄重而极富书卷气息。
寺平村民居砖雕门额内涵丰沛,如“福禄祯祥”“善积庆余”“迎祥纳庆”“新屋腾辉”“舟到风来”“竹苞松茂”“鸢飞鱼跃”“南极星辉”“南拱九峰”“山环水满”“古候岁报”……或隶书、或篆书、或楷书、或行书、或草书……或吉祥用语、或以德化人、或引经据典、或点名座向、或表明身份、或歌颂祖先……我们仿佛依稀看见书家起笔之前的沉凝,深吸一口气,“唰唰”飞笔,原本压抑的字意在他们的化解下变得空灵禅意。转瞬间,葱白的巧手换成了粗糙的大手,一通清脆的金属敲击声过后,那些轻巧的纸上之字研磨成了坚硬的砖字。
寺平砖雕中,“卐”字形是出现最多的装饰纹之一。这种源于佛教“万”字纹图形,象征着太阳和火,也代表着福气,它不仅应用在寺庙和宫观中,也大量出现在民间宅第。“其顺堂”的门墙上,一个个斜“卐”字接连不断地铺排开来,上下左右,缀出了“万福不断”的花式组合,形成无比强大的气场。“卐”字线条从四个方向伸出,如同四方水绵延不绝地流淌而来,一组或者多组连续反复的“卐”字图案寓意着福寿绵长、万寿无疆。一些门前的路面也有“卐”字图案,当新娘脚踏在字符中心,以示“男女同生、阴阳相配、吉祥如意、坚固永久”之意。可以说,如此之多的美好寓意加持,“卐”字图案深深地嵌入到寺平人的心坎。
“和合”二仙常见于人物木雕,寓意着“家和万事兴”,他们是家族中最能够代表团结和睦的图腾。由于砖雕人物的开脸比较难,所以在砖雕中并不常有“和合”二仙的身影。但是在寺平,这对世上最好的兄弟频频现身。在“崇厚堂”大屋門口,站在这对憨笑可掬的砖雕之下,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在对话,寒山问:“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内心的诸多不快,兴许会跟随着他们的豁达而烟消云散。
“立本堂”始建于清初,由戴氏第四代戴汉章所建,是一座典型高敞的四合院,建筑风格颇有粗犷的明代遗风。正大门门楼呈八字开,取“宅门八字开,财气滚滚来”之意。外大门与里大门呈一个九十度转角,在风水学上这叫避免对冲,指的是挡住门外的煞气进门,阻止门里的财气外流。其实在科学上可以合理地解释,风经过对折的大门吹进大屋,可以最大程度地消解风力。转折的设计也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哲学,中国人不喜欢大开大合,讲究曲折,讲究中庸,使得居住者最大限度地保持着私密的生活空间。里大门是一座牌坊式砖雕门楼,门额上雕有凤凰和麒麟,有着“天凤送福,麒麟送子”之意,寓意大屋的子孙们才俊尽出,飞黄腾达。“鱼跃龙门”,寓意鲤鱼化龙,业有所成。右侧是两匹奔跑的马,寓意着“马到成功”,左侧是两只腾跃的独角兽,独角兽又称为龙马,寓意着奋斗进取的精神。
“崇厚堂”是寺平民居的佼佼者,年代稍晚于“立本堂”,大屋依照前厅后堂、前低后高、左辅右弼的格局建造,一进大门,二进大厅,三进后堂,集宗祠、民居、堂楼为一体,占地面积达到2000多平方米。“崇厚堂”最为震撼的是砖砌牌坊式大门,九头神态各异的狮子占据在门楣上,活灵活现,凌空微步,姿态万千,充满阳刚之气,这就是寺平砖雕的巅峰之作——九狮抢球。古人认为狮子是吉祥神兽,除了寄托着主人美好的愿望之外,还有着“驱邪、避鬼、祈福”的功效。“狮”与“事”谐音,因此有事事如意、事事顺心之寓意。所以,狮子成为最常见的镇宅守门之灵兽。这九头狮子在我眼前拉开架势,仿佛锣鼓一响,它们就要围绕着绣球迈开步伐,进行一场你来我往的争斗。中间一只可爱的小狮子抱着绣球,左右各有一只健硕的公狮子最为逼真,虎视眈眈地盯着绣球,颈背的鬣毛线条抽象而有力,撅起屁股,四肢蹬地,仿佛一声怒吼,它们便会俯扑过来!“崇厚堂”由戴斯楠所建,天遂人愿,九狮同门为他们带来了福运,“崇厚堂”于同治年间出现了五世同堂的盛况。由此还得到了同治皇帝“五代荣”的御赐。
浮雕,圆雕,透雕,隐雕,平雕,镂雕,多层雕等,这些鬼斧神工的砖雕,将不同时代的人物、不同时间的故事、不同时空的物种,运用拟人、意象、比喻、谐音、借代、象征等手法,经过巧构奇设,搬到一面面门墙上,折射出主人的人生观,借以砖雕祝福国家国泰民安、家族平安吉祥、长辈福寿双全、子孙功成名就……作为旧社会地位卑微的匠人,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却在寺平砖雕世界中展现出了自己的精彩人生。一幅幅传统画卷缓缓地在眼前翻开,每一幢老宅都是一幅精细的线描画,而一出出砖雕就是画中最出彩的点睛笔墨。可以说,寺平砖雕是绝妙之珍品,在江南村落中难以出其右。
这些疑为仙手之作的砖雕是如何雕刻而出的呢?同行的著名建筑学者洪铁城告诉我:“说到砖雕,细致一点便可发现,婺派建筑是泥胚雕——即在泥胚阶段先雕刻,然后进窑焙烧成活;徽派建筑包括苏州园林建筑的砖雕,在烧制后俗称“青金石”的熟砖胚上拓印图样雕刻。婺派建筑的泥胚雕,表面圆润、光洁有包浆;徽派建筑的熟胚雕,表面素雅、细腻无光泽。这就是两地砖雕的区别。”
寺平砖雕、石雕、木雕,各有千秋,既有分工又相互映照,它们错落巧妙,有机地形成一个整体,水乳交融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各个建筑部件经历了百年甚至是数百年时光的磨砺,刀刻斧凿的痕迹已经蜕化干净,闪烁着历史的包浆色泽。在寺平民居中,由于砖雕特别引人注目而让人而忽略了对木雕的关注,其实寺平木雕也一样的美轮美奂。
精彩木雕,造就了内外兼修的居所
大门安外,需要威仪赫赫,居室养内,需要精致妆点,缺了哪个都会令人遗憾。房子是居住的需要,外墙的砖雕和室内的木雕都是内心真实的写照。回廊、门楣、横梁、牛腿、雀替、斗拱、隔扇、窗格的木雕千姿百态,据村里的长辈述说,大屋的木雕大都是东阳木雕师傅的力作。
胡老师带着我走进一座始建于明宪宗年代的“五间花轩”,四合院,五开间,左右对称,次序井然,砖雕、木雕、石雕极尽奢华,甚至在木雕构件上粘贴金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按照《明史·舆服志四》规定:“一品二品厅堂五间九架……三品五品厅堂五间七架……六品至九品厅堂三间七架……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拱、饰彩色。”清代与明代的建筑等级制度大致相同。在住宅等级严密的封建社会,难道说“五间花轩”出过高官?
正厅挂着一张画像,八仙桌上摆满了饼干、糕点、苹果、香蕉、桂圆等祭祀贡品,香炉里插着没有燃灭的香火,一对红烛还在热烈地燃烧着,烛光让阴暗的画面变得温暖,画像中的年轻女子在光照下显得端庄贵气,面容红润,亲切地对着每一个进出大屋的人轻笑。
胡老师自豪地说:“这张画像的主人叫银娘,是寺平人戴法华的女儿,银娘从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不擅长。明成化年间(公元1465-1487年),才貌双全的银娘入选宫中,封为淑妃,我们当地人都叫她娘娘。”
15岁时进入深宫,银娘从此与家隔绝。宪宗皇帝并不待见银娘,事实上,宪宗皇帝也不喜欢后宫佳丽们,这个有着严重恋母情节的皇帝只喜欢那个大他7岁的万贵妃。银娘如履薄冰地生活在万贵妃的阴影下,还好,生性忠厚朴实的银娘不黯宫斗,那份来自底层生活的平实与家族哺育的仁厚,让银娘安然度过了一次次宫中的明枪暗箭。银娘一辈子困居深宫,饱尝思念家人之苦,她默默地遥想着两千里外的寺平,龙首山上的野花开得姹紫嫣红,田野稻花飘香,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年),有太监来汤溪县,银娘托太监带家书问候母安,述说离别之情,满纸尽是凄然。可以想见,母亲接到女儿手书的一刹那,必定也是泪满衣襟。
在银娘故居,窗棂上有不少两个相连菱形组成的“方胜”木雕图案,它们身形交错相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称同心“方胜”,寓意着心心相印、以心连心,既可代表着坚贞不渝的爱情,又象征着家族的齐心协力。这些方胜或许只是一組通常的装饰图案,我联想到了那个一生没有体验过爱情的苦命姑娘,它们如同隐晦地述说着她的爱与哀愁。
大屋的窗棂雕花花样繁多,除了菱形格之外,还有斜万字纹、方形格、冰裂纹、回纹、步步紧、寿字纹、卷草纹、工字锦、连理枝等等。有些窗棂上饰以雕花卡子,细如拇指大小,使窗棂精巧灵动。绦环板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山水田园、四季风景、山野远游、鱼翔龙跃等等图案,并配以木刻题字。
“崇德堂”不仅有精彩绝伦的“九狮抢球”,正对大门立柱上的一对木雕狮子也是光彩照人。“狮”与“师”谐音,戴斯楠希望子孙后嗣能够官居太师这般高位,位及三公,从而光照门庭。这对狮子一左一右,一公一母,公狮子脚踩绣球,象征着权力。公狮子是大屋木雕的主角,线条雕得极为凝练,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抖擞地瞪着每一个进入大屋的生人。母狮子边上偎依着小狮子,母狮子伸出长长的舌头给小狮子喂食,讲的是一个叫做“舔犊之情”故事,中国人讲究忠孝持家,父母含辛茹苦地抚育子女,子女长大了要孝顺父母。两百多年的日子在不急不缓中消失,狮子神情并未在时间的消磨下变得模糊,依旧如同刻刀刚刚收起一般的清晰生动。
走进一幢幢大屋,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登堂即迎面而来:“三星拱照”“松鹤延年”“福寿双全”“双喜临门”等;榴开百子、莲生贵子、麒麟送子、葡萄多子多福,落满了大屋各处;文人雅士以菊梅兰等花草借喻自己高洁气节,大屋雕了大量的四季花卉,梁架门窗之上花团锦簇,如同仙女甩袖一般地浪漫飞舞……大屋到了无处不雕、无雕不精的地步,甚至在柱与柱、梁与梁的间隙也用雕板或斗栱、猫梁等木雕件填充,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叙述,形成绵延相拥的抱团花草,那些饱满的线条在空中甩出优美的旋律,寥寥几笔线条就刻画出了大写意的花树,粗壮的枝干与细叶形成夸张的比对。满眼风雅古物,在这样的古典世界中,人的心雅到成为了建筑的附属。在这样的大屋里住着,似乎不会吟风也会弄月。
俗话说:三分工艺,七分匠心。这一组组木雕将这些不知姓名的木雕师傅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显现而出,雕刻者的内心无一硬气,一一信手拈来,方寸之间留下了绚丽多彩的写意人生。
至今,寺平散落着百顺堂、敦睦堂、崇德堂、后厅里、崇厚堂、立本堂、五间花轩等10余幢明清婺派古建筑,建筑面积达到三万多平方米。在迷宫一样的村落中行走,一幢一幢地穿行,一间一间地仰望,最打动人的莫过每个雕件的细节,透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看不厌的高贵气质,能让人莫名地激动。寺平人为何花巨资对建筑的一砖一木都要精雕细镂,他们为何如此注重自己的门面呢?
三雕,刻出了一个家族的精神图腾
寺平的砖雕、木雕、石雕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但是仔细分辨和归类,除了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和不懈追求之外,它们讲述着中国乡村生存哲学的主题——以德治家,以农立家,以读传家。
门墙上、门楣上、立柱上、牌匾上,摘自《论语》《诗经》《中庸》《朱子治家》等经典字句被戴氏先祖以砖雕、木雕的形式刻在民居最显眼之处,言简意赅地告诫着村民:忠孝节义,三纲五常,敬师重道,修家治平,恪守祖训,遵守家规……这是一场漫长的教化过程,像一条隐形的“金泉堰”滋养着戴氏后人,“仁、义、礼、智、信”一一渗透到了宗族子弟的心里,成为他们道德准绳、行为规范和处世守则。
菱形、菱格、菱角等图案是中国古代传统吉祥图案之一,它们大量出现在寺平民居的门墙上、窗棂上,网格状的几何形图案既规整又富有变化,线条左右流动,整张图案如同一张挂着晾晒的渔网,寓意喜获财富。难道说,这些砖雕指明寺平是一个“以商发家”的村落?
今天的寺平,宗祠、厅堂、府邸、百姓人家、商铺林立。较大的厅堂就有24处。很多人传言,这是银娘给村里人带来的实惠。事实上,银娘入宫后,朝廷只是为寺平免去八年赋税,此后没有享受到更多政治和经济上的福利。到了清代,更没有人待见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清中期之间,寺平人依靠发达的水利设施和肥沃的土地进行精耕细作,随着人口膨胀,土地资源越来越趋于紧张,农业生产已经无法满足寺平人的生活所需,他们急需寻找新的出路。清中期,寺平的地理优势显现而出,身处金华府与衢州府必经之地的地利之便,寺平人瞅准机会,依靠自己聪慧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在此经营南货、药材、盐铁、染布、烟叶等货物,寺平形成了汤溪县繁华的集贸市场,寺平人边耕种边经商,逐渐发家致富。
宗族中诞生了一位皇妃,成为寺平村至高无上的荣誉,这种萦绕在乡民心中的荣誉感并未随着银娘离世、明朝的覆灭而散去,反而渐趋强烈,他们的荣光不仅仅通过建筑体现而出、更通过艰苦奋斗呈现。“立本堂中堂中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上联:创业艰难祖若父备偿辛苦,下联:守成不易子而孙慎勿骄奢。此联的撰写者名叫刘肇淦,据说是嘉庆皇帝的老师,官至兵部主事。这副对联道出了戴氏先祖发家不易,尝尽人间冷暖,积小富为大富。同时,告诫子孙要继承先辈遗志,戒骄戒躁,勤俭持家。
“崇德堂”门额上的“福禄祯祥”四个砖雕大字意蕴深厚:“福”指的是福运、福气;“禄”指的是俸禄;《礼记·中庸》: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里的“祯祥”,不仅仅是国家嘉庆善祥征兆,也是家业将兴的吉祥预兆。特别是一个“禄”字,可以窥探到戴氏先祖的内心世界,一个靠经商发家的家族,非常注重自身的名位和地位。古代所谓四民指的是士农工商,读书、种地、做工、经商,它们是按照贡献大小的顺序来排列的。在古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商是互通有无,必依赖他人而后能行,虽然在财富上可以超越士农工阶层,但是摆脱不了最低等级的地位。“商而优则仕”成为商人们竭力追求的一个目标,戴氏先人希冀后人能够刻苦攻读,由科举之路登大雅之堂,从而改变戴氏家族的政治成色。
我们在许多门墙上看到牡丹、荷花、菊花等各色花卉,这些花花朵朵高高地种在门顶,寓意着“高中”。这一切还是指向科举,只有走上了仕途,才能真正让整个家族扬眉吐气。功名利禄时刻盘亘在读书人心头,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心病,但是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表现,于是以梅花鹿、公鸡、马、猴子、蜂等动物替代,这些俊逸而流美的动物伴随戴氏家族一道对功名追求了几个世纪,一直追到今天,它们依旧散发着余光。
戴氏先人开基立业,挖掘堰渠,兴修水利,发展农业,说明这是一个“以农立家”的家族。随着商业的兴旺发达,“以商发家”使得寺平成为一方富足之村。为了使戴氏宗族走在正确发展的道路上,有朝一日成为金华一带的名门望族,“以德治家”便上升到了精神的制高点,但这一切归结到底还是要实现戴氏“以读传家”的根本目标。
崇尚教育是一个兴旺宗族的先决条件,读书人取得功名后,他们走上仕途,可以通过影响力为家族带来惠泽,为家族的发扬光大带来难得的机遇。戴氏也是这样,早在明万历四年(1576年),戴氏在寺平立稳脚跟不久,他们就着手在“崇德堂”筹办义塾,聘请金华名师授徒,教育宗族子弟。村里设有族田,田租收入用于支付教师工资和宗族子弟读书费用。到清代,教育经费由族人摊派或宗族承担,宗祠专设助学“田赋”,奖励和补贴读书人。寺平村尊师重教的传统一直流传下来,学而优则仕,不优则隐则商,商优再求学求仕,如此循环往复,寺平历史上出了不少名宦、名人和名商。
那么多关于荣华富贵的追求并不代表着这是一个势利的家族,恰恰相反,精神放大了现实,精神又回归于现实。传统的耕读观念调剂着寺平戴氏的人生观,他们一直保存着“修家治平”的传统儒家价值观,闪烁着豁达避世的山野大智慧。不管是沉浮宦海几十年的官员、深门大院中苦读的老夫子、商海摸爬滚打的生意人、还是耕作于田间地头的农夫,他们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进退,始终将荣辱看淡,“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始终萦绕于内心。
寺平人将“亦耕亦读亦商”的信息一一收纳到了在砖雕、木雕、石雕作品中。甚至,我们可以认为寺平的开村也是这一件锲而不舍的大地雕刻,先民们以锄为刻刀,在大地上雕出了绵延弯曲的“金泉堰”,雕出了一个丰饶的农业社会。小到咫尺物件,大到整个村落,寺平处处是雕刻,画面不管如何变化,无一不述说着这是一个“以农立家,以德治家,以商发家,以读传家”的村落。一代代的寺平人恪守祖訓,在一砖一瓦之间,搭建起了一个物质上的聚落和精神上的中国。
作者简介:
鲁晓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在各级刊物上发表了2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出版有《江南之盛》《江南秘境》《潦草集》等6本散文集。致力于传统村落、乡土建筑、廊桥文化的研究及保护工作。现居浙江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