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海豚救了他。长大后,他在救海豚。
70多年前,一个在泰国出生的中国男孩,因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影响,随父母亲回到广东汕头市的海边生活。
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喜欢上游泳,每天一放学,他就往附近的码头跑,久而久之就练成了浪里白条,在海里游泳如同在运动场里奔跑那样快速敏捷。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遇险的一天。那天,正在海里畅游的他,突遇台风,海浪特别大,怎么游也游不回岸边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在水里独自与台风搏击,其内心恐惧可想而知。
这回死定了!这么想后,筋疲力尽的他,决定不再挣扎,而是张开双臂,仰躺在水面上,闭着眼睛,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和体力,期待被大人发现救起。
过了一会儿,他的脚好像搭上了一样什么东西。他觉得很奇怪,因为码头的水很深,怎么会踩到东西呢?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用力拉住他的手。那是陪他去的同学。上岸后,他回头一看,只见两只白海豚在海里频频向他点头。同学告诉他,是白海豚救了他。
此后,这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汕头海边的巨石上,等待那两只海豚的出现。当看到它们从远处向他游来时,他就会忘掉周围的一切,立即跳进海里,与海豚一起嬉戏……
这个少年名叫潘文石。
爱上中华白海豚的潘文石高中畢业后,报读了北京大学生物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开始了他以研究和保护世界濒危珍稀动物为己任的科研之路。
从1984年开始,他先在四川卧龙、陕西秦岭等中国西部寒冷的群山中,年复一年地与大熊猫为伍,研究“环境——大熊猫——人群”的复杂关系。
从1996年起,他开始进入广西热带丛林,在弄官山区的喀斯特石山中,又是年复一年地观察白头叶猴,研究“土地—人口—白头叶猴”相互依存的生命之网。
经过20多年的努力,他取得了一个又一个重大科学发现,创下了许多项世界第一,获得了“熊猫之父”“熊猫爸爸”“白头叶猴教授”等称誉……
成了世界著名科学家的潘文石教授,时刻没有忘记救过他一命的“海上精灵”。当他看到以前平常可见的中华白海豚,现在却越来越少了,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时候,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能研究中华白海豚多好啊!”这个想法经常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二
2004年春节过后,正在广西弄官山区观测白头叶猴的潘文石,在报纸上看到了三娘湾出现中华白海豚在戏水的报道。这位步入古稀之年的科学家十分兴奋,决定再续数十年前的不解之缘。
三娘湾,是个渔村,也是一个旅游景区,位于北部湾的顶端,距离广西钦州市区大约40公里。这里碧海蓝天,树影婆娑,沙滩金黄,海石奇异,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旅游胜地。但这些还不是景区的最大优势。三娘湾无与伦比的美景,在于这里有一群中华白海豚,一群经常在海面上跳跃戏水,纵情起舞,与海鸥相伴,令人魂牵梦绕的野生中华白海豚。
3月12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潘文石和他的助手登上了三娘湾景区渔家乐的双拖渔船,离岸而去。
三娘湾鱼类丰富。双拖船在海上拖上一小段距离,起网时,网里的大小鱼儿纷纷往下掉。一群海豚争先恐后地游过来,抢吃掉回海里的鱼,任凭船工怎么大声驱赶,它们就是不游走,飞来窜去,吃得痛快极了。其实,船工并不是真赶,都笑着说:“等它们吃剩了才是我们的。”
“那时我就想,那是怎样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图画啊!”潘教授说,“第一次出海就看到这么多可爱的海豚,心都醉了。”
当他看到海豚快乐地跳跃,当他的目光与海豚那温柔、充满灵性的目光相遇时,他又想起了儿时被海豚救起的那一幕,激动地对助手说:“我们就留在这里研究和保护它们吧!”
潘文石,这位从小就喜欢阅读杰克?伦敦小说《野性的呼唤》,从小就渴望到荒凉遥远和神秘的地方去的科学家,一生都在寻找荒野中的精神家园,寻找生命的真谛,探索科学的真理。这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荒野,看到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恩人”在欢跃,那种久违的感觉竟然在这里找到了,他又如何不激动呢?
4月,即那次出海后的第二个月,潘文石便把野外工作站设在了三娘湾,决心把这片海域当作一个自然保护的“实验室”,来研究在全球生态负荷超载的情况下,该如何坚持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才能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又保留住这片浅海的自然野性。
翌年1月8日,他又成立了北京大学钦州湾中华白海豚研究基地。成立大会上,潘教授向三娘湾村民们郑重宣布:我们的研究基地就设立在这里了,希望与全体村民合作,共同把这片海域的自然美景和生物多样性保留下来,留给三娘湾的子子孙孙。
潘教授结缘三娘湾后,一支主要由北京大学的师生组成的科研队伍很快就组建起来了,并演绎着一群科学家与一群白海豚之间的动人故事,进行着科学家与当地人民联手进行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的生动实践。
三
2011年5月的一个晚上,中央电视台播出“面对面”专访《潘文石:守望家园》,讲述的是潘教授研究和保护大熊猫、白头叶猴、中华白海豚三种珍稀濒危物种的动人故事。这个片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潘教授说了这么一段话:“我一定要动员整个社会的力量,把地球上最后一群年轻健康的中华白海豚保护下来。钦州湾、北部湾的经济发展和自然保护一定要取得双赢,这就是我最终的目标。”
那天晚上,潘教授说这番话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看着他紧握的双拳,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我分明感受得到,这位老人虽然神情略带忧虑,但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坚定,情感是如此的真挚。
这句饱含感情的话,蕴含的内容很丰富,诸如他的研究方向、工作方法、研究成果、努力目标等。
潘文石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他第一次来到三娘湾已经过去八个年头了。
潘文石进驻三娘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课题。经过对钦州现状的考察,以及对当地人群的走访,结合自己多年的野外科考经验,他决定把研究课题定为“现代化工业化浪潮下中华白海豚的生存之路的研究”。他决心从“海洋、海豚和人类社会的复杂关系”入手,去研究中华白海豚的保护策略,从而去寻找中华白海豚的最佳保护方法。
四
要保护海豚,首先就要研究海豚及其生存环境。
十多个寒来暑往,烈日下,寒风中,坚持每周2至次,潘文石和他的团队乘坐考察快艇或当地的渔船,数不清多少次飞驰在这海天一色的“实验室”里,去海豚的家中作客,与海豚作最亲密的接触,作了无数次的科学测算,以他艰苦卓绝的努力和过人的暂慧,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疑问,得出了一个又一个结论。
他与他的团队共收集到了30多万张白海豚的照片、上千段视频及数千个PS定位点。从这些资料中,他们渐渐摸清了三娘湾白海豚的活动范围、种群数量、季节性迁移、发情、交配、产崽、觅食等方面的情况,逐步揭示出白海豚的海上神秘生活。
他们对海量照片和视频中的白海豚进行了个体识别和行为分析之后,采用国际通用的标记—重捕法及种群增长率去估算,都得到相同的结论:三娘湾中华白海豚种群个体数量的年增长率为 4.24%—4.51%,个体数量从2006年的约96只,增至2010年约184只,2019年超过了300只。由此,他们断言,这是地球上最后一群正在复苏的年轻健康的中华白海豚,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给予充分保护,它的种群将继续壮大。
对大风江流域的自然历史及人类社会背景和对三娘湾海域生态系统进行科学考察后,研究小组惊喜地发现,几乎所有的白海豚都集中生活在一个350平方千米的海域里。这个海域东起大风江,西抵金鼓江的三墩路,北面是海岸线,南至10米等深线,刚好就是三娘湾的核心区。因为,这一海域有三墩路(原来的三墩沙)和沙督岛(10多千米的沙带)这两条天然的拦河沙坝作护拦,把钦州港和北海港的污染源都挡在了外面;有相对稳定的湿热气候;有较小的陆源污染;有稳定、健康、高生产力的生态系统,所以,这一海域成为今日北部湾中华白海豚得以继续生存的自然庇护所。
五
作为一名科学家,潘文石十分清楚自己的研究目的。研究保护白海豚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白海豚作为一种对生态环境要求极高的旗舰物种,它能够在这里生存,充分说明了这片海域目前是洁净的、是安全的。
保护海豚,其实就是要保护这片海域的生态安全。
保护这片海域的安全,其实是在保护这一方人民,是在保护人类自己。
换句话来说,我们拯救海豚,就是在拯救人类自己了。
那么,如何才能保持这片海域的生态安全?如何才能保护好这些白海豚呢?潘文石又开始了他的思索和追求。
六
“我欣慰中华白海豚有这么一个家园,但欣慰之余又有些许担忧,左右两边都是大工业大港口,海洋都已中度污染了。而海水,不同于陆地,在陆上,你划条线,或建堵墙,可能相互之间就能相安无事。而海水是流动的,一条三墩路,一个沙督岛,能拦挡得了多少污染呢?如果有个意想不到的生态事件发生,我们怎么办?这个世外桃源,实在是太小太小了。”采访中,潘教授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比起对大熊猫、白头叶猴的保护,中华白海豚的保护工作,要复杂得多。这里有码头、有人类活动、有工业污水、有生活污水、有海上养殖等。
“保护三娘湾的白海豚,最好策略是什么?”
“钦州经济发展和自然保护一定要取得双赢!”潘文石教授坚定地说。
他进一步解释说:“如果因为工业的发展,把环境全给污染了,沿海的渔民怎么生活?其实,它不仅仅是沿海渔民的问题,也是涉及咱们钦州所有的百姓,还涉及子孙后代有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能不能有安全的环境等问题。一个社会,如果不发展经济,这个社会也不完善。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很艰难、很贫苦、没有发展的早期社会里。发展是整个国家的要求,也是钦州自身所需要的。而钦州的百姓要过上好的生活,更是需要经济的发展。在这个地方,土地有限,环境要保护,经济要发展,怎么办?我们唯有想办法取得双赢。”
对每一种动物的保护,老教授都为它们量身定做了切实可行的保护策略。研究大熊猫时,他提出了“只有保住秦岭的森林,才能保住秦岭的大熊猫”。研究白头叶猴时,他又做出了“先让老百姓过上温饱的生活,白头叶猴种群才会有希望”的策略。
而要力争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双赢,保护好中华白海豚及其赖以为生的三娘湾浅海生态系统,潘教授告诉我,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政府——科学家——企业”的真诚合作。
七
“人类不能孤独地行走于天地之间,而应该与万物众生同生共存。自然保護事业是全人类的共同事业,所以,要整合政治的、经济的、科学的、宗教的、伦理道德的、美学的等社会一切力量,真诚合作,才能把伟大的理想去付诸实施。”这是潘文石常说的话。
在潘文石教授的努力下,在北部湾畔广为传扬的三方合作的典范事例很多。下面,我们来说说科学家与党委政府的一次成功合作。
2009年初春。一家实力雄厚的造船企业,欲将一个38亿元的项目投向钦州。市委书记却因此发起愁来。
对于钦州这样一个地级市来说,38个亿不是一个小数目了,高兴都来不及呢,何愁之有?
问题不是出在项目的规模,而是出在项目背后附加的那个严苛条件:厂址必须选在大风江河口处。
可白海豚怎么办呢?
38亿啊,就这样否了吗?
在拍板之前,市委书记决定会一会潘教授。
潘文石得知書记为了办厂的事征求自己的意见,心里非常高兴,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在大风江口建厂,不论是什么厂,都是不妥的。白海豚为什么能成为三娘湾的长期住户?因为这里是一片洁净的海域。因为大风江每天都向三娘湾注入大量无污染的淡水,经过天长日久的日积月累,从而形成白海豚赖以繁衍的‘自然庇护所。”
“北部湾的经济建设不断向前发展,这是不可抗拒的时代需求。但是,建设强度必须有封顶,自然保护才会有保底。书记啊,这个造船厂的建设,一定会破坏千百年来建立起来的大风江的生态系统……”潘教授心平气和地说了一番道理后,最后坦言道:“关于环境保护方面的问题,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大问题,万一有所闪失,所带来的后果,就不能用秤去称,也不能用尺来量,只能从全局的角度去通盘考量。由此可见,建不建厂,结果绝对不一样。所以,我强调两点:第一点,造船厂建成后,必然造成有害污染;第二点,建厂后航道必经三娘湾,白海豚安静的栖息地必遭破坏。综合两点,我提出三个意见:第一个意见,不要在大风江口建厂;第二个意见,不要在大风江口建厂;第三个意见,不要在大风江口建厂!”
……
别后大半年,待两人再次重逢时,书记告诉潘教授:“那个38亿元的大项目已经取消了。”
从此,一段历史佳话便在三娘湾上空回荡!
八
站在那条横亘在钦州港与三娘湾之间的三墩公路上,向西看,是风生水起的南方第二大港。
这个“南方第二大港”,是当年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里规划的,如今已建成亿吨大港。
在那里,最繁忙的应该是广西钦州保税港区码头了。一艘艘高大船舶,载着满满的货物,浩浩荡荡驶来。橘红色的码头门吊一排展开,一个个长长的吊杆就像一只只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起,正在等待那远道开来的船只。这是一条黄金水道,国际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来这里,又源源不断地分流到各地。国内的货物源源不断地集中到这里,又被这些高大的巨轮运往世界各地,让你兴奋地感受什么是南方深水大港……
钦州港不仅仅是货运的中转站,临港工业也很发达。中国石油、国投电力、中船集团、印尼金光集团、新加坡来宝集团等国内外大型企业十分看好这块风水宝地,抢占先机,形成了石油、造纸、能源、冶金、粮油、装备制造等产业链,使钦州的经济增长势头突飞猛进。
码头不远处,是万亩红树林。这些生命力极强的翠绿矮树连片生长,在海面上铺成了一幅巨大的墨绿色地毯。它们是海岸的卫士,可以净化和淡化海水,还可以防风搏浪、抵御海潮、护岸护堤、保护环境。树下一群群海鸭正在快乐地觅食。远眺,则是星罗棋布的龙门群岛。这些小岛青葱翠绿,宛如钦江、茅岭江两条巨龙吐出的颗颗珍珠,镶嵌在海湾蔚蓝的大玉盘中。泛舟其间,又令你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让你不得不赞叹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也能如此的和谐并进。
站在三墩公路上往东看,我看到了三娘湾的碧海蓝天,游人悠闲,看到了黑水鼓的海豚欢跃,游船轻荡,看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幅幅美景图画。特别是今年春夏,三娘湾的白海豚经常集体起舞欢迎游客,占据了各大媒体的显著版面,刷爆了微信朋友圈。
这是潘文石教授倡导的“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双赢”的生动写照,也是钦州人民努力实践“让白海豚与大工业同在”生态理念的可喜结果。这一事实告诉世人,地方发展与环境保护并非不可破的零和博弈,只有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才是人类永续发展的真正出路。
此刻,总书记2017年4月19日视察广西时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总书记踏着晚霞考察了广西金海湾红树林生态保护区,作出重要指示:保护珍稀动植物是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内容,一定要尊重科学、落实责任,把素有“海上森林”“海洋卫士”之称的红树林保护好,把北部湾海洋生态环境保护好。
如果有一天,总书记来到三娘湾,乘坐快艇出海,看到五彩海豚缤纷起舞,看到白海豚与大工业同在的和谐景象,一定会更开心!
(更详细内容见长篇报告文学《永远的白海豚》,吴世林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8年11月第1版。)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