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婺州时光

那个秋日的午后，你在金华渡口上岸，热心的陈家人早已在岸边等候。秋日蒙蒙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上，你素衣白裙，发髻低绾，不施粉黛，朴素自然，却有一种大家风范。你撑着一把绸布伞，在雨中走过五百滩、铁岭头、水门巷、保宁门，走进街坊林立的古子城，走进庭院深深的陈氏宅第。你沿着木楼梯咯吱咯吱地走到楼上，倚窗眺望，义乌江、武义江和金华江在你眼前三江汇合，一路西流，通衢州，下钱塘，自是江南风光，气象不凡。

这地方正合你意，你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婺州是东南著名的风景胜地，州府所在，又有李擢在这里任婺州知府，你的不少亲友、晚辈均居金华，可以朝夕相处，亲情融融。

这一年正是绍兴四年十月，你自富春江逆舟而上，一路晓行夜宿，风尘仆仆。虽为逃亡之路，但远离战火，轻装便服，从容自如，心身自安。更有富春江、新安江、兰江的壯阔辽远，汪洋肆恣，山高水长，气象万千，赏不尽的绝佳美景，看不完的江南秋色。

你在途中去拜竭严子陵钓台，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云山巷巷，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让你心生感慨。

凭江瞻眺，落霞孤鹜，秋水共长，水遥山远。你提笔挥毫，写下《夜发严滩》：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诗中流露出敬仰自愧之情。

汴京城的繁华早已离你而去，临安城的艳丽早已悄然消弥，世态万千，终将消逝。

记得年少时，你填了一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你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秾丽艳冶之情，仿佛有一种淡淡的伤春情绪散发开来。正是这首《如梦令》，使你惊艳群芳，名满朝野，一代才女从历史深处款款而来。

红颜退去，双鬓染霜，芳华已逝，青春不再，你的心境一如平静的婺江水。就这样，你第一次踏上了婺州这块土地。

你驻足在陈氏宅第的门前，凝眸顾盼，心生喜欢。只有几百米长的酒坊巷中间铺着青石板，边上砌着鹅卵石，两边大都为低矮的平房，也有两层木结构楼房，大都住着殷实人家。旁边就有八咏楼、侍王府、明月楼、一览亭、天宁寺、万佛塔等名胜古迹，当时的很多社会贤达、文化名人都住在酒坊巷。酒坊巷因古时就在巷内开设过酒坊而得名，单就这酒坊巷的名字也是与你三生有缘了。

你爱上了婺州，喜欢这里的纤陌纵横，喜欢这里的巷道街坊。后来你写道：“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辑而轩窗，意颇适然。”

你很快就知晓婺州之由来。婺，吉星名，即“女宿”，旧时用作对妇人的颂辞，所谓“婺焕中天”是也。

南宋建都临安，金华地近京畿，自是繁盛一时。金华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近括婺州八县，是兵家必争之地，故有“铜城”之称。

宋元以来金华就有“小邹鲁”名望，理学大家吕祖谦独树一帜，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洲的心学鼎立而三。唐仲友则以经制之学鸣于世。他们收徒讲学，形成以杂博致用为特色的金华学派，在全国颇具影响。

你寓居的古子城是金华古代府署、文庙、寺院等政治文化设施的聚集地，金华古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历经千年沧桑，仍保留着古色古香的传统风貌。唐开元年间（公元713-741年），婺州州治迁徙于此。州治城墙由吴越王钱镠于唐昭宗天复三年（903）四月授命建设，他亲手种植的龙凤柏巍然屹立枝繁叶茂。古子城按照“一城、两巷、一环”格局建设而成，一城即古子城；两巷即酒坊巷、八咏路；一环即酒坊巷——旌孝街——鼓楼里——八咏路形成古子城环线，保留有唐子城遗迹、朱元璋元帅府和披仙台遗址，自是古朴典雅，气象不凡。

你这样的千古佳人，一代才女，自然应该有这样一座千年古城让你安身立命，自然应该有这样一处婺派民居与你相伴相随。

陈氏宅第的前庭后院，植有花草树木，是否与南京秣陵、福建古郡建安的庭院相仿。你的那首《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曾经描摹庭院景致。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尚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城。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绝不是闺情，而是史诗，是悲叹。你一直想着朝廷能以社稷苍生为重，谁知中原恢复大业竟至蹉跎，南渡偏安，北宋之亡，平生大业，尽付东流，奸臣当道，天罗地网，无人敢言战，爱国志士，只有忍气吞声，深藏不出，你的孤寂之心，忧愤之情，跃然纸上，令人掩卷唏嘘。

苍凉沉郁，曲折深隐。这样的庭院几乎伴随你一生，诗词茶酒，品茗作画，玩赏金石，收藏书卷，抑或隐归故里，赌书泼茶，甚至追随逃亡中的朝庭，风餐露宿，艰辛迁徙，深深的庭院也时常浮现于你的梦中。

纵然孤苦徬徨，你也不再隐忍惧怕。即使迟暮之年，你仍是悲秋伤别，消愁无计。你把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婺州的古城留下你风韵犹存的身影，曲曲弯弯的街坊留下你探访名胜的足迹。

你还是那个才情横溢的才女，你还是那个慷慨旷达的易安居士，你还是那个痴迷诗词金石的词人，你还是那个喜好饮酒博弈的小女子。

那就邀上亲朋好友喝酒吧，当然少不了街坊邻里的小姐妹。你说，喝酒，当然要喝金华府酒。你知道，金华酒乃汉族传统名酒，早在春秋末期就已问世，它以精糯米做原料兼用红曲、麦曲为糖化发酵剂，其色金黄鲜亮，味香醇厚，过口爽适。唐代官府在金华设酝酿局，官酒坊之酒专供朝庭饮用，“金华府酒”之名，即始于此。你在临安喝的是绍兴府酒，你在婺州喝的是金华府酒，都为当时朝庭定制的贡酒。古典名著《金瓶梅》《红楼梦》里写有许多饮酒的情景，写的最多的就是金华酒。

在古子城的那个金华府酒酒庄，你和小姐妹们临窗而坐，你会像李瓶儿教迎春那样说到：“昨日剩的银壶里的金华酒筛来。”

都说，喝酒喝的是豪情、儒雅和神韵，你就那样临风把酒，浅酙细酌。当然，更多的时候你在木板楼上倚窗遥望，独自饮酒，孤形吊影，丧国亡夫之痛，家国离乱之愁，无时涌上心头，睹物兴悲。

“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你在金华除了读书填词，饮酒怡情，当然痴迷博弈。你真不愧为一代才女，天生丽质，慧心巧思，悟性及高，逢赌多赢。在逃亡途中，赌博器具尽丢，于是你发明了一种类似于下棋的游戏，美其名曰叫“打马”，你称之为“深闺雅戏”，还写了三篇文字，《打马图经》《序》《打马赋》，其用心可见一斑。据说在武义的陈氏宗祠斑驳的老墙上还留有《打马图经》，想那陈氏宗祠和酒坊巷的陈氏宅第是同一主人，只是猜想而已。

你把“打马”这种游戏铺陈得淋漓尽致，文采斐然，描绘事物，抒写情志，既可见驾驭千军万马的各种“用兵之策”，又让人看到寄意尚武的经典，虽为“纸上谈兵”，但绝非单纯消遣，而是婉转曲折地表达御敌复国之望，思乡爱国之志。你在《打马赋》中写到“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你想渡过淮水，回到被金寇占领的故乡，这与宗泽临死时“大呼过河者三”异曲同工。李汉章诗曰：“国破家亡感慨多，中兴汗马久蹉跎。可怜淮水终难渡，遗恨还同说过河。”爱国情怀溢于言表，这也许正是你的《打马赋》和《漱玉词》万古流芳，永不泯灭的原因所在。

你居住的酒坊巷与八咏楼近在咫尺，是你登临赋诗的好去处。八咏楼原名玄畅楼，南朝齐诗人沈约任金华太守期间，写了总题为《八咏》的八首诗題于玄畅楼，时号绝唱，后人从此将玄畅楼改名为八咏楼。你在八咏楼上赏沈约、崔融前辈诗作之精髓，览三江之浩渺，观南山之逶迤，不禁激情澎湃，才思喷涌，作诗《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洲。

你的这首《题八咏楼》历时千年，仍然气势磅礴，撼动人心，甚至成为今日婺城的经典广告词。

你在婺州的时光，平淡而无奇，淡定而从容，陈氏家人待你亲如一家，小姐妹们陪你饮酒博弈，只是人生忧患、家国情怀仍然是你的底色，你的《武陵春》还是这样的伤感：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年以后，战火远离临安之时，你告别陈氏家人和酒坊巷众姐妹，告别曾经让你安身的婺州古城，登上一叶扁舟，挥手离别。花自漂零水自流，多少事欲说还休，你不禁再一次愁上心头，泪流满面。

婺州的古子城，给人留下十分丰富的文化遗产，这其中就有你的萍踪和芳影，就有你的诗作和思想，更有你的愁情和祈盼。你不曾远去，你足以让生活在这座古城的金华人感到欣慰和自豪。

宋朝的李清照。

婺州的时光。

作者简介：

李英，男。浙江金华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浙江省作协报告文学创委会副主任，浙江省电影家协会会员，金华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江南》、《电影文学》等发表作品多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机构出版作品12部，编著各类文集60余种，约500余万字。著有长篇报告文学《让百姓作主》（合著）、《孟祥斌，一个人感动一座城》、《感动之城》、《第三种权力》等，先后荣获中国短篇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浙江省五一个工程奖、浙江省优秀作品奖等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