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人

2020-04-07 17:48楚歌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阿瓦阿古蒂姆

司机乌斯曼

王总的司机乌斯曼是个漂亮的黑小伙儿,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长且微翘的睫毛装饰一双大而水汪汪的眼睛。

当初,王总调乌斯曼来给他开小车的时候,小伙子没有表现出大家预期的喜悦。他在油罐车高高的驾驶室里,正随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旋律唱着一首节奏欢快的歌,声音嘹亮,摇头晃脑。大概是太投入了,他没有听见我们朝他喊话,直到他看见龙翻译和我的确是在朝着他说话。他立刻停止唱歌,但张着的嘴巴没有合上,神情有些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龙翻译冲着他大喊,乌斯曼,谢夫要调你去给他开小车了。谢夫在法语中是领导、老板的意思。乌斯曼磨磨蹭蹭地从大油罐车上下来,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问我,给谢夫开小车么?是我么?这里有两个叫乌斯曼的,是不是开挖掘机的乌斯曼呢?

他斜靠在一棵芒果树上,白色旧T恤衫被尘土染成了土黄色,一身的油味儿、汗味儿、体味儿,这复杂的味道混合着芒果花的醇香,被原野的风吹走又送回。

噢,乌斯曼,是你,开油罐车的乌斯曼。给谢夫开车,不会亏待你,工资肯定比你开油罐车高啊,重要的是,不用这么辛苦。

龙翻译面带微笑地和乌斯曼说着话,他脸上的喜悦比乌斯曼多。这喜悦一点儿也没有感染乌斯曼,小伙儿忧虑重重,刚才唱歌的嘴巴一直没有合拢,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宣读圣旨般的龙翻译没有收到预期的反应,他突然收起笑容,有几分无趣也有几分恼怒地说,明天去上班。

不论乌斯曼是否愿意,他必须服从命令。令我们不解的是乌斯曼为何毫无喜色,要知道,王总是在一大堆候选名单中选中乌斯曼的。王总是个挑剔的人,他挑选司机,不光需要驾驶技术好,还要求为人谨慎,手脚干净,憨厚少言。这些要求中,为人谨慎、手脚干净好理解,哪个领导都希望自己的员工具备这两项品质,倒是憨厚少言这个要求比较特殊,大概因为王总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吧。

早在一个月前,王总挑选司机的消息就在工地传开了,几乎所有的司机都跃跃欲试,纷纷让自己的主管去王总那里推荐自己,唯有乌斯曼是被主管主动推荐的。事后,主管忘记了告诉他。

在一串长长的候选名单中脱颖而出,乌斯曼不喜形于色,他的大眼睛后面隐藏着不安。不过这不妨碍乌斯曼按时去新的岗位上班。他果然是个勤快又谨慎的人,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擦洗王总那辆三菱吉普,黑色的车身在他近乎苛刻的要求下,焕然一新。车厢内的座椅、垫毯也都清洁到位。王总满意地站在不远处的乳油树下,脸上有暗暗的得意神色。

那天我搭乘王总的车去七十公里外一座大城市的银行提款,王总和我坐上车,乌斯曼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我下车去找他,大门的保安说看见乌斯曼往村庄的方向走了,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唉,这个家伙,临阵脱逃了么?我心里正暗暗著急,一抬眼,看见乌斯曼正朝着我们的院子跑来。他换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领子雪白,穿着皮鞋。从我身边经过时,有些不自在,像穿着借来的衣服。香水的味道和他羞涩的笑容一起传递过来,令我几乎认不出他了。我见惯了他开油罐车时衣衫破旧的样子,也见惯了他尘土满面的样子。昨天的乌斯曼还是一个在高高的油罐车驾驶室里唱着歌、浑身汗味儿的脏小伙儿,今天竟然像我即将去的某银行的高级白领了。

一路上乌斯曼谨慎、沉默,车开得稳稳当当,速度恰好。到了银行门口,他下车,为我们开车门,送我们进入大厅,又出来。我隔着银行的玻璃门,看见他把车开到一处树荫下,等着我们。

两个小时后,我们从银行出来。乌斯曼远远地看见了我们,他迅速发动汽车,把车开到银行大门的台阶前,下车,为我们打开车门。

多么得体的乌斯曼。

回去的路上,一向少言的王总和乌斯曼聊了几句。他问乌斯曼,你高兴为我开车吗?乌斯曼憨憨地说,谢夫,为你开车,我要花很多钱买衣服和香水。王总被他逗笑了,乌斯曼却不笑,他眉头拧着,好像多么怀念穿着脏衣服、满身汗臭味儿的油罐车上的日子。

乌斯曼为王总开车,一开便是四年。他越来越沉默,我很少听见他说话了,更不要说唱歌了。

我一直怀疑,那个在油罐车上大声歌唱的乌斯曼是不是眼前的这个乌斯曼。

阿瓦的娃娃

厨娘阿瓦是附近村庄的姑娘,看不出她的年龄,十七八岁吧。我总是看不出黑人姑娘们的年龄,她们发育早,小小年纪就身形丰满、线条婀娜,像树上挂着的熟透的紫芒果,颜色鲜艳、醇厚芬芳。

阿瓦来我们基地应聘的时候,穿着绚丽的衣裙,戴着一款黑亮的假发。非洲的女性们几乎都戴假发,不戴整体的假发套时,也是用一缕缕的毛发续编在自己的真发上。基因决定了她们的头发生长缓慢,卷曲,贴着头皮。长发飘飘大概是她们的梦想吧,戴假发也就几乎成了习惯,而往真发上续编假发,简直就是一项复杂耗时的工程。

阿瓦没有什么烹饪的手艺,但是她勤快,给主厨打打下手还是很称职的。择菜、洗碗、洗衣、扫院子是她的工作内容。她和主厨嘎佳很亲昵,闲了的时候,她们互相给对方梳头。先散开满头的仿佛永远也长不长的绒毛一样的卷发,再一绺一绺地把假发续编到卷发上,编成小手指般粗细的小辫子,边编边抹油,是厨房里的烹饪油。小辫子们在油的润泽下,顺顺贴贴地听任摆布,最后再在一个个发梢上系上小饰品,通常是五颜六色的塑料小花。她们这么互相给对方编辫子,往往要耗费整个下午的时间,有时候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了,辫子工程还没有完工,那就顶着一个半成品在厨房先忙活着,干完活再继续编。半头小辫子、半头毛绒绒的卷发,这样子常常惹得我想笑。

她们也经常在厨房的廊下聊天,叽叽喳喳,说的班巴拉语,我听不懂。我猜不过是说说裙子啊,衣服啊,头发啊什么的吧,或者聊聊后院试验室的小伙子们,要知道,试验室的几个小伙子都是干干净净、帅帅气气的,他们穿着白色的工作大褂,做着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工资也挺高,算是员工中的白领了。尤其有个叫阿古的小伙子,歌唱得好,爱笑,干净、俊朗。阿古到前院找阿瓦聊天的时候,看着他们站在乳油树下的身影,我私下里就把他们配了对儿,就像在芒果园给两只漂亮的小鸟配对儿一样。那两只小鸟,披着深蓝色的羽衣,停在同一根树枝上,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阿古来前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有时候站在厨房的廊下,大多数时候站在乳油树下。我借故从旁边经过,听见阿瓦痴痴地笑,看见她脸上有羞怯的云,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见我看她,又快速闭上嘴,抿着嘴唇,低下头。嘎佳早就躲到一边去了。阿瓦穿越来越漂亮的裙子、戴越来越飘逸的假发或者顶着满头油亮亮的小辫子、喷气味浓烈的香水、涂烈焰一般的唇膏,整个人焕然一新,是一只落入情网的小鸟。他们大概离结婚不远了吧?除了那对小鸟,我是不是私下里又做成了一桩媒呢?

出乎意料的是阿瓦结婚了,新郎却不是阿古。因为语言的障碍,其间的缘由,我完全不知晓。嘎佳会一些简单的英语,她连说带比画地总算让我知道了个大概。阿瓦的妈妈嫌阿古的家在偏僻贫穷的北方,要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国家自然和经济最好的地域。阿瓦听从母亲的话,嫁到了邻村。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的母亲都怀着一样的心思。

结了婚的阿瓦仍然来基地干着和往昔一样的活儿。她的腹部渐渐隆起,腰身越来越粗,显然,一个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长。不过她依然是快乐的,闲暇时还是和嘎佳说说笑笑,被母亲斩断的情思大概没有给她造成什么阴影。阿古也没什么变化,还是笑着、唱着歌往来于前院后院。我怀疑他们的恋爱是不是一场虚幻,或者就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像我臆想那两只美丽而自由的鸟儿一样。我在芒果园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只小鸟,或许它们已经各飞东西,再也不会双飞着出现于我的视野。

阿瓦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辞职回家,她依依不舍地走,惋惜再也没有一份可靠的工资收入了。我请她生下宝宝后抱来让我看看。她点点头,步履沉重地走出院子,又频频回头,向我和嘎佳挥手。

后来,基地干杂活的厨娘走马灯似地换,我把阿瓦忘到了九霄云外。

有那么一天,艳阳高照,一个戴着花头巾、怀抱婴儿的妇女走进我们的院子,她径直朝我走来,掀开包着婴儿的小毯子,把一个穿着婴儿服的小宝宝亮给我看。那宝宝的脸和露在衣服外面的小胳膊、小腿,肤色都是白的。我看着这位母亲,她微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是阿瓦。

我知道一个常识,大约有一半的黑人夫妻的婴儿,在出生时是白色的,两周后皮肤开始变黑。那么,产后的阿瓦是刚刚恢复体力就抱着她的孩子来给我看。她记着这个约定呢。

美丽的名字

我认识法蒂姆的时候,正在林子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的狗胖胖是一条笨狗,它根本不认识路,却煞有介事地翘起一条后腿朝路旁的断木桩挤几滴液体,又装模作样地嗅着什么。我们第三次经过这根断木桩时,胖胖又要跑过去撒尿,我飞起一脚踢住了它的腿,恶狠狠地喊,你个笨狗,撒了那么多的尿,做了一路的记号,我们的路呢?

胖胖不敢喊叫,它低低地呜咽一声,理亏地夹着尾巴。灌木林里传来另一条狗的吠叫,我顿时更加紧张,担心遇到野狗的袭击。不过这担心只有片刻,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她喊着,Madam贾、Madam贾。我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抱着一只小羊羔蹦蹦跳跳跑到我的面前,后面跟著一条长得很像胖胖的黄狗。两条狗互相瞪了对方几眼,又各自叫喊了几声,就亲昵地玩耍到了一起。

我并不奇怪小姑娘能喊出我的名字,这地方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认识我,确切地说不是认识我,而是认识一张东方人的面孔。他们知道一支中国的工程队正在这一带修建公路。工程队里有唯一的一名女士,她叫Madam贾。他们也知道我们的驻地,那个叫尼埃纳的小镇因为我们而闻名。我从不惊奇遇到陌生人时他们脱口喊出我名字的尊称Madam贾。经常有一群一群的孩子,他们穿着褴褛的衣衫,拿着放牛放羊的牧鞭站在路旁,在我经过他们时,他们像喊号子一样,齐声喊着Madam贾、Madam贾,然后在我友好地招呼过他们后,又集体呼喊着送我走远。也有赶着驴车的小家伙们,飞快地从远方奔来,到了我跟前,打个呼哨,喊一声Madam贾,再扬长而去。他们把这当作游戏,而我在这游戏中成为尼埃纳的“名人”。

遇到小姑娘就算是遇到了向导,她领着我穿过一片灌木林,又经过野燕麦地,上了一条乡村小道。我远远地看见了我们驻地的铁皮瓦屋,便让她返回,她却还是跟着我,一直陪着走到了我们的院子门口。我说,谢谢你,法蒂姆。我已经知道了她叫法蒂姆,今年12岁。她竟然会几句简单的英语,比如姓名、年龄、家在哪里,这些单词她都会。

法蒂姆依然不着急离开,我进到院子里,回头看大门口时,她还站在那里,抱着她的小羊羔,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她的黄狗在她身边站着,也睁着眼睛望着我身边的胖胖。

噢,是我疏忽了,我应该送她一些小礼物的,以表达我的谢意。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大大的眼睛里分明是有希望的。

我跑进餐厅,拿了一瓶可口可乐,又到房间抓了一把糖,等我返回院子,准备把这些东西送给她时,她却已经走了。我追出院子,大声喊着,法蒂姆,法蒂姆。她还没有走远,在红土路上,她的黄狗先于她奔到我的跟前,撒着欢儿。我一手举起可口可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糖,冲她晃着、晃着。她跑过来,面露惊喜,放下小羊羔,一只手抓住可口可乐,另一只手接过糖,一粒一粒塞进裙子腰间的小口袋里。然后抱起小羊羔,满脸欣喜地和我告别。

我站在红土路上,看着她的小背影远去,胖胖也目送着它的小伙伴。

再次见到法蒂姆的时候,时间又过了快一年。那一天,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婴儿,带着一条黄狗来到驻地。我没有认出她,尼埃纳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小姑娘,她们都穿着花裙子,梳着小花辫,也都有大大的眼睛和翻卷的长睫毛,模样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连名字的发音都差不多。但是胖胖认出了小姑娘身边的黄狗,它飞奔出院子,像见到老朋友般热烈地欢叫。我终于认出了法蒂姆,但是很惊讶于她怀里的婴儿。虽然这里的女孩早婚,但是不至于如此早吧?

要感谢法蒂姆会简单的英语,否则我可能误会到底,并把这当作见闻到处传播。法蒂姆解开婴儿的毯子,是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儿,黑黑的皮肤透着嫩嫩的粉红。法蒂姆磕磕绊绊地说,这个婴儿是她的妹妹,出生一个月了。她调动了脑子里所有的英语单词,脸上急出了一朵红云,那朵红云在黑色的皮肤上依然醒目。她一字一句地说,妹妹的名字,叫Madam jia,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噢,她特意抱着妹妹来给我看,她要告诉我,这个女婴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

Madam jia,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贾志红,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山西文学》《牡丹》《大地文学》《散文百家》《滇池》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种版本散文年选或获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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