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难之中见“亲”情(评论)

2020-04-07 17:48赵振杰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打麦场大娘悲剧

作为贾大山的亲传弟子,康志刚深谙短篇小说的创作三昧——短小精悍、以小博大、简约而不简单。正所谓短篇虽短,五脏俱全,其短篇新作《换亲》便采用“主题套盒”的叙事手段为我们完美地演绎了“芥子纳须弥”的文学辩证法。

就情节层面而言,小说可一言蔽之,即一场荒唐“换亲”事件引发的人间悲剧:村里有个姑娘叫小素,长得好看又善良,正值谈婚论嫁的年龄,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个中原因不在小素,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小素的哥哥小海一直讨不到媳妇,长期的精神负担最后转化成了生理上的疾病,哥哥突然间落下个耳背的毛病。于是,母亲银珍心里盘算着以换亲的方式同步解决儿女的婚姻问题。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女儿又在打麦场出了事,生产队队长小亮子仗势欺人,把她给糟蹋了。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了最大程度上降低“损失”,母亲迫不得已只能仓促将小素嫁给了一个瘸子……

从上述的表层故事梗概中,我们不难看出,小说《换亲》俨然是一出具有鲜明现实批判色彩的“社会悲剧”。僵化、森严的等级观念与愚昧、落后的封建思想无情地吞噬着花样的年华,腐蚀着人们纯净的心灵,甚至差点扼杀了青春的生命。作者康志刚在小说中并未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但从打麦场、生产队、成分、贫农、解放脚、粗布褂等这些极富年代感的词汇中,我们还是可以大致推断出,这是一个发生在“文革”前后的乡村悲剧。鲁迅先生曾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书写“社会悲剧”的目的在于“揭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希望”。从这个意义上讲,《换亲》中无疑表达着对时代浩劫的控诉,寄托着农村女性对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渴望与呼唤,甚至还隐含着对特殊年代中乡村权力结构和社会生态的揭露。

然而,《换亲》并非是一篇单纯以揭示和批判为旨归的“问题小说”,换句话讲,小说的叙事着力点不在于呈现社会问题,而更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变化与心灵悸动。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换亲》在“社会悲剧”的外壳之中其实还蕴藏着一出“性格悲剧”。作者并没有全然将母亲银珍塑造成一个重男轻女、铁石心肠的“扁平人物”,而是抱着“同情之理解”的态度去极力呈现她在困境中的纠结、犹豫、挣扎与无奈。小说中交代:“成分不好的闺女,倒是不愁嫁人,从前年开始,也就是小素刚满二十岁时,就有媒人来提亲了,却都被母亲银珍婉言谢绝了。”与其说母亲是在待价而沽,试图以“饥饿营销”的方式为换亲之事做前期“市场调研”,毋宁说她是在祈祷上苍,期盼并幻想着儿子小海能够在女儿小素出嫁前顺利讨到理想的媳妇,进而从根本上避免“换亲”事件的发生。可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母亲的“等待计划”终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打麦场事件”而宣告彻底破产,并导致“换亲计划”被迫启动。如果说,在“等待计划”中母亲更多考虑的是儿子的婚事,那么,“换亲”之举则着实是在为女儿未来着想。试想一下,一个成分不好,又惨遭恶霸强暴的姑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今后的命运将会如何。由此可见,母亲银珍此前的“优柔寡断”和后来的“孤注一掷”,都是出于一个平凡母亲本能的、发自内心的舐犊之情。

小素同样是一个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姑娘,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这也注定了一场“性格悲剧”要在她的人生中上演。母亲多次回绝媒人的提亲,小素并未像《伤逝》中的子君那样喊出“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而“只恨自己命苦”;当得知自己即将被许配给一个瘸子时,她也只是无助地“抬起头来望了母亲一眼”;到了结婚当天,小素原本有机会像《家》里的鸣凤一样“以死明志”,然而最终还是顺从了家长的意愿,“坐到了来接亲的自行车上”。以五四新文学以来的“启蒙”和“革命”视角来观照小素,她显然是一个被吃人的封建思想和残忍的乡村恶俗所戕害的牺牲品,然而,从人物自身的情感逻辑出发,小素向命运的妥协,与家人的和解的过程,恰恰折射出一个柔弱的乡村少女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善良。从这个意义上讲,小素的“性格悲剧”何尝不是一次破茧成蝶的痛苦蜕变。

因此,我个人更愿意将《换亲》视为一篇由人物驱动而非情节驱动的“成长小说”。作者笔下人物的“成长性”是以他们自身的性格缺陷为前提条件的,或者说,正是性格上的“局限性”构筑了人物心灵的“成长史”。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通过小素、大娘这一老一少两个女性形象搭建了一组“镜像参照系”。

作者分别从这两个人的视角去观照对方,从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看”:在小素心里,大娘如同一个为爱坚守的老兵,“一个女人,就这么孤零零地生活几十年,一直在等待一个男人,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力呀”;而在大娘眼中,小素就像一朵被暴风雨摧残的花蕾,“遭天杀的呀,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被糟蹋了”。

这既是两个孤独灵魂的惺惺相惜,也是两代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慰藉。正是在彼此间的“看”与“被看”,“同情”与“被同情”之中,两个人物逐渐合二为一,构建起人生歷程中的两个生命阶段。作者借助一个“梳头”意象巧妙地实现了两者的融合:大娘用深红色桃木梳子梳理着花白的长发,“就这么从美丽的少妇,梳到了年老。她又想到了她自己。每天早晨,她也是这么梳头的;可是,以后谁来看自己梳头呢”。就像小素不解于大娘为何要固执地守寡几十年一样,多年后人们也会困惑为何小素最终选择了听天由命。毕竟,“有些谜语,要猜一辈子的!”正是由于有了大娘作为镜像参照,读者才得以窥探到小素的“隐秘成长”。试想一下,如果小素在结婚之日选择一了百了,那么对于整个家庭来说无疑意味着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哥哥的婚事、母亲的心血将就此化为乌有。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小素的抉择是逆来顺受,是自我放弃,是与命运的和解,毋宁说它是忍辱负重,是痛苦的涅槃,是类宗教意义上的牺牲与普度。

如果你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质询者,或许会发现小说《换亲》演绎的不仅是一场“社会悲剧”和“性格悲剧”,同时还是一出“命运悲剧”。我们不妨重新找寻一下悲剧生成的根本原因——上文提到,母亲选择“换亲”,实属无奈之举,直接诱因是“打麦场事件”,而导致“打麦场事件”发生的根源是家庭的“成分问题”,而“成分”的形成源于大伯为国民党军队效力的“黑历史”,然而,真正吊诡的是,大伯的“黑历史”仅仅源自一场荒唐的偶然遭遇——“被抓兵”,也就是说,小素及其家人的人生悲剧都源起于命运所开的一个小玩笑。世界的荒诞性以及人作为存在本身的“被抛掷感”由此喷涌而出。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还藏匿了一个精致的存在主义的“内核”。正是由于这个“内核”的存在,小说的文学空间和审美向度得到进一步扩展与丰富。萨特一声令下:“存在先于本质。”作者笔下的人物瞬间挣脱了性别、身份、地位等诸多社会性定义的束缚,而被还原成了一个个赤裸裸的“存在”本身,这就为读者角色代入、情感共鸣提供了必要的契机与可能。于是,我们才会在阅读小说时莫名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并非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苦难旁观者,同时也是感同身受的故事“剧中人”,透过特殊年代中小素一家人的悲剧人生,我们也切身地体会到一种普适性的、无差别的、“西西弗斯”式的悲剧性命运。

常言道,患难之中见亲情。“换亲”之难,折射出的恰是随着现代化进程而日渐式微的传统亲缘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换亲》不是在“控诉”,也不是在“启蒙”,而更像是在为即将消逝的宗族秩序与亲情伦理献上的一曲挽歌。

(赵振杰,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主要从事中国当代作家作品评论及90后文学现象研究。文学评论文章散见于《文艺报》《文学报》《小说月报》《文艺评论》《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文学评论集《萤火微光:文学的散点与聚焦》。曾获《人民文学》首届“近作短评”金奖、第十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十届河北省文艺评论奖。)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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