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吃 春
春天有味道的是野菜粑粑。我的家乡在大别山余脉,吃野菜粑粑的习俗在我的家乡——畈区有,山区也有。我们那里把丘陵和平原都称作畈区。畈区有水菊粑粑,山区有毛香粑粑。我觉得家乡人说“吃春”十有八九说的是这个。春天咬一口野菜粑粑,真的让人就有一种“吃春”的感觉。
我家住在畈区。畈区春天里的田间、坝头长着最多的就是水菊。水菊细嫩的叶子,绿绿的,挨着潮湿的地疯长,形状就像菊花一样,最后开的也是黄花,只是不能等到花开——开花就意味老了。清明节前后正是采摘水菊的时候,姑娘嫂子手挽着菜篮,说说笑笑,在野地里就像揪耳朵一样揪回了水菊。洗净,用刀砧碎,伴以腊肉丁、咸菜什么的,用糯米粉、小麦粉和揉在一起,然后就蒸成了粑粑。吃起来,嘴里有一股子清香。一闻就是春天的味道,让人觉得畈区人民生活得幸福。
去山里亲戚家做清明,山里老表家的桌上也有这种野菜粑粑。我开始以为是水菊粑粑,却不是。两种粑粑的做法虽然一致,但味道各异,一问才知道这叫毛香粑粑。毛香只有山里才生长,畈区是没有的。便想,大自然这个造物主真是公平。同是春天,山区、畈区人民差不多有一种相同的美味。
水菊与毛香显然是两种野菜,毛香粑粑吃起来比水菊粑粑味道要香一些。我查了查词典,发觉这两种野菜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鼠曲草或鼠麴草。说水菊又名水萩、清明草、寒食草、佛耳草、母子草;还叫绵菜、米菜、地菜、香芹娘。而说到毛香,就直接说是山间常见的一种鼠麴草,灌木植物。每年的农历二三月里出嫩芽,嫩绿的叶片有一层霜白。挂霜,也开花,花呈白色。
“三月三,吃水菊。”关于吃粑粑的习俗,家乡的老人说是为了“粘魂”。老人们说每年农历三月三是“鬼节”,这天傍晚会有野鬼游荡,到处摄取儿童的魂魄。吃了这菜粑粑,就能把魂牢牢地粘住,不至于让鬼摄走。
不过,水菊和毛香粑,家乡人还叫它“清明果”。
周作人先生散文《故乡的野菜》写到“黄花麦果糕”。那吃法和我家乡差不多。他说: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儿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
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
“茧果”就类似于清明果吧?周先生家乡在浙江绍兴,那里与我的家乡大别山差了不少的路程。他可能不知道毛香粑,更是没有吃过。如此,春天的味道自然是少了一口,春天的气息也缺了一缕。可惜。
观音豆腐
观音豆腐,家乡人叫“观音槎豆腐”。有人疑心“槎”应是“杈”字。我查词典,“槎”字有树木枝丫的意思,与“杈”字近义。所以我坚持说观音槎豆腐。观音槎豆腐与观音菩萨有关。说观音槎,里面似乎就有一种优雅与佛性。
传说,很久以前我家乡发生大饥荒,一时饥民遍野,饿殍无数。观音菩萨看了菩萨心起,用杨柳枝沾洒甘露,普度众生。甘露化雨,雨过天晴,山里便长出了一棵棵、一簇簇的绿树。这绿树便是观音槎。饥民们捋其嫩叶以其做豆腐食用,由此度过饥荒。为了感念观音菩萨,有人将这豆腐尊称为“观音豆腐”。
观音槎,书本上找不到这树名。书上倒是有叫“豆腐柴”的,不知是不是它的别名。据考证,观音槎属木本植物,是一种野生灌木,仅生长在我家乡的大别山区。酷热难熬的夏天,观音槎在阳光下兀自散发着一股淡淡药味,还有一种树木的清香。观音槎树个头不高,树条宛若手指粗,树叶茂密而娇嫩。茂密娇嫩的树叶饱含着浓浓的绿汁,这绿汁就是制作绿色豆腐的原料。
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先捋下观音槎鲜嫩的叶子,用水浸泡、洗净,再在盆里就一块干净的石头一遍遍搓揉。待叶子揉搓碎了,经过反复挤压,挤压出大量的绿汁。最后剔去叶渣,用一条干净的纱布过滤,滤下一汪浓酽酽的绿汁。这就算完成了制作观音豆腐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点卤。点卤大有讲究。黄豆做豆腐时用的是石膏,观音豆腐用的是滑石粉。有的地方还用稻草灰点卤。用稻草灰水,浇到观音槎叶揉搓出的绿汁里,然后均匀地搅拌,让其沉淀。点卤的过程虽说简单,火候却要掌握好。否则豆腐无法成型,或者干脆就应了那句老古话:“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点卤后,用干净的湿毛巾搭上盆口,紧紧捂一会儿,观音豆腐就诞生了。
掀开毛巾,就能吃到通体碧绿的观音豆腐了。那豆腐水灵细滑,晶莹剔透,就像是一大块天然的碧玉。用刀横竖划成几块,即可食用。鲜嫩可口的观音豆腐,如果放上少许的白糖搅拌,吃在嘴里甜甜的,細腻滑嫩,清凉松软……赤日炎炎如火烧的夏天,吃观音豆腐,抹抹那一嘴的碧绿,就足让人心旷神怡,浑身清凉的了。
观音豆腐能解渴,又能解馋;能降温,又能解暑。现在是我家乡独特的消夏食品了。其味道连现在城市里出售的果冻、冰激凌恐怕也无法媲美……家乡有人还把观音豆腐当一般豆腐制作豆腐类菜肴,也是一种极佳的美味——但我喜欢的还是用白糖凉拌观音豆腐,我觉得那是原汁原味,里面有独特的乡野风味,有一种乡土的野趣。
在我的家乡,制作观音豆腐的原本都是一些姑娘嫂子。如今,她们都因为生计出去打工了。会制作观音槎豆腐、被乡亲们称之为“豆腐西施”的已是芳踪难寻。能吃观音豆腐的季节只有夏天,若白白地耽误一个夏季,再想吃它,就只得秋冬春夏地盼着,盼整整一年。
朱雀花,莲花姜
浙江仙居县有一种花,叫朱雀花。花一串串的,呈暗红或深紫色,像一只小鸟,或小鸟张开的嘴吮吸在一棵棵树的枝干上。仙居人告诉我,这花真正的名字叫“常春油麻藤”。当地风景区受此花启发,将景区里的灯柱、地灯等标识都制作成此花形状,清新、雅致。同游仙居的诗家朱小平先生有诗“朱雀花落染清溪”,又云“翠树悬缠朱雀花”。朱雀花,仿佛他离散多年的妹妹。他尤为钟情。还有专门写朱雀花的文字。说,诡异的朱雀花盘缠在如烟似雾的苦楝树上,如展翅的紫雀。看来,人们印象深刻的还是紫色朱雀花。
常春油麻藤,这名字太拗口。不好记。不如朱雀花名叫得鲜艳、美丽。看见朱雀花的颜色,我就想起莲花姜。莲花姜是一种菜肴,朱雀花的颜色和形状像极了莲花姜。不过,朱雀花是长在树上,莲花姜却是生在泥地里的。从泥地里拔出的莲花姜,有莲花的瓣,状如莲花,洗净擦干,那暗红色显出一种金属的光泽,像古时妇女插在头上的簪子。
想起莲花姜,我就想起外婆、外婆家的菜园地。
外婆家的菜园地在一口池塘的下面。菜园里有黄瓜、辣椒、茄子、韭菜……都是乡村的时鲜小蔬。菜园地里不知怎么辟有一方小水池,外婆叫“水宕”。水宕里就栽有蓮花姜。莲花姜簇拥一丛,枝繁叶茂,青翠婆娑,像一幅水墨画儿,很好看。外婆菜园里有很多菜,唯有莲花姜“一枝独秀”。但由此让我知道了有些菜不仅能吃,还可以观赏。
莲花姜,词典上说学名襄荷,又叫阳荷姜、观音花、阳藿、茗荷,等等。都是些好听的词。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杆有一米左右长,地下有球状的营养根须。当年栽种,不用经营就会有收获。收获后,洗净晾干,用菜坛或者水果罐头瓶腌制。吃粥,或是当作佐酒的菜肴都可。莲花姜香香脆脆的,让人口舌生津。夏天时,有的人家还将莲花姜与辣椒或秋葵切成丝状,用素油一块清炒。那菜一红一绿,清爽怡人。还有人用它炒毛鱼(家乡的一种小河鱼),也令人食欲大增,吃得满头大汗。
莲花姜里有姜的味道,乡亲们叫它莲花姜,怕是由此而来。
外婆仙去多年,后来我与妹妹谈起外婆家的菜园。妹妹说,外婆家的菜园地里有黄花菜,水宕里也还有水芋蔸呢,水芋蔸就是魔芋。妹妹的意思我懂,莲花姜、水芋蔸和黄花菜,我们家的菜园里就没有。我家离外婆家只有三四里地,外婆就我母亲一个女儿。而我祖母祖父膝下却有二十多人,人口众多。我姊妹也有五六个,日子过得粗糙。小时候,妈妈把童年的我和妹妹都交付给了外婆。妈妈哪有心思侍弄些稀罕的菜蔬?相对而言,外公外婆两个人,外婆聪明又勤快,外婆是想着法子把日子过得丰富而精致的。
也不尽然。
在外婆家我就没有见过西瓜和苹果。这些水果我是直到二十几岁才吃到。总之,我们那个年代,乡村的孩子就是这样没见过世面。
随着外婆的过世,莲花姜这道菜我也很少见到了。如今,我也只是偶尔回乡走山里亲戚时才会吃上。好像它已是山珍海味里的一道名贵的“山珍”。莲花姜,这个菜植在外婆家的菜园地里,曾为我童年留下一个画面,打开了一扇窗。令人神伤。
现在,每年的清明节在为外公外婆扫墓时,我还会看到外婆的菜园地。只是物是人非,外婆的菜园地也早易其主。但站在外公的墓前,我还是忍不住朝那菜园地瞟上一眼,那一园的蔬菜青绿葱葱的。面前的那口池塘还在,水虽不深,时光如水却漫进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