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事

2020-04-07 03:39马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三炮高铁列车

1

项新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会被一只鸟给打乱。乱到扫帚都扫不起,梳子都梳不顺。他甚至开始怀疑,桌上现在的这只死鸟,就是自己那一天看见的那一只。可那鸟当时还是活的,叽叽咕咕活蹦乱跳的,现在它却死了。那鸟活着的时候,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但那鸟如今死了,还死在这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是第六警务区的警长,是第一责任人。

那天,午饭过后,第六警务区原本清静燥热的院子里,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鸟。确切地说,是一只灰褐色的斑鸠。它扑棱着翅膀,落到放着狗食盆子的墙角儿,先是机警地晃动着小脑袋蹦蹦跳跳张望了一阵,确认安全后才小心啄食盆里的东西。

盆里,盛得是连狗都不吃的饭菜,因为掺了白酒。那是包保干部马三炮头天晚上喝酒时,甩了酒瓶酒杯时撒进饭菜里的。马三炮当时非逼着王大强陪自己喝两杯,王大强却说明天要上班,加上最近还是关键时期,不敢喝酒。一直自斟自饮的马三炮就有些急眼,摇摇晃晃站起身便骂开了:“你一个护路队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我让你喝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王大强没吱声儿,起身要走。马三炮就甩了酒杯酒瓶子,搞得满桌满地汁液横流。辅警张承赶紧上去想扶马三炮进屋休息,可马三炮已经渐入佳境,胳膊一抡打掉张承的手,指着一屋子人扩大了打击面:“喝酒看工作,知道不?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让领导放心,要不也不能派我来包保。废物,都是废物!”项新当时就没忍住:“我敬您是处里派下来的包保干部,也希望您能约束自己的言行,您要再这样儿,我可要给处长打电话了……”“打,有种你就打,不打你就是龟孙,一个小警长还能翻天?”马三炮啪啪地拍着桌子,满嘴吐沫星子在刺眼的灯光下洋洋洒洒。

项新当了一回龟孙,张承没让他打,还藏了他的手机。他知道张承的好意,也知道马三炮平时不这样。傅朋早在几天前就说过,马三炮的老母亲这阵子还在医院躺着没人管,处里又非要安排他下来包保。估计他也是一时郁闷难受,加上多喝了几杯,才会口不择言恶语相向胡乱撒气。

第二天一大早,马三炮果然像没事儿人一样,跟大家每人热情打了招呼,就去站上添乘高铁巡查线路了,估计晚上才回来。结果午饭就只剩下了项新和张承两个人,气氛也冷清起来。

“你说,鸟结婚不?”饭后,项新骑坐椅子,胸口顶着椅背,两手扒着窗台看鸟,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就头也不回地问。

“鸟结不结婚的,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鸟啊,只用搭窝,不用买房,不像有些同志,贷款买了商品房,可还是引不来金凤凰。你说气人不气人!嘿嘿……”张承从后面晃悠悠走到了窗前,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然后轻轻耸了耸,见烟盒开口的地方冒出两支烟屁股,才捏着烟盒一起递到了项新面前。

“自己一身白毛儿,还说别人是妖精。”项新腾出手从烟盒里拔出一支戳进嘴里,又趁着张承递来的火把烟点上。

“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张承悠闲地唱完,给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突然又颇为伤感地感叹,“好看的皮囊三百五百,有趣的灵魂要车要房,我对象就是半拉村姑,不比闫格要啥有啥,所以人家对我要求也不高。倒是你,别耽误了,把干工作的死心眼劲儿拿出来,哪儿愁妹子拿不下来?”

“拿,肯定得拿。”项新眯细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说。

“咋拿?啥时候?”张承很好奇项新突如其来的自信。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晚!”项新志在必得地回答。

“警长,强扭的瓜不甜……”张承故作担心地坏笑道。

“说啥呢,我就是约她看个电影。再说了,哥才不管这瓜甜不甜,哥就是想把它扭下来而已。”项新也开起了玩笑说。

“看电影?电影院也做不了饭啊……”张承疑惑地问。

“我俩是去看电影,做啥饭?”这次轮到项新疑惑了。

“生米做熟饭啊,电影院——真的合适?”张承坏笑。

项新正要骂张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傅朋的车吹着喇叭开进了警务区院子。那只啄食的斑鸠听见响动,惊慌地跌跌撞撞飞远了。傅朋是来替班的,项新可以去处里开会了,开完会他就能调休了。连轴转了一个多月,再不调休只怕闫格该有意见了。

2

临走时,项新打算嘱咐张承多操点儿心别让辖区出乱子。复兴号就要来了,全处上下都在积极备战,这个关键时刻是绝对不能掉链子的,否则就是生生往枪口上撞。但想到傅朋副所长在,就忍住没说。倒也不是怕傅所长多心,很多事情不交代还好,越交代往往越出状况。张承跟着自己干了三年多,管好辖区这一亩三分地的能力还是有的,没必要再交代。可转念想到辖区最近弹弓帮活动猖獗,项新还是单独嘱咐了张承几句。张承却说,出事儿怕啥,出事儿这叫征兆,是在提醒你今后注意。比如说生病,这是人的肌体通过病痛提醒你,主人,我这都跑了十二万公里了,该维护保养了,该彻底大修了,不然我可要直接報废了哈。所以,毫无征兆的事故才会真的要命。项新则说,我觉得你读的不是假的大学,而是真的本科,整天满嘴歪理邪说跑火车。玩笑归玩笑,张承这家伙嘴巴虽然刁钻了些,但是干活儿还是没二话的。

说起那弹弓帮,项新几个月以前就开始做工作了。他先是挨个村子挨个学校地开展法制教育宣传,再三强调坚决不能使用弹弓在铁路边打鸟,不然很可能打到过往的高铁列车,伤到车上的乘客群众,也很可能为此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完事后,他又叮嘱沿线各个岗位的护路队员一定要做好巡查,一旦发现有闲杂人员在铁路附近活动,务必做好清理工作,严防发生现实危害。高铁安全无小事,他项新得拿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得拿出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的紧张感,为的就是赶在复兴号开行之前,能够尽量净化辖区线路的治安环境。

当然,项新也没忘了给派出所和治安支队报告这事儿。既然第六警务区有这种情况,那其他地方估计也少不了。所以,他还得在群里广而告之,提醒大家做好防范。群,是由花西高铁26个警务区警长组成的。刚建群时,项新说想要个新颖霸气的群名,张承就夺了手机吆喝,你们这些警长啊,主业是哄牛赶羊,副业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土里埋的,只要跟铁路安全有关,全都得管。项新苦笑了一下接过手机,群名成了“震惊!一群男人竟在高铁干这事儿!”项新哈哈一笑表示不妥,该死的标题党无孔不入。张承就又咋呼起来,坚决不能改,一字都不能动,顺序也不能改,还说好比众叛亲离,变了顺序就成离亲叛众,意思谬之千里,项新觉得有些意思,就没再改动。

项新在群里说,弹弓帮不是一个稳定的不法组织,而是流动的松散群体,说白了就是高铁沿线那些有弹弓的群众,主要是拿弹弓当玩具的孩子和用弹弓打鸟的成人,这些人虽然多是自娱自乐各玩各的,可一旦失手打到高铁列车,后果却不堪设想。

项新书面报告以后,公安处倒是十分重视,处长韦玉昌也三番五次部署强调,但真正到了基层抓执行的岗位这里,也就剩主观上的畏难和客观上的无奈了。弹弓帮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本无恶意的普通百姓,孩子们只是拿弹弓取乐,成人们只是拿弹弓打鸟,一不违法,二不犯罪,三不伤风败俗。对他们来说,法无禁止即可为。可对公安来说,法无授权即禁止。所以,只要人家还没有打到高铁列车,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作为铁路公安,也只能宣传再宣传,教育再教育,预防再预防,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毕竟谁也不能跑到百姓家里,把那些弹弓都没收掉。

对这种安全风险,项新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早在开展法制教育宣传时,他就去附近的地方派出所和森林派出所探过口风。弹弓帮分布在附近村镇学校,铁路公安开展教育宣传还行,但实际是没有管辖权和执法权的。整治弹弓帮只靠铁路公安一家肯定不行,所以他希望地方、森林、铁路三家公安机关联手,就算还是教育宣传,那也会声势大一些,效果也会好一些。可地方派出所很为难,说上级没有通知,他们爱莫能助。森林派出所也一样,只要弹弓帮没打到珍稀濒危鸟类,他们也不方便插手。

必须要尽快清除弹弓帮威胁,项新暗暗下定决心。可如果单凭自己,怎么清除?用啥清除?靠谁清除?他又一筹莫展。

3

在处里开完高铁警长座谈会,项新落魄失魂,整个人都不好了。直到出租车停到熟悉的巷口,项新才狠搓几把脸,把魂魄都收进身体里。管它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站在细长的巷口,他抬腕看表,正好是闫格下班的时间。太阳还很高,到处都热燥,眼前这条狗进去了都只能上下摇尾巴的窄巷也一样。

没多大会儿,一个洋溢着熟悉味道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巷子深处的尽头。闫格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很轻,很柔,很有节奏,“咔嗒——咔嗒——咔嗒”从听见第一声起,项新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闫格的鞋跟与青石板的轻微碰撞声,就像半夜里漏水的龙头,每一声滴答,都能准确无误地砸在无眠的人心上。

胡记瓦罐煨汤,不但汤味很好,每張餐桌还都拥有一个私密空间,每个空间都是三面有墙,剩下一面则挂了长满碎花的布帘。虽然比起正常的包间小很多,但刚好适合小情侣吃饭约会。

“把眼睛闭上,给我一只手,送你个小礼物。”项新说。

闫格迟疑了一下,照做了。项新就捉住了闫格伸出的手,然后把一张纸轻轻放在了她手上。闫格温热的右手被项新捉住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轻微的颤动,还有后来的柔软与顺从。

闫格摊开纸,是一幅手绘的简笔画,两只随风轻扬的衣袂下,是一双牵连在一起的手。虽只寥寥数笔,但却意境唯美。闫格嘴角微微上扬,旋即又云淡风轻地说:“画得不错,谢啦。”

“叔叔阿姨咋说?”饭菜上桌,项新先给闫格盛了一碗。

“他们说这俩都有房,也都在外地工作,看照片的话,长相嘛,也都半斤八两,所以他们让我自己看着办。”闫格端碗抿了一小口汤咽下,一副感觉很好的样子。

“那你——是咋想的?”项新眼巴巴地看着闫格问。他迫切想知道闫格会怎么看着办,可他也听出来弦外之音了。闫格说得没错,自己所在的那个第六警务区,虽说是花都南站派出所下辖的,但却是在远离花都市区六十多公里外的三峡市境内。自己提过正努力调回花都市区工作,闫格是在催促自己要加快进度了。

“目前来看……你比他多了一个有趣的灵魂。”闫格说。

“这么说,那他很无趣喽?”项新就有些激动了起来。

“你知道不?前几天,他用我俩的名字,给第四养老院捐了六万块钱,人家兴师动众来送荣誉证书了,我才知道这事儿,搞得我莫名其妙,快要尴尬死了。”闫格并没有直接回答项新。

“那,这是好事儿啊。”项新也很吃惊六万块钱的数额。

“乐于助人是好事儿,他一番好意,我也是心领的,可他没提前给我说,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三回捐赠了,前两回都是以个人名义捐了五万,最关键的是,他这回捐得六万,是他目前的全部积蓄,真怕过几天他把房子也捐了!”闫格有些无奈地感叹。

“呃……我有百文赠人一文不难,我有一文赠人一文不易,换台换台。”项新也觉得跑题了,于是打算终结这个话题。

晚饭过后,项新安排的节目是看电影。约闫格吃晚饭看电影,他是有预谋的。他不是本地人,买的房子目前还是个深坑,所以电影散场他要么去酒店,要么去闫格住处。他想好了,要争取后者,哪怕是在沙发上窝一宿,那也是俩人关系的重大突破。

“好了,到你楼下了,你上楼休息吧。”项新还了闫格的手袋,双手插进裤兜,开始琢磨怎么能实现自己的那个突破。

“你去哪儿?”闫格十指扣着手袋的提手,笑靥如花。

“嗯……我想问问——你屋的沙发……看它愿不愿意……收留我一宿……”项新抬了抬胳膊,虚张声势挥舞了一下。

“如果它不吱声儿,那你可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哈……”闫格盯着项新火热的眼睛想了想,提起手袋摸出了一串钥匙。

项新还没来得及窃喜,就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在激烈震动,掏出一看是张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你这家伙,知不知道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桩婚?知不知道三更半夜打电话会坏人一生幸福?知不知道你哥错失这次良机可能永远都是单身狗?”

“辖区出事儿了……”电话那头的张承声音颤颤地说。

“啥事儿能比你哥这终身大事还急?”项新余怒未消。

“异物击打高铁列车……”张承无力而又无奈地回答。

“我去!你咋不早说?”项新的心一下猛地揪了起来。

4

花西高铁刚开通时,为了鼓励公安干警踊跃投身高铁安保岗位,公安处实施了“精兵强将上高铁”策略,韦玉昌处长还宣布了优惠政策。只要在高铁干满五年,责任岗位平安无事,无论是提职提级还是申请调动,均优先安排。项新不图提职提级,可还是报名了,他觉得身为公安处的一分子,就该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到艰苦岗位锻炼自己,到一线岗位贡献力量。一晃就过去了六年,如果不是闫格说要找个在市区工作的对象,他还愿意留守。

他对闫格是那种该死的一见钟情。第一回见面,项新就给她写了首《你的眼神》:

那池碧波/像荷尖上镶嵌的凝露/像嫩芽下绽放的泪珠/绵软清静/吹弹即破/循着那光亮/抚着那暗香/我醉步追随/却失足落水/我沉醉其中/忘记挣扎/忘记逃离/忘记呼吸/我在一池碧波中/醉意徜徉/也在那池碧波里/失足溺亡/失了灵魂。

项新想通了,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既然闫格喜欢,那就尽量满足,哪个岗位都能贡献力量都能做出成绩,没必要非得守着高铁不放。调离申请年前他就交了,人事科还特意问他想去哪儿,他说想回交警大队。交警大队在市区,只有白班没有夜班,省下来的时间能多陪陪闫格。按人事科的说法,他这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申请不涉及提职提级,问题不大,耐心等待就行。

在没接到张承电话以前,他是符合条件的。这下可倒好,出了这档子鸟事儿,不仅是功败垂成,反而可能因为这事被调离发配到其他更远的地方。或许,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这样,陆支队,我先给您起个头儿?”那晚,第六警务区会议室里,傅朋望着旁边正握着水杯喝水的治安支队副支队长陆立明征求意见,见对方点头示意后,才又接着说,“昨天傍晚六点半左右,咱们花都南站派出所第六警务区5号特大桥上,发生了一起高铁列车遭异物击打临时停车案件。基本情况呢,大家也都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我想说的是,这是花西高铁开通运营以来,我们派出所辖区发生的第一起危行案件,而且是发生在复兴号列车来临前夕,性质是极其严重,影响是极其恶劣,必须严肃追责!这起案件,发生在花都南所第六警务区,而不是其他派出所,或者其他警务区,这就充分暴露出,第六警务区在执行上级决策部署上,肯定是打了折扣的,日常工作标准肯定是极其低下的,队伍纪律作风肯定也是极其散漫的,否则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我代表花都南站派出所先表个态,后续倒查追责,我们派出所将坚决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纵容绝不手软!”傅朋的情绪,随着嘴里不断喷出的唾沫星子一起激动起来。

项新当时低着头憋着火不说话,官大一级压死人,那种场合他也不适宜去争辩什么。傅朋是在甩锅,事情是在他替岗时发生的,按道理应该是谁在岗谁负责,但他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是警务区平日工作太差造成的,说白了就是他项新平时工作没干好,才导致自己刚来替岗就出了事,所以屎盆子不能往他一个替岗干部头上扣,这一点他要先撇清。撇清了,他就是领导责任,撇不清,他就是直接责任。虽然都有责任也都要追责,但领导责任和直接责任在后期追责上,一般情况下区别还是很大的。

傅朋刚调来时,项新就听说,他是历经八年抗战才回到花都市区的。八年前,傅朋参加干部竞聘,当上了南线一个线路派出所的副所长。八年里,他先后八次申请调回花都市区。人事科也说了,调回花都可以,辞去领导职务,花都各单位副职岗位一直没有空缺。傅朋舍不得这个职位,就一直等,直到一年前花都南站派出所一位线路副所长退休,他才算圆了保住领导职务调回花都市区的梦。别人工作出岔子没问题,傅朋不行,调回花都后傅朋干什么工作都谨小慎微。拿巡线来说,勤务标准要求一天巡两遍,可他一天巡六遍,能把跟着他巡线的护路队员累到一把鼻涕一把淚。用张承的话说,傅朋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又被调离花都。这倒好,出了这么个大情况,傅朋气急败坏也是在所难免的。但项新生气的是,他这个连续三年的标杆警务区,在傅朋的眼里,咋就成了工作标准极其低下、纪律作风极其散漫了呢?

5

“公安处主要领导高度重视这起案件,韦处要求治安支队牵头,我们派出所配合,彻底查清杜绝后患,确保复兴号列车开行不受影响!下面,请治安支队陆立明副支队长作重要指示,大家欢迎!”傅朋说完啪啪鼓掌。傅朋鼓掌时,目光是慢慢扫射四周的,他啪啪拍着的两手,不像别人架在胸口贴着心头拍,而是胳膊往前伸直了拍。他目光射到哪儿,两手就拍到哪儿。满屋人谁也没躲过他目光的扫射和掌声的诱导。他在唤醒每只匿在兜里沉睡的手。很快,沉睡的手都醒了,掌声稀里哗啦响起来,然后匆忙汇到一起,又奔向节奏一致的高潮后,才终归一片寂静。

“指示不敢,我先做个检讨。我刚出差回来,所以没赶上昨晚的天窗点,也没能入网看现场,算迟到了,大家见谅。”陆立明放下水杯,对满屋子人客气了一下继续说,“就像傅所长所说,这是花西高铁首次发生异物击打列车,咱们必须重视,必须查清。况且从上到下都很重视,韦处长对这事儿也大发雷霆,所以才安排我们治安支队介入。关于咋查,我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也好集思广益。傅所长,你是主管线路的副所长,你先说说。”

“别说是那挨黑的点儿,就算是白天也难查,停车地点是5号高架桥,桥上监控拍不到桥下,桥下又是臭河沟,两边是荒地,附近平时也没人,没有目击者就没法查!”傅朋又开始激动。

“嘿嘿,办法总比问题多嘛,傅所长先冷静冷静,咱们来听听项警长的意见。”陆立明说完,朝坐着的项新看了过来。

“各位领导好,欢迎来到第六警务区帮助我们开展工作。”项新简单客套了一下,然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要查,可以先从两个问题下手试试。一个是现场,既然列车遭到了异物击打,那就能在现场找到异物。花西高铁是无砟轨道,干净得很,只要是不属于线路上的东西,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只要能找到东西,咱们就能以物找人。另一个是人证,虽然停车地点是在5号特大桥上,桥下平时也确实没人活动,但最先发现列车停车的人,是咱护路队员王大强,还有车上被击打车窗附近的列车旅客,他们说不定能提供点儿线索,有助我们查清事实。”

握着水杯的陆立明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让其他同志分别进行了发言,最后才说:“好,好,刚才大家都谈了很好的意见,我简单捋一捋,也算做个总结。从目前情况来看,我们还不能确定这是一起案件还是一起事件,所以,还没到倒查追究责任的份儿上,大家不必过度紧张,也不要精力旁顾,争取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下一步的调查工作上。然后,不管这起异物击打列车,最终是案件还是事件,咱们都要把重视程度,提高到侦办危行案件的高度认真对待,直到彻底查清,给平日辛苦工作的大家一个真相,也给公安处主要领导一个交代。眼下呢,咱们只能确定停车地点,准确的事发时间和事发地点还需要核实。因为大家都知道,高铁列车一秒钟都能开出去老远的距离。只有确定了这两点儿,我们才能更为准确地开展好调查工作。就像咱们项警长刚才所说,花西高铁全线都是无砟轨道,不像既有线铁路的有砟轨道,都是乱石堆,找东西不好找。所以,咱这只要能确定事发地点,肯定能发现异物,再以物找人应该也不难。从现在开始,我们兵分三路,我这一组负责现场调查,主要通过分析车厢视频,去确定事发时间和地点,然后排查现场。傅所长那一组负责列车调查,寻找车上的目击人员。项警长这一组负责外围调查,摸摸停车地点沿线村镇、学校的情况,争取搞点儿别的线索。从明天开始,我们每天上午九点在这儿召开碰头会,各组汇报前一天的调查进度,再研究下步的具体措施,争取尽快查清。大概就这些,大家有没有其他意见?”陆立明环顾四周,等着众人发表看法。

“领导就是领导,陆支队这一指示一点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团子乱麻啊,捋得清清楚楚,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紧跟领导的步伐不掉队,我坚决拥护!”傅朋站起身,慷慨激昂。

“其他同志呢?有没有其他意见?”陆立明对着傅朋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又环顾了四周,见没人有再发言的迹象,才又接着说,“好,那就这,按照分工开始干活儿,散会!”

6

功亏一篑。那天晚上,因为张承不早不晚的一个电话,项新留宿未遂,幻想的突破也没有被突破。目送闫格进了单元门,项新攔了辆出租车就着急忙慌往警务区赶。也怪自己大意了,想着利用调休好好培养两个人的感情,生怕别人打扰,才特意把手机调成震动放进了背包里,放映厅是4D的,根本听不到也感觉不到手机震动,结果就凑巧没接到张承前面反复打来的电话。

大概情况,张承基本也说个七七八八了。那天傍晚六点半左右,5号特大桥疏散通道岗的护路队员王大强发现G798次列车在桥上停车,停车时间大概持续二十分钟。公安处指挥中心随后也通报,该次列车乘警报称,列车从花都南站开车后十分钟左右,运行左侧8车9座的车窗外层玻璃遭到了异物击打,玻璃呈网格状破裂,暂无旅客伤亡。接报警情以后,公安处韦玉昌处长高度重视,要求治安支队牵头彻查,花都南站派出所积极配合。

身为一名铁路公安,项新对异物击打列车并不陌生。异物击打列车是个统称,包括石击、枪击等很多种类。在实际工作中,铁路附近的废品垃圾、塑料大棚、彩钢房板材被大风刮飞后,打中过往列车也不算罕见。最常见的石击列车,又可以分为“天灾”和“人祸”两种。所谓“天灾”,列车经过隧道被隧道上面掉落的石块砸中,会车期间产生强大气流被卷起的石子击中,都有可能,反正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而“人祸”就相对简单得多,主要是不法分子、精神病人或者顽劣儿童,使用弹弓或者石头打中过往列车,这些人主观上多多少少有些故意或过失的成分。

按道理说,异物击打列车跟石击列车该是从属关系,但对内行人来讲都一样。项新作为局内人,也深谙其中奥秘所在。并不是他们不够严谨,而是实际工作经验告诉他们,绝大部分异物击打列车其实就是石击列车,而且还是“人祸”型的。只是有时候迫于工作考核压力和案件侦办难度大,不得已才把说不清查不明的“人祸”包装成“天灾”,找个理由蒙混过关罢了。毕竟“人祸”案件不管能不能查得清楚,抛开当事人的违法行为不说,岗位民警肯定会有防范不严的责任,肯定也要因此受到处分。

那天夜里,项新赶到警务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傅朋正在警务室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他在扑哧扑哧地抽烟,燃着的烟头在昏暗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在项新看来,那快速闪烁的红点儿,无疑就是傅朋一起一伏的肺,还是稍有不慎随时都可能会炸的那种。见傅朋火气正旺,项新进屋打开冰箱取了瓶带冰的纯净水给他。刚来替岗就出了这档子倒霉事儿,搁谁都会火大。

按照会上的分工,项新一早先去了5号特大桥疏散通道。

关于列车在桥上停车的事儿,那天夜里回警务区的路上,项新就已经电话问过了。王大强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车停的时候,他就在桥底下,可桥太高,离得又远,桥上具体啥情况他看不见,但是桥底下,他确实没发现啥可疑的人,也没有可疑的情况。项新相信王大强的话,他只是不死心,他得当面再问一遍王大强,万一王大强当时漏了啥呢!可惜问来问去,结果还是一样的。项新就顺着那些桥墩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桥下的铁路防护网封闭都很完好,没有任何人为破坏攀爬的蛛丝马迹。

附近的环境也正像傅朋所说的那样,桥底下是一条黑水河,说是河,其实叫臭水沟应该更妥帖一些。河道污染非常严重,河两岸近处是光秃秃的黄土坡,再远一点儿则是荒草丛生。周围没有路,所以桥底下和河边平时确实没什么人。因为还不能确定准确的事发地点,项新只得以停车地点为中心,尽量扩大调查走访的活动半径。他就近排查了七个自然村五个学校,村干部和校长们都比较熟,也都积极配合协助,兴师动众喊来了不少村民和学生,一一问了情况,只是没人说当时经过附近,也没人看见别人当时在那出现。这一天,项新算是颗粒无收无功而返。

晚上睡觉的时候,项新突然想起来好几天都没看见马三炮了,就问张承。张承却说,马三炮被处里调回去了,据说是要接受调查,已经被停职了,具体原因还不知道。项新心里咯噔一声,完蛋,马三炮要是出事,只怕自己也是秋后蚂蚱了!

7

第二天九点,碰头会准时召开。陆立明让项新先说情况,项新说:“截至目前,我们这一组还没有发现啥有价值的信息线索,周围的防护网也都完好,附近的地方派出所和森林派出所也问过了,没有异常情况反馈。”陆立明笑着点点头,好像早在预料之中的样子,然后就让傅朋接着说。傅朋歪头侧身从警裤口袋掏出笔记本:“按照陆支队昨天的部署要求,我带领三名民警按照分工迅速开展工作,经过一天紧张有序的工作,我们这一组的调查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这里,要特别感谢陆支队昨天的英明决策,才使我们的调查工作,由举步维艰变成了事半功倍。”

傅朋停顿一下朝陆立明望了一眼,陆立明示意让他继续往下说。“昨天碰头会结束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G798次高铁列车乘警。乘警说,车上当时确实有四名目击人员,一个是列车8号车厢的女乘务员,名叫王丹丹。王丹丹说,前天傍晚六点半左右,她在8车10A和9A座位之间搞乘务清洁,正好面对车窗,当时她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儿突然打向了窗户。“嘭”的一声过后,就看见车窗玻璃碎裂了。然后,我又辗转联系上了车窗周围的三名旅客,他们只说听见动静儿以后看见车窗玻璃破了。相关访问情况,我这边儿作了录音电话访问笔录,请陆支队指示。”

“嗯,好,大家都辛苦了,那我也说说我们这一组的情况。”陆立明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大家的工作成果,“我们拿到了G798次列车8号车厢的视频,从视频的情况看,列车从花都南站开车以后的第十一分钟第三秒,9座10座紧临车窗座位的几名旅客,突然扭头看向了车窗,车厢过道上正面对车窗的女乘务员反应也比较强烈。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车窗遭到异物击打的准确时间。视频显示,列车在这个时间点,刚好运行到5号特大桥上的142号和140号接触网杆之间。也就是说,列车是在5号特大桥的隔音墙区段,遭到了异物的击打。不过可惜的是,当时车窗外面的光线太强,视频里面反光,所以看不清车窗外面的具体细节,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啥异物打中了车窗的玻璃……”

“看不清啥东西?唉……”傅朋原本伸长了的脖子和支棱着的耳朵慢慢回缩,瞪大了的眼睛也随着一声叹息暗了下去。

陆立明没有应声,又接着说,“但是,综合傅所长的调查情况来看,目前我们已经能确定事发时间,也能确定事发地点,剩下的就是确定那名乘务员所讲的拳头大小的黑影儿,到底是什么了。利用今天凌晨的天窗点,我们这一组几名同志,会同信号工区的职工雷明明,进入线路到了现场,并且沿花西高铁上行线左侧,开展了地毯式的排查。从现场周边的环境看,桥面距离地面28米,桥上的隔音墙高3米。站在桥上看不到桥下,站在桥下也看不到桥上。起码桥下的人,绝对看不到运行的列车。”

张承也知道陆立明有胃病,三伏天也得喝热水,于是起身帮着倒水。陆立明就停了一下,对张承点头致谢。傅朋却以为他话已说完,不由又感叹:“还是看不到,我就说了嘛,查不清!”

“呵呵,前面我说的那些,就意味着,从事发现场的客观条件看,人为击打列车的可能性很小,基本排除治安因素。”陆立明端起刚蓄满的水杯喝上一口,才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陆立明话音刚落,坐着的傅朋一拍大腿就跳了起来,然后两眼放光满脸通红地说:“对啊,对啊……你看我这脑子,一急就犯迷糊……桥那么高,上面看不到底下,底下看不到上面,就是有人想故意用石头砸高铁,他看不到,也做不到啊……”傅朋说着,像思考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完了才又接着说:“我说陆支队长,您是大领导,讲话别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呗,您看我这当下属的,小心脏受不了啊,人都快被您嚇成憨子了,嘿嘿……”

陆立明又继续说:“在信号工区职工雷明明的见证下,经过对现场和周围的细致排查,我们的民警,在现场发现并且提取到了一样东西。大小和颜色,刚好符合那个乘务员的描述。”

“到底啥玩意儿?”刚刚坐下的傅朋一下又站了起来。

陆立明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一位民警,民警起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子。袋子被摆到了会议桌中间,大家都看清了,里面装的是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的东西。

8

陆立明说基本排除治安因素的时候,项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领导们说话都不会很肯定,甚至很模棱两可,就算真实存在,他们也会在前面加上可能、大概、差不多。毕竟现实生活中的变量很多,把话说死说满,反而是很不严密很不实事求是的。陆立明说基本排除,那就是十拿九稳了。项新倒不怕别的,就担心这起异物击打列车是弹弓帮干的,他怕会引起连锁反应。

透明袋子被摆到会议桌上的时候,项新是有心理准备的。凌晨通过施工作业门进入高铁线路,然后走到现场,直到后来发现那件异物,项新也是全程参与的。怎么说他都是责任警务区的警长,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参与调查也是分内之事,所以他就向陆立明提出了参与现场调查的申请,反正外围调查走访已经进行完了,闲着也是闲着。陆立明见他执意要去,就一口答应了。

那个透明的物证封装袋,现在就安安生生地躺在桌上。袋子里装着一团黑色的比拳头略大的东西,像团黑色的毛线,又像只黑色的手套。傅朋等没去现场的同志都起身凑近,但谁也没能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直到端坐着的陆立明揭晓了谜底。

袋子里装的是一只鸟,一只死鸟,一只灰褐色的死斑鸠。从现场回来以后,项新满脑子都是几天前在院子里啄食的那只斑鸠。那是一只斑鸠,这也是一只斑鸠,这一只斑鸠会不会就是那一只斑鸠?项新无从得知,他对同一品种的鸟有些分不清。

斑鸠的遗体被集体围观以后,碰头会的氛围一改往日的凝重压抑,一下子就变得轻松愉悦起来。经过集思广益和充分讨论,会议很快形成了一致意见。初步判定,G798次高铁列车遭异物击打,系飞鸟撞击所致,排除治安因素。具体的依据主要有三点。第一点,经过分析被击打车窗周围旅客和乘务员出现集体反应的视频资料,列车遭异物击打的准确地点位于5号特大桥上。该处桥高28米并且两侧安装高三米的隔音墙,桥下无法看到运行的列车,更不可能看到列车的车窗。所以,不具备站在桥下人为击打列车的客观条件。第二点,经过反复查看事发路段线路的监控视频,确认当日5号特大桥线路内的状况一切正常,没有闲杂人员活动痕迹。经排查特大桥两端护栏护网和桥下疏散通道的封闭情况,没有发现破损倒伏或者人为攀爬痕迹。所以,也不存在闲杂人员进入网内人为击打列车的可能。第三点,经过对事发地点及周边仔细检查,民警在事发现场发现并提取灰褐色死斑鸠一只,第一目击人即事发车厢乘务员称,其当时面向车窗,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打向窗户,“嘭”的一声过后发现玻璃碎裂。现场发现的死斑鸠颜色及体型,均符合该乘务员描述的击打物。

意见形成以后,大家一致热烈鼓掌庆祝。既然纯属天灾而非人祸,那就不必提心吊胆什么破窗效应和连锁反应了。项新也跟着众人啪啪鼓起了掌。这档子鸟事儿总算是要告一段落了。

“这起异物击打高铁列车,能得以顺利查清,主要归功于我们陆支队领导有方指挥有力。所以,陆支队中午就别急着回,我代表派出所请陆支队吃个便饭,以表谢意!”傅朋喜不自禁。

“也别高兴太早,这是初步调查结果,后边还要跟那块玻璃的鉴定情况相互印证,处领导也要复核确认。万一结论有误,或者领导不认可,你这饭请得可冤喽!”陆立明起身收拾材料。

“那哪儿能啊?你可是处领导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说话办事向来说一不二,您说是啥肯定就是啥,您说排除治安因素,那就保准出不了岔子。”傅朋眉开眼笑地说着,赶紧给陆立明的水杯倒满了热水,拧紧了盖子之后又小心地放进陆立明包里。

陆立明走到警务室门口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问傅朋:“傅所长,刚才你给我的那份调查报告是不是忘了签名?”

“嘿嘿,陆支队果然明察秋毫,我这就给您签字画押补上,您说签几个我就签几个。”傅朋略微尴尬地挠了挠头笑道,然后接了陆立明从包里掏出的一份材料,凤舞龙飞地签了名字。

“你咋没鸟?我记得有啊!”陆立明看着傅朋的签名说。

“我一直没鸟啊……”傅朋刚说完,忽然又回过味儿来,“哈哈,陆支队这是在给我下套儿呢,我名字没鸟,我可有鸟!”

第六警务区不大的院子里,顿时冒出了一阵笑语欢声。

9

见陆立明的汽车拖着一股子黑烟出了院子越跑越远,傅朋就回过身拍着项新的肩膀说:“兄弟,前几天那些话啊,我是故意说给陆支队听的,人家毕竟代表公安处调查组,咱们得放低姿态,得亮明态度,你可别当真,可别往心里面去哈!”

见项新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不会往心里去了,傅朋才又接着感叹:“唉,现在干领导的,哪个不是包公脸、婆婆嘴,其他几个警务区警长啊,都像你干工作这么认真的话,那我就能高枕无忧喽!这样,那天不是我替岗你调休么,结果你也没休成,我继续替岗,你继续调休,赶紧收拾东西,下午就撤吧!”

“真的啊傅所长?那天晚上我给项警长打电话的时候,估计他米已下锅正生火呢,今天回去刚好接着做!”张承插话说。

“啥米啊锅啊火啊的,我说调休,你俩说啥呢?”傅朋皱起眉头一头雾水。项新和张承一番眉来眼去后哈哈大笑起来。

去花都设计院的路上,项新写写删删,删删写写,半天才给闫格发出去一条信息:“今晚,沙发还接受询问不?”闫格很快回复了:“还是那句话哈,它不吱声的话,你就得回去。”项新心花怒放,看谁都咧嘴乐。他都想好了,如果到时候沙发不吱声,那他就踢一脚,沙发四条腿摩擦地板,肯定会吱一声吧!

吃完了瓦罐煨汤,闫格说想要买一张餐桌,项新就陪着去了家具城。转了好几层楼,闫格才算看中一张胡桃色的餐桌。

“大姐,这桌子,咋卖?”闫格指着中意的餐桌,远远地向柜台问。那里,正坐着一个悠闲地修剪着手指甲的女店员。

“那个是实木的,六千块。”女店员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两千,能卖不能?”项新抢在闫格应声之前,插嘴问了一句。他觉得那中年女店员看着有些眼熟,却终究没想起来。

“穷鬼……”女店员白了俩人一眼,很不乐意地回应。

“哎,你咋说话呢?我投诉你……”闫格不爽女店员的态度,说着就掏出手机。无奈周围没看到投诉电话,只得作罢。项新这才发现自己下午走得匆忙,穿一件旧作训服就跑来市区了。

女店员慢慢放下了指甲刀,掌心向外朝着项新和闫格的方向,支叉起刚被修剪完的指头,又挨个轻轻吹了吹气,并没有指甲屑落下,可她还是没有正眼看俩人一眼,“啧啧啧,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权没钱呗,还不懂规矩!”

“你有钱?你有钱的话,还在这儿卖?”项新话一出口,不等女店员有任何回应,顺手操起闫格的手撒开腿就往外跑。

女店员这才朝着他们看了过来,很明显她一下没听出来项新在骂她,但等她明白过来俩人早跑远了,只剩下干跺脚了。

餐桌在另一家店买下了,卖家当晚就安排了送货上门。

“见过砍价的,没见过你那样砍价的,人家最多是往肉里砍,你是往死里砍,说说看,是谁给你的勇气?”闫格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備好的棕色桌旗摆在新餐桌上,笑盈盈地看着项新问。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贴皮餐桌,冒充实木的,它哪儿值那价啊。”项新收拾着包装纸和包装箱,他知道闫格要问这事儿。

“你咋知道是贴皮冒充实木?”闫格拽着桌旗的两个角儿,然后双手向上轻轻一扬,那新桌旗便稳稳摊在了新餐桌上。

“所有实木板材,都有顶面、底面和四个侧面,并且相邻面的木材纹理,是能完全对应的。那张桌子任意两个面的纹路,都没办法对上,所以肯定是贴皮的。”项新收拾完箱子放在门后,见闫格正细细抚平桌旗上的每道褶皱,便过去帮着抻桌旗。

“嗯,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了是教授,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了就是教师,你是很称职的教师!”闫格对项新说。

“可不是嘛,我从小立志当教师,为人师表,授业解惑,可惜一不小心入错了行。”对闫格的夸奖,项新照单全收。

“幸好你没当上教师,哪个教师像你那样毒舌?”闫格开着玩笑说,她指的是项新骂女店员那一句不带脏字的话。

“我舌头毒不毒的,得尝了才知道……”项新停下手。

见闫格没反应过来,还傻傻愣在那儿,项新猛地上前吻住了她的嘴唇。闫格的声音圆润绵软,她每一次开口讲话,项新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口渴极了的人喝到了一口暖心暖胃的牛奶。那牛奶,能把他身体里所有干涸的缝隙都填满浸润抚平融化掉。

10

“同志们,请安静一下,我们现在开始开会,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只有一项,就是进一步强化花西高铁的安全保卫措施,全面做好复兴号列车开行的各项准备工作。下面,请公安处党委书记、处长韦玉昌同志,给大家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李翔政委说完,首先鼓了掌,主会场里随后就是一片掌声雷动。

掌声过后,韦玉昌开始讲话:“同志们,大家都知道,作为国内第一批开通运营的高铁线路,花西高铁承载着国家的荣誉和民族的希望,也始终是各级领导的关心重点和关注焦点,我们全处更是坚持把它当成生命线去守护。多年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花西高铁出不得半点儿问题。不然,伤及的是旅客,丢掉的是荣誉,倒下的是品牌。但是,随着安保时间的拉长,有些同志思想滑坡了,标准降低了,作风懈怠了,甚至发生了石击列车这样的严重的危行案件,导致花西高铁开通运营以来零危行的安全纪录被打破。最令人痛心的是,个别包保干部包而不保,不仅不给基层帮忙,反而给一线添乱,更有些同志在案发以后,不想着彻查案情、清除隐患、亡羊补牢,而是企图张冠李戴、敷衍了事、蒙混过关,居然把石击列车说成飞鸟撞击,怎么可能?高铁沿线弹弓帮活动有多猖獗,你们以为我这个处长不清楚?好糊弄?老卫,我说得对不对?”韦玉昌说着扭头看向主管副处长卫长龙。

“韦处说得太对了,那块玻璃拿回来的时候,我就看过了,连一根鸟毛儿都没有,也没见有血,一只鸟能有多重?能撞得碎那么厚的玻璃吗?再说了,鸟为啥要撞玻璃?难道是菜鸟?笨鸟?蠢鸟?傻鸟?哈哈……”卫长龙忙把嘴杵近了话筒说。

韦玉昌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讲:“对这种出了问题以后,不找主观原因只找客观借口的不正之风,必须抓早抓小,必须严抓狠打,坚决根除这种不良苗头滋生蔓延的土壤,决不让它在花西高铁安保岗位蔓延扩展下去。眼下,复兴号列车开行在即,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就会一失万无。为了扎实深入地做好花西高铁的安保工作,我简单强调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项新坐在会议桌前收听收看处长的讲话。留宿闫格沙发得逞的早上,还没来得及反刍那幸福一吻的味道,自己就被叫回警务区参加这场电视电话会议。正如张承电话里所讲,韦玉昌处长果然大发雷霆。处长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个标点每次停顿,都如同一把尖刀扎在他心里,句句剜心、字字出血,又像一把钝刀反复拉在他的心尖儿上,疼得他心惊肉跳如坐针毡。

会上,处长韦玉昌还透露,为切实强化花西高鐵安全保卫工作,公安处将在深刻吸取这次石击列车案件沉痛教训的基础上,化悲痛为力量,变坏事为好事,积极向铁路公安局和省公安厅汇报请示,争取联合高铁沿线19家地方公安机关和森林公安机关,联手开展为期一个月的预防异物击打高铁列车治安专项整治行动,以彻底扫除弹弓帮安全威胁,全面根除治安风险隐患。

“傅所长,我项新,刚才会上处长说是石击列车这事儿,您咋看?”项新拨通了傅朋的电话问。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

电话那头儿,沉默了好一大会儿,突然就冒出了一阵傅朋哽咽抖动的声音:“我咋看……我不敢看……我有资格看吗……这一回……我是要玩完了……”然后就又彻底没了动静儿。

项新就拨通了陆立明的电话,他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花西高铁从没发生过异物击打列车的事件,如果搁在既有线,十有八九确实是人为击打,处长不相信咱的结论,也不难理解。”陆立明倒显得平静,“关键,我听说公安局已经定了调子。”

“这么小事儿,公安局还要过问?没大事儿要管了?”

“呵呵,小事儿发生在大背景下,那就不是小事儿喽!这叫敲山震虎,嘿嘿,有些事儿啊,你还不懂……”

“如果定性成石击列车,能破案么?那只死斑鸠算啥?”

“啥也不算,处长已经拍板了,算是盖棺定论了,至于能不能破案,真相是啥,重要么?”陆立明说完,反问了一句。

项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啥上级定了调子?鬼才信,分明就是处长韦玉昌没担当不作为,分明就是他想借机公报私仇。

11

那天高铁警长座谈会上,公安处党委班子成员、职能部门负责人和26个警长满满当当坐一屋子。处长韦玉昌说,花西高铁马上要迎来复兴号,就如何加强高铁线路治安管控,党委要听听基层警长们的意见建议,也希望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

项新是坐在角落里的,那天他一直在转笔,也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真的畅所欲言。一听到前面几个警长只谈了些不痛不痒的认识问题,他就下定了决心。你不说他不说,总要有人来说。

“感谢党委给我这个机会,能让我为高铁安保谈点儿个人不成熟的看法儿。”轮到项新发言时,他先起身敬礼,然后才说,“我主要想汇报一下弹弓帮的问题。”项新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投向了处长韦玉昌,见韦玉昌笑着微微点头,就继续说,“夏季是线路治安问题的易发季,以我们警务区为例,最近一段时间,高铁沿线弹弓帮活动情况有所抬头,如果不及时采取强有力的防范措施,势必会威胁到复兴号列车的行车安全。”项新一边说一边观察处长韦玉昌的表情变化,可韦玉昌还是微微笑地看着他,就索性豁出去了,“处里之前也部署了防范措施,派出所和警务区也做了一些工作,多是以外部宣传和内部死守为主,但目前来看还是效果不佳,我认为主要症结还是工作力度不够……”

见韦玉昌招手示意人事科长过去,项新就停下来等着。韦玉昌跟人事科长对话的声音很小,他听不见,但他猜处长应该在确认这年轻人叫啥,在哪个警务区。人事科长则一一回答。“嗯,好,你有啥好的想法只管说。”韦玉昌问完又微笑着看过来。

“关于如何加大力度,我个人的想法是联系地方的乡镇派出所和森林派出所一起行动,联手整治弹弓帮,但是联系协调这项工作如果由派出所和警务区来做的话,协调难度相对比较大,配合效果也不佳,毕竟铁路公安管线,地方公安管片,咱们每个高铁派出所,甚至每个警务区都对应好几个乡镇派出所和森林派出所,所以我建议由公安处出面做好整体协调,然后咱们高铁派出所和警务区负责具体落实。我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项新说完并没有急着落座,他得等一等处长韦玉昌的反应。

“嗯,好。除了弹弓帮,其他方面还有没啥想法?”韦玉昌果然问话,“你,或者你们警务区的意见和想法都可以说。”

“报告处长,没了。”项新想了想说,确认没啥要补充。

“那我说几句。”政委李翔插话说,“基层干警想反映问题,我们一直是广开言路的,但我们不提倡匿名举报的方式,因为这会增加查证难度,也没法反馈查证结果,还容易诱发更多匿名举报,这会干扰正常工作秩序,也会影响队伍凝聚力和战斗力。所以,我们提倡实名举报,处党委一定会保护举报人隐私,也一定会认真调查,这一点上,希望大家放下包袱,坚定信心。”

反映问题?匿名举报?认真调查?项新原本还算冷静的脑袋就像一个蜂窝,被政委这猝不及防的一竿子捅过去,瞬间轰地一下炸窝了,以至于会上的其他内容他再听不见了。怪不得开会前监察室主任让他会后过去一趟,他只当是又让领啥学习材料便答应了,难道跟这有关?谁举报了?举报谁了?举报啥了?

“兄弟,你完了。”散会后,第五警务区警长王洋把项新一把扯到卫生间,见项新一脸茫然,就小声问,“你是真迷糊还是装迷糊?”见项新还是迷茫,王洋摸了根烟递过去。见项新摆手拒绝,就自顾自点上,又抽了两口才接着说:“马三炮在包保你们那儿的时候喝酒闹事了?你说要给处长打电话举报了?”

“你咋知道这事儿?”项新越往下听就感觉脑子越乱。

“嘿嘿,你就别管我是咋知道的了。现在的情况是,你当众说过要给处长打电话,说过要举报马三炮喝酒闹事儿是吧?然后马三炮还真就被人匿名举报了,你猜猜别人会咋想?”王洋顿了顿,又继续说,“咱俩是哥们儿,我了解你的为人,也知道举报这事儿不是你干的,但是别人不知道啊!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马三炮跟处长是亲戚不?自家亲戚被人举报到自己这儿,这明摆着就是将处长一军啊,不处理吧,是包庇袒护,可要是真处理了……嘿嘿,处长挥泪处理完自家亲戚,你猜猜他下一步——会咋对待举报人?”王洋隔着缭绕的烟雾意味深长地问。

12

电话打完,项新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匿名举报这口黑锅是背定了,百口莫辩。那天会后监察室问话时,他如实讲了当晚情况,对组织问询他不能撒谎。他本来还想说自己不是那个匿名举报人,但又忍住了。那晚只有马三炮、王大强、张承、新警杨文健、厨师老王和自己在场,自己没举报,马三炮不会自己揭发自己,王大强也说没举报,除了张承其他人都否认了,张承压根就不让自己打电话,他自己肯定也不会举报,究竟是谁举报了呢?项新满脑子问号。可不管谁举报,除了马三炮,剩下在场的人都归自己管,哪个举报跟自己举报也就没区别了,不是自己举报就是授意别人举报呗!但不论是谁举报,都是真实反映问题,有错吗?为啥要把鸟撞说成石击?就是为了处理人呗!处长这是明摆了要公报私仇!陆立明和傅朋哑火了,自己执意坚持就只能孤军奋战。还要追查么?要!从穿上这身警服那一刻,自己就宣誓要恪尽职守忠于法律。可从哪儿入手呢,外围走访自己这组一无所获,幸好傅朋那组的列车调查资料复印了一份,现在刚好派上用场。至于现场排查,既然处长不认可现场提取的死斑鸠,那就还从现场排查入手。若是弹弓、气枪或石头打中列车,现场肯定还能找到东西。对,肯定能找到。到那时,不就水落石出了?

晚饭时,项新忽然就想起了卖家具的女店员是谁了,那是马三炮老婆,之前还到过警务区一次。都怪买家具时对闫格护“主”心切,如果说匿名举报是人家冤枉自己,那现在是彻底把这一大家子全得罪了。吃过晚饭,项新打算补补瞌睡,夜里天窗点得去现场。可刚眯瞪一会儿,他就被外面的电话铃声给吵醒了。

“嗯,这里是花都南六警区。”“哦,钱主任好,数据昨天都报过了啊……”“您看下邮箱就能看到……”“钱主任,我不是那意思,昨天咱们科杨副科长都收到我报的数据了,您们共享一下就行啊……”“钱主任您看哈,这会儿是您要,待会儿是科里其他领导要,晚会儿又是其他科其他领导要,您要的是一天数据,另外一个领导要的是一周数据,其他领导还有要一个月数据的,实际上这些数据我们都按时上报了,您那边儿只要翻翻邮箱就行……”“我们哪儿敢迟报漏报,可通知到这都过上报时间了,我们也赶在第一时间上报了,要说迟,那是通知迟了,要求时间太紧了……”大厅里,传来张承时断时续像自言自语的声音。不用说,又是哪个科室半夜要材料。

“对不起钱主任,我这儿啊,现在不光停电了,电话线和电脑也出毛病了……”“证明?没问题,我们用的是民用电,村主任就在我旁边儿,让村里出个证明盖个章行不……”“喂……喂喂……喂喂喂,钱主任您说啥?我这儿电话线真出毛病了,听不清啊……喂……喂……喂……”“啪!”大厅里彻底安静了。项新猜,是张承撂了电话。这家伙,古灵精怪诡计多端得很。

出门时,项新抬手看了看表。这都后半夜了,张承的房间还亮着灯,时不时还能听得到翻书的声音。项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张承还在复习国考试题。这个比自己小八九岁的青年,整天都抱怨铁路公安是份轰牛赶羊的职业,可还是立志要考进来,而且还立志要在这支队伍里,干出一番丰功伟绩来。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大学一毕业,就跑到警务区当辅警,一边工作一边备考。奈何造化弄人,张承人虽聪明机灵哪哪都好,偏偏就是屡考屡败,一连几年都是如此。还好他本人心态端正,从来都没放弃过。前一阵子,护路队员王大强见别的警务区都养狗,就从家里抱来一条中华田园犬,也放到警务区院里冒充警犬。在给那条土狗起名字的时候,项新思来想去,才宣布那狗叫状元,意思就是图个吉利,希望张承也能早日心想事成金榜题名。张承当时就乐了:“这狗名儿别致是别致,可他要是状元了,那我是啥?榜眼?探花?那我堂堂八尺男儿,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哈哈……”

等事儿完了,得匀些时间补偿补偿这小子,项新暗想。

13

闫格没让项新失望。项新要找的人她找到了,省科大物理研究所的一名教授。教授说,不用做实验,只要搞清斑鸠的大致重量、飞行速度和高铁列车的运行速度等基础条件,然后代入计算,得出撞击产生的沖击力和压强,最后对比车窗玻璃能承受的强度,就能知道结果。根据他的计算,飞鸟撞击高铁列车导致车窗玻璃破裂是可能的。至于飞鸟为啥会撞上高铁列车,不一定是因为飞鸟傻了或者瞎了,而是很多飞鸟速度不快,可高铁列车速度却极快,等飞鸟发现已经躲闪不及,所以只能迎头撞上。有些鸟还有边飞边睡的能力,甚至长时间只睁一只眼睛观察飞行路径。更有些鸟,只有距离运动物体三十米以内时才会逃离,由于高铁列车速度快,它们就没有时间逃走,因而也可能发生相撞。

教授讲得慢条斯理,项新听得大喜过望。他听清了,这起异物击打列车,理论上完全可能是飞鸟撞击导致的,加上他一连三个晚上都在看现场,没发现任何可疑东西。为了让处长相信自己确实仔细搜查了现场,项新每次都用执法记录仪全程录像。

这下好了,现场只有那只死斑鸠,权威人士也表示完全存在飞鸟撞击的可能,处长说的石击列车就站不住脚了,真相大白指日可待!心情轻松起来的项新拨通了闫格的电话,由衷表达了谢意,但闫格似乎反应平平。项新也清楚,闫格其实不赞成自己追查,她甚至还分析了继续追查的三种结局。第一种,凭项新一己之力,查不清这个问题,最后瞎子点灯白费蜡,出心出力不得善终。第二种,项新查明真相,结果是石击列车,那等于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第三种,异物击打列车确系飞鸟撞击,可处长在会上已经拍板,难道还会在会上道歉么?明显不会,这只会得罪领导。所以不管哪种结局,她觉得项新都不愿意看到。

项新没有采纳闫格的建议,他站在警务室,把资料摆了一地。要好好理理整个过程,搞清全部疑点,争取一次推翻处长的结论。有不明物体撞击了高铁列车,导致车窗玻璃破裂;现场只发现了一只死斑鸠,体型和颜色也符合目击人员描述;權威人士经过计算,车窗玻璃破裂完全可能系飞鸟撞击所致。项新写写画画,觉得还差一个环节,才能形成封闭链条和因果关系——破裂的车窗玻璃。玻璃上没有鸟毛,看上去干净,并不代表就真没东西。微量物质微量元素肉眼是看不见的,得靠微量物证鉴定。如果玻璃上能提取到斑鸠的微量生物检材,那就能印证飞鸟撞击的结论,任何人也不能否定这个结果,现在就差做鉴定了。陆立明说过,G798次高铁列车玻璃破裂后,很快换了新玻璃,旧玻璃则送到刑事技术支队了。做鉴定不难,难的是要让处长发话才行。

项新打算去找处长申请做技术鉴定,也让真相彻底大白。张承反复劝了项新多次,他跟闫格想法差不多,不论结果如何,只怕项新都不会有好果子吃。顶撞领导,能有什么好结果?

结果还没动身,处长签发的处理决定就到了。这天中午,项新刚进屋,就见张承举着一份文件手舞足蹈,魔怔了一样。

“咋?瞅你得瑟劲儿,范进中举了,还是精神病犯了?”项新顺着线路查了十多公里,累得腰酸背疼,没好气儿地问。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张承问。

“那先听坏的吧,好的留着吃午饭。”项新开始换拖鞋。

“坏消息是……”张承停下来,故意卖起关子,“异物击打列车那事儿,处里的处理决定下来了,你——被处分了!”

“我被处分了你还高兴成这?”项新对受处分有心理准备,处长在会上都说调查结果是想蒙混过关了,那他作为直接责任人,受处分也是理所应当。再说,匿名举报马三炮那事儿,处长肯定也认为是自己干的,他能饶得了自己?可到结果即将揭晓了,他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一下,会是个啥样的处理决定呢?

“这不还有好消息没公布么,我就指望这消息让项警长晚上给我们做红烧肉呢!”张承说完,就眯起眼睛伸出舌头陶醉地上下舔了一遍嘴唇,好像已经吃到了红烧肉般意乱情迷起来。

“那你得先说说好消息是啥!”项新换好了拖鞋,把脱下来的运动鞋放到窗台,然后远远地问,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按照处理决定——你,被调离了!”张承激动了起来。

14

“你这家伙心理咋这么阴暗?我被处分调离——你还欢天喜地?就差放挂鞭炮庆祝我滚蛋了吧?”项新开着玩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完蛋,指不定被发配到啥穷乡僻壤的地儿呢!

“不不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说调离一定是坏事……”张承拉长声音走到项新跟前,又把攥着的文件递过来。那是处长韦玉昌签发的一份处理决定,“治安支队副支队长陆立明牵头调查G798次高铁列车遭石击案件期间,工作态度不端正,调查过程不认真,企图通过飞鸟撞击的结论蒙混过关,经处党委研究决定,责令扣发当月治安考核奖,并向处党委作出深刻检查;后勤服务中心主任科员马三炮身为包保干部,履行包保责任不力,并在包保期间饮酒,违反工作纪律,造成不良影响,经处党委研究决定,调离所在单位,任三峡站派出所主任科员;花都南站派出所副所长傅朋身为主管副所长,对辖区线路治安隐患问题组织排查整改不到位,对石击列车案件负领导责任,经处党委研究决定,调离所在单位,任花都北站派出所副所长;花都南站派出所第六警务区警长项新,日常排查线路治安隐患流于形式,以致危行案件发生,造成不良影响,对石击列车案件负直接责任,经处党委研究决定,调离所在单位,任花都铁路交警大队科员……”

啥情况?自己申请一年都没调回交警大队,反倒因为受罚得偿所愿?这处理决定太匪夷所思,比奖励表彰还体贴温暖。

“还有这种操作?那这是明罚暗奖啊……”很明显,闫格也没觉得这是处罚,反而替项新能顺利调回花都市区而高兴。

“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跟闫格聊天时,项新有意省略了马三炮,匿名举报那事貌似比这起异物击打列车还乱。

“我觉得很对呀!”闫格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悦耳动听。

“你看哈,你们说是鸟撞的,处长说是石头砸的,目前双方都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各自的说法。可处长毕竟是处长,他既然说是石头砸的,肯定不能再改口否定自己,就算没有充足的理由推翻你们的结论。但是呢,他可以在处罚上适当袒护你们,意思是说他可以决定真罚还是假罚。很明显,处长也知道没法儿说服你们,所以就假罚喽……”电话那头儿的闫格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拿你们傅所长来说,他这次调动后还是在市区,完全属于平调,不沾光也不吃亏,对吧?你呢,之前就申请调回交警大队,刚好趁着这次处理如你所愿。所以,我才说你们处长签的这份处理决定,实际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存在搞错的问题。”

项新最近被折腾得焦头烂额,晚上有空就跟闫格发发牢骚,纯属想听听她圆润绵软的声音,解解心中苦闷,从没想过要让她帮着分析形势。不曾想,闫格听多了看法儿反而很有见地。

“陆立明呢?”项新觉得闫格的话有理,但还有疑问。

“人家可是副支队长,很多时候,级别跟觉悟是成正比的,也许检查和扣钱,对人家来说根本不算啥,再或者其他工作出了差错,折并到这回受处罚了也说不准……”闫格尝试解答。

“所以,我就建议你啊,不要再继续追查,目前停手绝对是明智之举,不然闹到处长那儿就会是……”闫格欲言又止。

“就会是啥?”项新正等着下文,发现中断慌忙追问。

“就会是不识时务,就会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闫格说。

项新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小人之心,可事出反常必然有诈。这就像一个人黑灯瞎火走夜路,眼见前面一个大坑又无路可绕,只得心一横就壮了胆铆了劲往下跳,结果却是咔嚓咯噔一下跳在了平地上,大坑不过只是树影而已。但这种猛然踩实跟突然踏空一样,都会让人吊胆提心极度不适。结合闫格的分析,项新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在处理决定上,处长必须得对马三炮下狠手,不然就是包庇袒护。对自己,不管自己犯的错误该不该被下狠手,一旦处长下了手,难免就有打击报复之嫌。所以,这份处理决定根本不是在玩阴谋,而是在玩阳谋。它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不但没公报私仇,反而在大义灭亲。可实际上呢,有些事就如同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上的一个小黑点,你以为这小黑点只是小黑点,搁衣服上随便蹭蹭就掉了?还真不是,保不齐这苹果里面早就坏成一团黑絮,偏偏只剩下了那么一层又大又红的表皮而已。

15

处理决定是下来了,但人事调令还没到。项新要等拿到调令才能到交警大队报到,这之前他还要待在原岗位继续工作。按照处里的部署要求,项新得对接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和森林派出所,联合开展预防异物击打高铁列车治安专项整治行动。任务就是宣传发动高铁沿线村镇居民、学校学生、厂矿工人,让大家知道击打列车的严重危害和法律后果,然后鼓励大家主动上交弹弓等一些可能击打高铁列车的物品。不愿上交的,写出不在高铁线路周围使用弹弓的书面保证,并接受所在村民小组、学校和单位的日常监督教育,如果此后有违承诺违反法律,从严从重追责。

很多群众家里有弹弓,项新是知道的,但他是铁路派出所的民警,没权跑到群众家里查缴,好在这次是地铁林三家公安机关联合行动。出乎他意料的是,专项行动刚两天,警务区就收到群众主动上交的弹弓、弓弩五百多件,剩余不愿上交的一百多名群众,也都按要求递交了保证书。这还没完,根据群众提供的线索,联合整治小组在当地先后打掉了违法制售弓弩的犯罪团伙三个,抓获团伙成员十一名,当场查获弓弩五十余把,箭和钢珠两千余发。不管咋说,这次专项行动确实清除了一大批安全隐患。

趁着张承在院子里捣鼓什么东西的间隙,项新壮着胆子给韦玉昌打了电话。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说自己希望能对破裂的车窗玻璃做技术鉴定。韦玉昌那边儿似乎正在开会讨论研究什么,环境很是嘈杂,但他还是耐心听完了项新支离破碎的表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哦,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一连几天,项新都把自己陷在专项行动里,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免不了纠结处长那句话。为了能及时获取玻璃鉴定的消息,他专门拜托自己在刑事技术支队的同学帮忙。项新再三叮嘱,一旦开始鉴定,第一时间通知他。但他终究没等到同学电话,反而等到了人事调令。三天之内到交警大队报到。

手握着调令,项新有些莫名的百感交集。当你发现自己穷追猛打苦苦追寻的目标,不过是别人强加给你,并且是不要都不行的时候,哪怕你真的得偿所愿,也只能对这结果哭笑不得。

“项警长,别瞎想了,来来来,我送你个好东西解解闷儿!”张承抱个破纸箱子兴冲冲地跑进警务室,激动得像个孩子。

项新把调令丢在桌上,瞅着那个千疮百孔的纸箱,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你这纸箱收废品的都不会要,能有啥好东西?”

“别啊,海水不可斗量,纸箱不可貌相。”张承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快步走了过来,又不由分说把箱子推到了他面前。

等纸箱摆到面前,项新才听到里面扑扑棱棱的动静,“是鸟?”怪不得纸箱上会戳那么多窟窿眼儿,是怕把鸟闷死。

“晓得你为那鸟事儿天天烦心,就捉了一只送你,你要再心烦,就炖了它,也算解一解心头之恨。”张承善解人意地说。

项新就抱着箱子举起来,然后迎着光亮透过纸箱上面的窟窿眼儿往里看,那是只拍着翅膀奋力挣扎的麻雀。不是斑鸠。

项新知道张承又在开玩笑,谁都知道,麻雀虽小,可也是國家二类保护动物,万万不能炖了的。他猜,张承在院里捣鼓半天,应该是想逮只斑鸠的,结果却碰上个麻雀。项新特意往箱里弄了点水和馒头屑。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小麻雀为了填饱肚子,估计也整天四处奔波,难得有机会在里面吃几顿饱饭,那就过几天再把它放飞吧。

晚上,项新又去走廊看那纸箱,却没听到动静。他用脚轻轻点了一下纸箱,还是没动静。他又抱起纸箱透过窟窿看,走廊上有点儿暗,箱子里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项新小心打开箱子,麻雀死了,身体完全硬了,一双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翅膀直直张开,依旧一副拼命挣扎的样子。四周,一堆凌乱的鸟毛。

“咋就死了呢?”项新捧着箱子,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这鸟啊,你养不活,它性子烈,气性大,你给它圈起来,它就觉得是屈辱,就会不吃不喝,就会玩儿命往外飞,一直到累死为止。”厨师老王一边用围裙揩着手,一边朝项新走过来。

“我去,若为自由故,生命皆可抛,真是壮士!”张承也揉着惺忪睡眼跟了过来,没心没肺地说,“不对,真是烈鸟!”

16

“你要辞职?”闫格瞪大眼睛问,像不认识项新一样。

“嗯。”项新轻轻点了点头,“目前,我是这样打算的。”

“就为这事儿……值吗?”闫格还是不信项新的决定。

“我觉得——值。”项新斩钉截铁地说,“我别无选择。”

“可是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啊!”闫格又说道。

“如果我想要的结果,是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是别人强加给我的,那我……宁可不要。”项新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闫格直直地盯住他。

“我会考明年的公务员考试,考市区。”项新表了决心。

“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明年考不上呢?后年大后年再考?就算考上了,不还要从零开始?前面几年,不还天天熬夜加班适应新岗位?我们今年都三十多了……”闫格终于别过了头。

项新沉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得最后再抗争一次。

关于递交辞职申请,项新觉得应该是写完之后交给派出所,派出所再交给处人事科,人事科按规定办理相关手续,最后拿到处长韦玉昌那签字确认。但项新要把辞职申请书直接交给韦玉昌处长,也只有那样,他才能让处长知道他抗争的剧烈程度。

直到站在处长办公室门口,项新还在忐忑,如果处长二话不说,直接大笔一挥就签了,自己这么做还有价值和意义吗?

“当,当,当”项新敲完门不忘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

“请进。”门的后面,传来了韦玉昌那低沉厚重的声音。

项新正要推门,却和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满怀。那人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表情也阴郁凝重。居然是马三炮。几天不见,他咋弄成这样了?“老弟,帮我给伙计们带个话儿,老马对不住他们。”马三炮一只手搭在项新肩上,微微用了用力,又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项新心里一阵酸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匿名举报那事儿,是我自己举报自己的,不然我就回不了花都,可能连老娘最后一面也见不着,给伙计们添堵了……”项新瞠目结舌。

走到电梯口,马三炮回身又说:“多带一句……老马戒酒了。”电梯门合上时,马三炮挥手道别,胳膊上的孝牌闪闪发亮。

“进来吧。”满头白发的韦玉昌正戴着老花镜批阅文件。

“韦处好,我是花都南所六警区警长,我叫项新。”项新忙把注意力从马三炮自导自演的苦肉计里撤出来,自我介绍。

“哦。找我吗?有啥事儿?”韦玉昌虽然满头白发,但说话还是中气十足,语调也是不温不火,尽管还是那样的简短。

“我……要辞职……”项新委屈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喔?为啥?”见项新有些激动,韦玉昌放慢了语速。

“我是公安,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职责所在,但要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我处分,我不接受,所以我……选择辞职。”项新仰起头,他不敢直视处长的目光,也怕处长看到他潮湿的眼睛。

“哦,石击列车那个事儿啊,你不是早就申请调回市区么?这不刚好如愿吗?”这次,韦玉昌处长总算没再那么简短了。

“如果是以惩罚方式换来的,那我宁可不要。”项新说。

“哈哈……你小子,跟我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又固执又敢说,那你说说,咋就莫须有了?因为这事儿,我这个处长也是向上级党委作了深刻检查呢!”韦玉昌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那您作为处长,为啥不搞清事实,就非说这是石击列车呢?”项新很疑惑地低了头,眼里的泪水总算被憋了回去。

“过不了几个月,我就该退休了,弹弓帮一天不除,我这当处长的心里一天就不踏实,假如没有这石击列车,我拿啥给省公安厅申请开展联合整治行动呢?又拿啥打掉弹弓帮呢?”韦玉昌低頭轻轻合上了笔盖,又轻轻抛在了一边,然后微笑着说。

“那——那,就可以罔顾事实了吗?”项新豁出去了。

“我这个处长,你这个警长,还有其他人,咱几个受点儿处分,换来了专项行动顺利展开,换来了复兴号开行前辖区治安的彻底净化。咱以很小的代价,换来了花西高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全。这种情况下,事实还重要么?”韦玉昌温和地问。

“那您为啥不通过玻璃鉴定坐实这事儿,然后再去省公安厅申请呢?那样,不是一点儿代价都不用么?”项新疑惑了。

“哈哈……”韦玉昌把弓着的背摊靠到椅背上,然后盯住项新微笑着又问,“如果鉴定完了,结果——真是鸟撞的呢?”

作者简介:马勇,男,1985年出生于河南省确山县,毕业于河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供职于洛阳铁路公安机关,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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