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世界,文学大情怀

2020-04-07 03:33唐池子
南方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

走进秦文君的儿童文学世界,就像走进丰茂的绿色森林,她的文学气质典雅丰厚,思想的醇香如同森林中天然的松脂芳香;她的文学语言纯净精美,如同闪耀的林中朝露;她的叙述灵动多变,时而幽默俏皮,时而诗意烂漫,时而凝练深刻,如同林中昼夜寒暑的更替;活在她故事中的那个讲故事的人,大概就是森林之神或者林之仙子,有时她紧握着成长之痛在独自默默流泪;有时她又轻盈如林中小鸟,舞动彩虹色的翅膀,变成了一个精灵的小孩子;有时在遥远处回头给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让我们相信前方有路……她举着那支与人的心灵无限贴近的魔笔,不舍昼夜地一路写下去,就像风儿只顾播下种子,相信希望总会悄悄萌芽。读她的故事,会心底陡生悄悄的相见恨晚的遗憾,只是因为那笔轻轻触动了成长中的某些记忆某些隐痛某一根仍带枝蔓的神经,像突然有个人告诉你,原来那个刺点就在这里;那只魔笔拥有一种天才的小说语言,对,是小说语言,不是抒情式的,不是议论式的,是那种一网搜下,就网罗了活生生生活的活泼泼的语言,不管是否熟悉这种生活,立即让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身,如果你是一位有心的读者,你会发现这些语言某些地方值得玩味琢磨,那里面有海派口语的味道,也有古典的生动、天然的趣味;在这个森林里,你会发现是她在文学中选择了天性是爱的儿童文学,也是儿童文学选择了天性是爱的她,她骨子里向往的高贵、丰富、博大、灿烂、美丽都是与儿童文学天然吻合的,她勇敢地担当了这份文学命运,从此她的眼睛再也没有须臾离开过孩子,她尽毕生心血,至今仍然毫不松懈,用自己的每笔每画去寻找和遇见童年,她坚定、倔强、不由分说地站在童年的原点,就像执着站在那个丰茂的森林中心,她渴望牵着童年的手走向无限可能的未来,只要心中有光,她从不畏惧害怕。她侧耳倾听,那首来自童年灵魂深处的歌。

在文体风格上,秦文君的文风呈现开合自如、刚柔相济的开阔气度。秦文君出生在上海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在海派文化中生长,1971年十六岁那年,作为知青到黑龙江林场,做过诸多工种,1979年返沪,经历了八年北方乡土生活的历练。

在上海都市里的耳濡目染,秦文君吸收了吴越文化的古典精致和欧美文化现代时尚的海派文化,奠定了她基本的美学观。她感觉里的风物美食、人情世故静静流淌的主脉都是海派的气息,加之作为女性作家的温婉、细腻、敏锐,秦文君的海派带着女性柔软精密的特质。

但是她的文学风格中又包含着某种深具力量的穿透力、思想的开阔大气、洞察的精准深刻,这些风格和海派风格杂糅在一起,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种丰富的意味,在精致的结构中又有一份荡气回肠的大气,经得起咀嚼。海派文化是南方的,柔软温婉;而北方文化是坚韧辽阔、粗狂大气的。特殊的生活经历,让这位卓有天赋的儿童文学作家具备了南北兼备、刚柔相济的美学视域。

以秦文君早期两部代表作品《四弟的绿庄园》和《十六岁少女》为代表,示例说明作家这种独特的风格。看上去两部作品关系不大,《十六岁少女》在1988年出版,是一部井喷式的自传体长篇,真实得让人战栗,笔法凝练细腻,深怀悲悯。在这部小说中,秦文君独特的少女视角书写表现得淋漓尽致。

紧跟着《十六岁少女》之后,1989年发表短篇小说《四弟的绿庄园》,这篇杰作是一首童心的悠扬田园牧歌,四弟不过是回归土地、扑进大自然母亲怀抱的赤子象征,他让我们看到放牧童心的背后,是童年生命原始创造力的复活,是逃离现代文明藩篱后心灵的解放。在这部作品中,秦文君采用了一种狂野的爆发式的童年视角,抒写童心的自由无羁,笔法灵性闪耀,张力活泼,童心灿烂。

表面上看,这两部作品年龄段、作品内涵完全不同,但是细读发现,两者内在本质却关联紧密。如果没有十六岁少女放逐青春,在艰苦的冰雪中接受命运的锤炼,生活在上海大都市中拥有温婉柔和南方视角的作家,恐怕永远无法具备这种粗犷豪放的“北方”视角。因为十六岁少女挥洒青春热血的命运安排,造就了作家更加博大的情怀,才有可能产生《四弟的绿庄园》这样狂野北方视角的作品。四弟的叛离,也是作家的叛离,为一种更加辽阔粗犷的美而倾倒迷醉,内心狂野、不羁那部分苏醒过来,“北方”视角纳入作者的审美世界。生活就像一个双面魔币,八年“苦其心志”的同时,亦“美其眼力”,命运的际遇丰富了秦文君的生活,也造就了独特的文风。

在文体独创性上,秦文君表现出卓越的创造力。作为新时期代表性的儿童文学作家,秦文君用独特的創造力率先创立了中国儿童文学幽默校园小说体,这种文体一扫沉闷,给广大青少年读者带来了一股灵动清新、活泼快乐的阅读风潮,同时也在20世纪90年代打开了一扇与童年生命平等对话的文学之门。从1991年到2010年,秦文君关于贾里贾梅和他们的伙伴们的九部作品的创作,这个系列取得了巨大成功,获奖多次,塑造的以贾里贾梅为代表的一群个性鲜明的当代少年形象,成为一代青少年的集体青春记忆,对未成年人的精神引导影响深远,儿童文学界也出现方兴未艾的“秦文君热”现象。

幽默并非作家独创,秦文君的幽默校园体小说,是指作家首先将幽默精神引入校园小说创作中,如同一股清新活水,校园小说写作一改沉闷、凝重,展现出当代少年精神气质相吻合的文学风格,人物的幽默、语言的幽默、故事的幽默,通过人物形象塑造、文学语言艺术和故事讲述方式传达出来。同时作为一种新文体,首先秦文君创立了多人物多形象的少年群雕系列,记录了一部当代少年青春成长风景线;创立了主配角错峰出镜的结构方法,具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阅读趣味。比较中外小说,这种独创都是第一人,目前尚无人逾越。

第一,众多生动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心理刻画,读者被深深吸引。

贾里贾梅系列创造了一批少男少女群体形象。主要人物双胞胎兄妹贾里贾梅,他们的同学鲁智胜、林晓梅、刘格诗,另有陈应达、张飞飞、王小明、林武翔、张潇洒、邱力士、宇宙、洪裳、庄静、林晓霞……超过二十人以上角色出场,人物众多,各具个性,精彩迭出。以贾里为代表的当代少年形象富有个性、自尊正直、敢于质疑、善于思考、敢作敢当、渴望理解、追求公平,是一代有理想有追求的少年精神的代表。同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有时愁肠百结,有时豪气冲天,有时傻憨卖萌,有时又坚强勇敢……小说描写了一个多姿多彩、贴近生活的青春小世界。

在主要人物塑造技巧上,作者两种独创结构技巧如下:

首先是五个主配角错峰出镜,在《男生贾里》中,贾梅和鲁智胜等是贾里的配角,在《女生贾梅》中,贾里和鲁智胜等又成了贾梅的配角,到了《小鬼鲁智胜》中,贾里贾梅又成了鲁智胜的配角,还有林晓梅、刘格诗,五个主角同时也是五个配角,这种写法相互对应、人物角色性格相互发现,自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阅读趣味,加深了读者对主要角色的理解。

其次在每个故事开始前篇用日记、自叙、自白体,让主要人物敞开心扉说话,口语亲切活泼,如拉家常,内心剖视,一目了然,既消除和读者之间的隔阂,又袒露人物性情,阅读感觉上更加轻松亲切,容易进入。

比如《男生贾里》开头,首先就是贾里日记用夸张的真心独白:

我敢下赌注,世上像我这样不走运的男生并不多,假如我没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假如妹妹不是那种天资平平娇气十足的女孩——退一万步讲,只要她不在我们学校上学,那我就能节约许多脑细胞,或许还能出类拔萃大名鼎鼎。可惜,这都是幻想。为了这个同校同级娇滴滴的妹妹,我被一连串麻烦包围了。

很想有朝一日把所有被妹妹牵连的男孩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苦恼哥哥协会……

比如才女林晓梅的塑造,就首先通过林晓梅的自叙,非常清晰地把这个人物个性推给读者:

我向她解释半天,告诉她我是A型血,是那种有艺术天赋、聪明、有时容易妒忌的人。

表姐就是这个女中豪杰,有一次亲口对我说:“老妹,你并非等闲之辈。”

我暗自将贾梅和表姐话里的意思翻译过来,那就是:林晓梅这家伙与众不同,有戏可瞧……

如何有戏可瞧,这样读者当然开篇就要翘首以盼等着看戏了。

另外,人物塑造也用故事人物的视角彼此观察、发现。比如刻画学霸陈应达,说他理应发达,但同一个人,在不同角色眼里,结论却完全不同。在贾里的眼里,陈应达瘦瘦的,脸色苍白,架了副眼镜,十足的书呆子模样,他的胆子特小,看人打预防针都吓出鸡皮疙瘩。但在陈应达的崇拜者鲁智胜的眼里,陈应达却是三个班里精英中最出色的,他头脑发达,爱好广泛,有一大摞电子方面的书,专门收集各种型号的主战坦克的图片,简直就是一个发明家。

在林晓梅的眼中,同桌简亚平是个丑姑娘,彼此水火不容,可是捐款事件发生后,林晓梅发现了简亚平的真实情况,她将吃午饭的一元钱捐了出去,上课时却晕倒了。林晓梅非常惭愧,她放下成见,和简亚平交往,才发现这位灰姑娘长得并不丑,她从小没有母亲,但是她快乐地对林晓梅说:“我要活下去非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的生活是很艰难,常常绝望,但也有快乐、希望。”“人和人如果不试着相互理解,就永远是陌生人!”(《邻邦纪事》)

这样不同人物的眼光交会,尤其是系列中不断出现性别差异而造成认识上的偏差和区别,这样就造成了故事的推动力,促使人物之间不断深入了解、对话、交流,人物性格也会越加清晰、立体、深刻。这种深入不仅使故事好看,读来幽默,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被幽默逗笑后,会掀起心灵一角,有什么渗透进了生命,也许是思考的风、也许是温暖的光、也许是被理解的释怀,也许是向上的渴望……总有什么在静静发生,这才是幽默背后的神奇力量。

幽默校园体的人物刻画除了主要少年形象以外,还有多重生动形象。比如亲子关系,贾里父子、鲁智胜父子、林晓梅父女、王小明父女……师生关系中也出现一批难忘的教师形象,例如贾里和学养高深的查老师的师生戏、舞蹈邢老师、英语祁老师等,都各具情态,如在眼前。即便贾里家帮忙做家务的吴家姆妈寥寥几笔,也有个性、有观点。

众多生动人物构成磁场,栩栩如生,读者被深深吸引。

第二,丰富的社会场景和社会问题进入成长空间,引人共鸣。

处于青少年时期,贾里贾梅们正是站在门槛边好奇探望世界的阶段。这个阶段少年的特点敏感多思、心底透明,好奇心强,求知欲也强,很容易感知美好接受新事物,也很脆弱很容易受伤。

作为反映这个阶段孩子特点的幽默校园体小说不仅辐射学校、家庭,而且也是时代的温度计,20世纪90年代的各种社会热点现象不时在小说中出现。比如贾里和林萍在病房大谈岑凯伦的小说、汪国真热的怪现象。选举校学生会主席时,大家开玩笑,决定选席慕蓉,因为她文笔美。贾梅热爱流行,恨不得一星期把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三遍。学霸陈应达的观念也与时俱进,以前做梦都想出国,但是到了90年代中后期,陈应达的出国观发生根本变化“国外华人大多数地位很低,我想多学些本事,在中国做第一流的兵器专家”。在《选举风波》里,查老师替作家回答了孩子们应该以何种正确的心态面对中国发展现状的问题。查老师诗人式的慷慨激昂:“噪音赶走了,林武翔也平安归来,真是双喜临门。看来做一个中国的孩子需要为许多事操心,但是,中国的孩子也很幸运,因为能创造世界。坚强些,孩子们!”

因为孩子并非生活在保温箱或者纯净箱中,他们是社会的成员,同时也是家庭的成员,孩子与家庭骨肉相连,于是各种层次的家庭问题、家庭矛盾、教育观念等各种问题都带进了孩子的成长世界。离異、婚外情、夫妻感情不和、暴发户、望子成龙、重男轻女……各种对孩子成长不利的矛盾作者丝毫没有回避,作家试图探索智慧的解决方式,当然也像查老师所说的那样轻轻叮嘱:孩子们,坚强些!

就算像林晓梅这样万人瞩目的女孩,都有一个一地鸡毛的家庭。在《家庭小报》中,林晓梅父母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即将破裂,著名的硬派女生林晓梅再坚强冷静,也会在泪水中抱紧被噩梦紧缠的自己,身后一片泥泞。最后强势的母亲因为看到林晓梅的日记,心灵受到触动才休战,父母决定重修于好,林晓梅才重展笑颜。

幽默校园体小说正是这种对问题的不矫饰不回避,作家忠实陪伴,直面正视,小说才足以引起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

第三,幽默的语言表达和一波三折的故事讲述,引人入胜。

幽默的语言是人物口语的妙语连珠,表达贴近人物性格,俏皮机智,活泼有趣。比如自诩为天才的贾里发现王小明文笔了得后如此告诫自己:“这个人文笔比我强十倍,也许是个天才,世上天才不多,所以天才不能嘲笑另一个天才。”真是落魄时也保持完美颠倒姿势的天才啊!

才女林晓梅更是喜欢妙语连珠,评张飞飞,说:“张飞飞肝太软,心太硬……”在艺术团管理一群个性十足的文艺分子,林晓梅有点发愁了,她在体育馆踱了几步思考,不料马上就有人说:“林晓梅要做七步诗了。”“当代女曹植!”一片笑声。

有时又是少年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让人忍不住发笑。比如在《三剑客》中,鲁智胜的父亲把贾里领进了一家装潢考究的咖啡厅,“那里光线暗暗的,像故意省电。两人面对面坐着,老鲁客气地叫了两杯苦得厉害的咖啡。为了表示识抬举,贾里一饮而尽。‘好,爽快!老鲁说,‘够朋友!贾里觉得肩那儿轻飘飘的,感觉地位高起来。”贾里对咖啡馆灯光的观察和牛饮咖啡的方式都充满幽默。

人物、语言、背景,最后当然是故事。贾里贾梅系列所有都取材平常家庭校园生活,作家是故事高手,擅于在平常中挖掘故事,抓住少年心理特点,以一波三折的方式层层推进,在意的并非跌宕的情节,而是故事背后的成长体验和心灵领悟。

以《男生贾里小丑》这个故事为例,查老师是贾里的语文老师、班主任,还是贾里爸爸的密友,每周至少去他家一次。因为洪裳事件贾里对查老师心怀不满,贾里用调包计偷偷藏了查老师的备课牛皮纸袋,等着看好戏。没料功底扎实的查老师发现没有教案,居然毫不在乎,他一字不漏地把教案背出来,非常流畅。贾里没瞧到预料中的好戏,但这确实是一出好戏。从那天开始,贾里和查老师一向对峙的关系就发生了一点变化,好像彼此都知道了底细,在贾里看来,查老师是有功力的,相信能从他那儿学到东西。查老师凭过硬的专业本领驯化了贾里的叛逆。秦文君的小说故事往往能深层挖掘人物心理的深层对峙,随着故事的推进在彼此的较量中,心理悄悄发生质变。最终贾里读懂了查老师,查老师不欣赏斤斤计较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磊落之人。查老师代表了智慧的成年精神导师,他不动声色地引导贾里学会宽容,要“有宽阔的海一般的胸怀,才能有海一般的深沉和尊严”。故事的结尾往往巧妙,原认为被洪裳藐视的贾里居然收到了洪裳的来信。她称他是个难忘的男生,还说,不用他留地址是因为她每天上学都经过他的家门口,对那门牌已经十分熟悉了。贾里居然是第一个收到洪裳来信的幸运者。这样体贴的结尾也不得不让贾里恍然大悟,“有宽阔的海一般的胸怀,才能有海一般的深沉和尊严”。男生女生之间的隔阂、对立,所有对女生的误解误读,在最后交代的神来之笔中顿时消融殆尽。正是这一笔将小说再一次推向一个认识高度,是啊,人与人之间自立藩篱是多么毫无意义呵,读者在结局处一定会轻轻松一口气。这里的幽默原来是智慧的幽默呵,不仅是呵呵一笑,还是心头灵光一闪。这是多么高级的幽默!

在对待童年生命的观念上,秦文君用四十年来的作品非常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基本儿童观,那就是:每个孩子是不可替代的奇迹。成长非易事。尊重童年生命的尊严。相信儿童成长的力量。

世界从来没有完美天堂,童年也不是田园抒情诗,用以表达儿童生活的文学需要作家用一颗孩子的心灵一双孩子的眼睛去真切地感受,真实地表达。秦文君没有把儿童文学圈成一个世外桃源,她始终以童年现状为本,不断将思考的视角、艺术的触角伸向社会各个角落的罅隙,她对儿童生存的现实不满,满怀同情,同时她在儿童身上给予无限希望,朝日般的信心。

2000年创作出版的长篇小说《一个女孩的心灵史》,是秦文君代表作之一。作家以自己从女儿出生以来的教育观察笔记为蓝本,用哲学的理性、科学的实证、文学的生动,为我们带来了一份珍贵的儿童教育思考笔记。作家以女儿为生命成长观察对象,表述了自己对于童年成长的一些基本观念,实质上是对童年生命重要观点的总结:

“我深信,在现代社会中,大人和小孩缺乏的并不是掌握各种知识、技术的能力,而是创造出热情以及抗拒焦躁,丰富、安详、高贵的心灵。”“我总想,对小孩的管教应该是启迪的,不是无理或武断的、蛮横的,而是智慧的、顺就人心的,最高明的教育应该是启发人内在的良知。”从这两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秦文君认为在童年,儿童最重要的是要拥有一颗丰富、安详、高贵的心灵,如何使儿童具备这样的心灵,那就是要找到最好的教育方法,而最好的教育不是蛮横无理的方法,而需要教育者找到智慧的、顺应孩子心理的方法,来启发儿童内在的良知。

“我心疼她,但也担心她有朝一日把心里那模模糊糊的反抗丢掉。因为她所处的并不是完美的天堂,她与世界保持的某种不和谐看似愚钝,其实是坚强,那正是她心里熠熠发亮的锋芒。”在这段话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儿童内在的良知”的影子,那种和现实不和谐的反抗的部分,可能正好是一个孩子心灵闪光的锋芒。这是一种怎样的对抗?是对世俗中各种庸见、不公,甚至是黑暗、丑恶的反抗。这份内在的良知,是孩子们生命中最独特最珍贵的东西,是孩子最初的生命底色,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永真向善的天性。

就像《小青春》中伟义为了帮同学老巴追回那本私密日记本,那种豁出去不计成本不顾后果的奋不顾身;就像《天棠街3号》中郎郎千方百计保护那枚来自父亲的廉价宝石戒指时的殚精竭虑;就像《大狗喀拉克拉》中喀拉克拉对出走的小兔枕头那份无法取代无法割舍的牵挂思念;就像《会跳舞的向日葵》中无论如何、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香草依然相信自己看见了向日葵真的会跳舞……

童年生命的这份最初的真和善,在童年踮起腳尖探望世界前已经存在,这份最初的美是世世代代的儿童都具有的,是存在在儿童身上的一种永恒之美。然而,儿童,这群来自天外的天使,他们已经告别了纯洁天堂来到了现实人间,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睁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成年人行使他们特权建造的世界,这是一个新鲜、陌生甚至是可怕的世界。儿童在成长中了解世界的过程,也是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学会成长,这个过程就充满了“变数”,童年生命的美可能会被涂抹得面目模糊,但更乐观更智慧的做法,就是找到智慧的、顺应孩子心理的方法,让孩子们学会听见自己内在良知的声音,保持他们永真向善的天性,保持他们生命中最独特最珍贵的部分,从容地、有尊严地成长。人性如此复杂,人生又如此无常,但是如果永远保持一颗少年的初心和挚诚,永远生机勃勃永远热泪盈眶,生活就永远值得奋斗,未来就永远值得盼望!

而作为一位有强烈责任感和担当精神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家,能做的就是穷究世界艺术之巅,找到让孩子们快乐自信自尊的方法,找到让他们最喜欢最热爱的故事和形象,当然,也不时在他们低迷茫然的时候,对他们像贾里爸爸那样一声断喝:“如果样样都顺利,还要你努什么力?”像杨老师那样斩钉截铁:“你只要记住藏住事,沉住气,压下火。这能让你学会成长。”而当他们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相处,也会像大狗喀拉克拉的话那样建议:“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藏着伤心的事。”当然希望最后每个孩子都像邱力士那样由衷地发言:“还是做好人值得,自己心安理得,不后悔!”

在整体艺术风格上,秦文君的创作展现出独特、成熟的艺术追求和美学建构。

综观秦文君四十多年来的儿童文学创作,始终丝毫没有减弱文学性,她笔下的儿童文学不是小儿科的文学,和一切优秀文学一样,儿童文学的本质首先是文学;没有把儿童概念化、群体化,儿童是这一个,各自有丰富、复杂的生命感受,自成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值得成年人好好关注、了解;没有把童年简单化、诗意化,童年是儿童的生命成长过程,这个过程有独有的快乐、天真,但是同时也充满各种成长之痛,关注儿童成长的艰辛不易,引领儿童心灵成长。秦文君的作品在艺术风格上也整体上呈现如下两个显著特点:

其一,始终关注儿童心灵成长及其成长环境,从文学内核把握审美体的本质,从“常”与“变”的辩证关系观察探究儿童的精神成长轨迹。“常”是儿童的天性:单纯美好率真;“变”是成长过程中种种无法预料的遭际。无论遭际如何,只要孩子永远保持永真向善的天性,保持干净坦荡的心灵底色,世界才有希望,人性才有希望。从这个层面上看,作品具有一种深刻大气的气度。

其二,用丰富的文学手段表现童年的小世界,似小非小,以小见大,折射出关照生命的大情怀。丰富的文学手段包括个性化的人物形象、鲜活的小说语言和入骨的细节刻画。这个层面透出作品经典文学的气质,小世界,大情怀,是用儿童文学这种举重若轻的文学形式,同样抵达了文学的内核。

以代表作《黑头发妹妹》这篇小说中一个细节示例:

让我们顺着一个十三岁女孩的眼睛看过去,落在一双劳动的手上。

她的手给我印象特深,粗大,皮肤的细缝里嵌着些黑色的泥垢。没病倒前,她还拖着日益鼓突的肚子去菜场刮鱼鳞,刮下的鱼鳞鱼肚肠归她,她把些鱼肝什么地留出来回家蒸了吃,剩下的卖给乡下人当饲料,据说每天也能挣好几角。听建军姆妈讲,巧玲阿爸常常阻拦她,但她不依,说人活着就是要做活的,不做,等于死。

巧玲姆妈的头发早就花白了,而且总是掉,她把它们存起来,弄成一个发球,那个花白的发球越缠越大,超过了拳头。她把它当刷子使唤,轻轻一下就把盆子上沾的鱼鳞擦净。

我喜欢看她使唤发球,每次都感觉到粗犷的新奇,但当那发球摩擦旧搪瓷发出“咝咝”声响时,我會觉得生活很沉重,尤其对这已经老去的女人。

我问过美妹,她说她才不那么看,劳动人民嘛,都晓得省钱的——说这话时,她很轻松,人像要高高飘起似的。“换了我,情愿饿死掉也不去刮鱼鳞,腥气死了。”

我很恼火,觉得她玷污了一件神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思辨不出。我就说,刮鱼鳞的也该受到尊重。美妹反问我为什么不去刮,我就只能白了她几眼。

我的理想的确不是刮鱼鳞,而且,真要我干这个,我也会羞红脸的。正因为这个,我才从心里尊敬巧玲姆妈,觉得她不简单。

一个孩子的视角,带着好奇观察,一双手。这是一个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这里的成人是巧玲姆妈,一个善良的苦命人,最底层生活本相。作者选取了手劳动时这个细节来刻画人物。通过“我”与同龄的“美妹”来进行对比,是嗤之以鼻还是肃然起敬,看见的本质完全不同。“我”真的看见了,尤其是通过“发球”这个来自生活源泉、非常生活质感的细节描写,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在体察人,在观察世界,在试图读懂生活。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生活真是沉甸甸的,那么沉,是巧玲姆妈掉落的每根发丝,是用发卷刮落的每片鱼鳞,是这个老去女人拖着日益鼓突的肚子去菜场的背影。不做,等于死。从这一个人物的身上,我们却仿佛看见了所有中国人的特点,会做,会忍,会吃苦,直到做不动了,无声无息地死掉。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就有流泪的冲动。儒贝尔说:“美,这是用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的东西。”是的,在鱼杂碎的腥臭中,在这个皮肤细缝里嵌着黑垢的老女人身上,我们却嗅到了人性中的美好馨香,看见了她独特的美。因为我们从心底尊敬这位贫苦人身上散发的伟大的坚韧的力量。入骨的细节刻画,从童年这个小世界,用一双心灵的眼睛去发现,折射出大千世界的美好情怀,辽阔无边。

通过人物精准的塑造,通过社会发展背景式的叙写,表现出了作家出色的观察能力、艺术构造能力、故事讲述能力,也表现出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从这个角度来看,秦文君的小说不仅是儿童心理成长小说,也是生动表现童年文化的小说,是一幅聚焦童年的社会缩影长卷。

综上所述,作为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代表性作家,秦文君创作丰硕,成绩卓著,她的创作不仅对儿童文学发展意义重大,对中国当代儿童教育和儿童观的发展也有重要思想价值。四十多年的写作不懈,秦文君孜孜不倦地对小说等多种叙事艺术进行探索,凭借对童年生活的细致观察和非凡洞见,她为孩子们逐渐建造了一个意味丰富、斑斓多彩的童年世界,展现了既单纯天真又丰盈茂盛、既细腻温暖又复杂微妙的童年生命美学,揭示了童年成长的神奇秘密。

她发现了潜藏在童年生命灵魂深处的美学密码,如同一个守护童年心灵王国的歌王,她为被我们定义为天外来客的孩子们唱出了那首来自灵魂深处的歌。

(唐池子,玉溪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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