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几年前,在这样的时刻,宣告华丽、雄辩的批评观对我来说,并不是需要反复斟酌的事情。事实上,我确实写过几篇类似的文章。它们基本上属于学院教育教会的学术三件套——史料的花手铐、理论的震动棒和项目的小皮鞭——熟练使用、组合的结果。这几年,我开始怀疑它们的意义。这些东西除了能够证明我曾是知识生产流水线上的一名亢奋、熟练的操作工,再也证明不了别的。我无意宣称要用某种类型的写作去取代另一种类型的写作。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依然是偏执、狭隘的选择。但是,是否要用某种单一、逼仄的写作格局、形式和某种外在于写作的评价机制,去衡量辽阔而复杂的写作,确实成为我的日常焦虑之一。
在目前可以望见的日子里,我想我还会继续写下去。写作于我而言,并非不可或缺,所以,“生命里不可分割的部分”之类的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人总会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写作得以持续,仅仅是因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还能让这份与愉悦、智识乃至入世关怀的相关的劳作继续推进而已。
写作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是职业需要,我也未曾想过要把“志业”这么虚幻的词扛在自己的身上。从2013年持续至今,我的主业一直是编辑。所以,写作确实是编辑生涯的衍生品。对工作对象的失望和不满让心高气傲死灰复燃,于是便有了最初的写作。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格外看重读书时的那些文字,因为制度规定内的很多行为往往是被迫大于主动,标准重于创造,成果拖垮趣味。大概知识生产就是这样吧。所以,我并不愿意把这些东西与写作关联起来,写作最起码应该与主动的、朴素的、原始的表达欲望和干预冲动相关。所以,2015年以后冲动渐成习惯,写作发展为兼职。于是,便有了批评家这样一个身份。我非常欣喜地接受了它,伴随着虚荣心的满足和名利的获取。好在“批评注定速朽”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把自恋和幻觉阻挡在轻佻、浮夸的自我标榜之外也就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了。人总有一死,但有些人总比另外一些活得长久;批评注定速朽,但是总有一些文字比另外一些文字流传得久远。
批评是写作,写作总是在处理人自身及其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懂的人自然懂了……所以,批评的愉悦来自不确定的自我和不确定的世界之间一次次的交流和辨認;而批评的焦虑则来自一次次交流和辨认之后毫无意外的形式和结论,因为这往往意味着自我的停滞和交流、辨认方式的僵化。所以,要允许那些不懂装懂、指手画脚、贬低批评的人存在,精神褊狭、衰老而不自知的人往往疏于行动,难免信口雌黄。他们行为艺术般的言行像是关于拙劣的批评和蹩脚的批评家的警示标志,提醒还在路上前行的人,此路不通,请绕道而行。
所以,还是那句话,继续写吧……如果有一天,我不写了,那肯定是因为写作对我来说不再具有意义,这是一个非常私人的原因。无须再向周围喋喋不休地解释,以营造“世界对我很期待,我对世界很亏欠”的矫情。一个人的写与不写对这个世界来说,从来就没有重要过。
方岩,生于1980年代,安徽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四届客座研究员,现为《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辽宁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近五年来,在《文艺争鸣》《文学批评》《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六十余篇,部分文章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编著《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第五卷(1984—1987)》《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第六卷(1988—1992)》,另有《第一本》《1986:当代文学批评史的问题和方法》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