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SU Dan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位于清华园最东侧,它和美术学院南北相对,在未来清华大学的东门开启之时,将一起构成这个著名大学的崭新形象。自2016年11月艺术博物馆开馆以来品质上佳的展览不断,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好评。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展览内容涉及古今中外视觉艺术、历史文物、重要的文献档案、传统工艺美术、现当代艺术设计和建筑设计等方面。在建筑学领域,先后举办了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建筑设计展、英国福斯特及合伙人事务所(Foster + Partners)建筑设计展、关肇邺先生60年清华园规划设计展等3次展览。对于建筑学领域的展览,我们希望一方面能通过独特的个案来表现建筑设计的创造性和个体探索,另一方面通过典型性、代表性的事件折射出建筑学历史发展的路径,以此传播建筑的文化性、艺术性,普及建筑学的社会性和工程性知识。
2018年11月3日,都市实践事务所的主持人之一、建筑师王辉给我发来信息,推荐了由同济大学教授童明策划的关于第一批中国建筑学学科留美(宾夕法尼亚大学)学生的文献展览。从王辉的介绍和他推荐的信息中可以看出这两个展览在南京、上海两地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业界好评不断。王辉认为这个展览若能来清华大学展览并适度结合清华大学的早期历史,让这个历史话题在纵向和横向得到深入和拓展,会吸引更多的学者关注,并有可能提供新的线索。我们几乎是一拍即合,都认定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历史性话题,也必将会得到业界的广泛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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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展览现场(图片来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归成”展是一个典型的文献展,展览的素材来自一些家属和这些前辈曾经工作过的机构所提供的照片、文件、手稿、工程图纸等。文献展的社会意义在于帮助观众重新梳理和审视历史,增强认知,以弥补主流化的历史概括所经常出现的武断和粗略。更重要的是其学术意义,高水准的文献展在于物料的真实和珍贵,在于对线索梳理的科学性和条理性。这些都是提供给学术界进行研究的新线索,以期产生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因为历史总在不断的淘洗中,反复的淘洗就是发现新的历史证据和祛除伪证的过程。就像我们对中华文明史的研究,不断寄希望于新的考古发现能将文明的起点不断向前延伸。即使在文艺复兴美术史这个离我们并不遥远且物证、文献非常完整的研究领域,这些年依然不断有重要的线索出现,学者的工作就是用这些物证质疑历史的陈词,并沿着这些线索的指引和暗示去推理和证实,进而修正历史记录。
在当代的文化语境下,一个好的展览也是提出问题的一种方式,而且这些问题大都是指向原点的。比如艺术展总是在诱导人们再一次地定义艺术,建筑展就让人重新思考建造的意义。对于本次“归成”建筑文献展还会牵涉到建筑和艺术的关系,以及对建筑学定义的问题,还有精英范畴下个人、群体的努力对历史的影响,甚至是讨论那一代人的局限性等。这些都是令人深思、耐人寻味的问题。相对于以往的一些展览在意结论,而当代文化语境下的展览更在意引发质疑和批判。对我来说,展览引发的问题和疑惑比仓促的结论更加重要,因为疑惑会促进思考,但偏执于结论则有输出观点的嫌疑。
这个展览期间也有一些希望得到结论的信息反馈,我个人认为这种观念还停留在1970年代以前。其实当代的展览往往需要把策展人的主张和判断隐藏起来,只需要突出收集整理出来的信息、图像和实物即可。好的展览就是物与物、物与空间的对话,有时候时间链条也会被有意地打乱,艺术博物馆就是一个让空间激活物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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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展览现场(图片来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归成”展对于梳理中国近现代建筑历史非常重要。整个展览由两条线索组成,其中最生动活泼的部分就是那些影像中所呈现的一个个历史人物。他们虽然都带有共同性的时代印记,但又是一个个鲜活的身体、具体的面容。同时一些手稿和图纸虽展现了共同的训练系统,但也看得出他们思想的沉淀和实践的路径也都各有特点。中国的建筑学历史需要梳理,它本质上是一个专业学科的历史,囊括了思想、实践、教育和职业。建筑学的历史虽根植于建筑史,但又是两码事情。“归成”展中揭示的内容是开启这个学科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阶段的学习、交流、思考、实践对于中国建筑学历史具有奠基性质的意义。
建造和设计的主体是人,因此人的因素在建筑历史的发展中至关重要。个人、族群、集体、整体、民族都是人类作用于历史的形式,对历史中的建筑形态产生着分门别类的影响。在“归成”的历史叙事中,这个留学美国并就读于同一个学校的群体俨然是个特别的族群,也都是一个个鲜活又杰出的个体。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展览中的图片和信札等资料证明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的密切的关系,友谊、恋爱、协作……同时学习期间优异的成绩和之后进入社会后杰出的业绩,也证明了他们超群的学习能力和社交能力。展览中的图片和文献提供了这方面的证据,但这绝不是为了炫耀曾经的荣誉,而是让我们看到一个国家和政治如何有效地干预历史的一个事实。
在这些前辈之前的40年,曾经有过国家行为的留美学童行动,1872年清政府遴选派遣120名学童赴美开始了为期15年的留学壮举,但是那个活动终因国内保守势力的干涉而中途夭折了,送去学习的120人中绝大多数在1881年被召回,只有极少数完成了学业。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保守势力强大和保守观念顽固的原因,也有学童自身准备不足等原因,包括对传统文化认识缺少牢固根基等。
另一方面,个人、族群、集体、整体之间总是在不断地相互干预,进而在协作和对抗中建构出一个庞大的社会系统。在社会建设之中,社会精英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一个先知先觉的群体,同时也是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群体。这个群体是由杰出的个体组成的,这一批早年留学宾大的学子几乎无一不是世家大族或巨商大贾之出身,他们家学渊源、见识广博且传统文化基础扎实,因此和比他们早半个世纪赴美留学的前辈们相比,他们在对内和对外两方面的文化环境中都具有更强的适应能力。同时从文化情感方面来看,他们对传统文化有更深刻的理解,以至于能够化解许多表面上的冲突。
近代中国开放和学习的历程充满艰辛,许多轰轰烈烈的行动失败了,但一些偃旗息鼓的改良性行动却最终获得了成功。这或许是历史给我们的启示。
“归成”还是一个关于中国建筑学开天辟地的历史的展览,通过它我们或许可以透视中国建筑学学科体系创立的过程。中国历史上有自己独树一帜的建造体系,但没有以建造为目标的系统性知识言说和自我生成机制的集大成的专业系统。中国历史中的建筑虽然也有“混沌”的一面,但和希腊罗马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总体上停留在了一个匠人范畴里,缺少思辨的层级也就缺乏自身机制中重要的组成。因此古老独特的中国本土建筑逐渐在稳定中走向没落,是一个早已注定的宿命。
以希腊、罗马为代表的西方建筑体系则是另外一番气象,建筑设计早已从匠人式的劳作“进化”到知识分子式的建筑师模式。因此建筑学是形而上的,只有将朴素的劳动升华为专业的“学”才能应对建造活动复杂的属性。由于关于建筑活动方面的思考涉及到了工程、技术、宗教、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就必须形成全面性规矩的文本。在他们的历史上有维特鲁威、奥古斯汀、阿尔伯蒂、伯鲁乃列斯基等都对“建筑”这项古老事物做过系统的论述。宾大的建筑学这个系统就是建立在欧洲的传统之上的,并且当时正处于一个微妙的拐点。过去我们经常被一句古老的名言所激励——“建筑是艺术之母”,其实这句话并不怎么古老,仅仅出现在19世纪。但这句话出现的历史背景倒是蛮引人关注,即正是欧洲出现一种“为艺术而艺术”论调的情况之下。
这就是所谓的“纯艺术”之观念。“纯艺术”英文是“fine art”, 法语是“beaux art”,意大利语是“belle arti” (例如美术学院的意大利语是“Accademia delle belle arti”)。于是伴随着这种观念曾经出现了要把艺术和实用之事相剥离的思潮,这其中也包括把古老的建筑学剔出艺术范畴的鼓噪。因此这句话是在特定的语境之下的一种表述,似乎有一点情绪化。但建筑和艺术在历史中的分离的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分裂是各自走向独立的开始。在文艺复兴的发祥地佛罗伦萨,建筑专业并未设立在英才荟萃的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而是在佛罗伦萨大学。“鲍扎”(Beaux-Arts)体系是大美术下的建筑设计体系,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体系,不仅经世耐用,而且比较适合当时中国的情况。这种注重视觉感受和控制力培养的建筑设计教育,面对不同的视觉文化基础,具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整合方法。我们常把这种方法形成的风格称为折衷主义。
翻阅历史,我们看到当时宾大的建筑学科其实也在一定程度的摇摆之中,1920年之前宾大的建筑专业是设在汤恩科学院(Towne Scientific School)。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是个很有远见卓实的举措,但1920年当宾大成立艺术学院(School of Fine Art)之后,其建筑学科竟然逆势而行从科学院中分离出来转而进入艺术学院。所以,在现代艺术正在崛起又尚未大规模进入传统美术学院的时代,其实是一个各种现象和各种举措并存的好时代。而所谓的“纯艺术”有可能只是一种意识形态,当然这还有待于历史的检阅。
宾大的艺术学院选择了建筑学或许有一定的偶然因素,但中国风华正茂的精英们选择宾大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看似个人选择的背后,其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文化和环境的决定,有着一系列社会、历史、民族心理方面的因素。一个稳妥的、折衷的选择对于当时情况复杂又迫不及待的中国来说,像是一座更为妥帖的通向现代化的浮桥。事实也证明,这种选择也使我们的国家避开了另一种革命的浩劫,从而在文化的脉络上依然可以看到藕断丝连的迹象。
艺术博物馆是个认知历史,研判历史的重要场所。在对历史和现实关系的认识中,我们经常说:“用历史照亮现实”。历史地看待国家主导下的早期留学,会意识到这种目标明确、措施得当的交流方式对文明互鉴的作用不言而喻。“归成”展所关照的这个特殊群体因聚焦于一个特定的学科领域,因此观者对这个早期开放和交流所产生积极作用的评估,就可以做得更加清晰和具体。历史上的这一状况和这一群人的学成归来,对中国建筑文化的走向影响不仅是巨大的,而且是深远的。中国有独特的建造体系和文化系统,近代历史上和其他文明系统中的建筑文化交流从未间断。这方面大概分为4种情况:(1)随着宗教传播活动而带入的建筑文化的融合;(2)皇家委托欧洲来中国的学者指导建造,比如圆明园中一些西洋式建筑就是乾隆皇帝请天主教士来帮助实现的。在蒋友仁教士的监理下,根据郎世宁的图纸去指导施工的;(3)随着商贸、移民而引发的民间自发地认知和建造,如广东开平的碉楼就是基于商业贸易交流开阔的眼界而形成的大规模建造活动。其建筑形式丰富多彩,融合了古希腊、古罗马、欧洲中世纪、伊斯兰风格、文艺复兴式、巴洛克等风格,并形成了轰轰烈烈的社会景观;(4)知识阶层精准地专业学习,在良好的专业环境中系统性地学习,并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中将其制度化、职业化。
因此,“归成”展不仅是一个关于新学科在中国诞生、建立的展览,还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国社会建筑策略“基因改造”的开始和过程。□
3 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作业,1924(图片来源:中国营3 造学社纪念馆)
4 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笔记手稿,1925(图片来源:中3 国营造学社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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