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
母亲快要不行了。
冥冥之中,母亲反复说着三句话:“放水参田”“守好谷子”“不要打他”。亲人们认为她在说胡话,其实,只有我知道,母亲不是在说胡话,这三句话,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人的命脉在田。
上世纪80年代,土地下放后,各家各户都有或多或少的粮田。因为我们老家水源不好,望天落雨为灌溉粮田,全村人民投工投劳修建了一个小型水库蓄水,每年轮换着“推选”村上所谓有头有脸的人负责管理放水,管理放水的人从收入中拿取提成作为报酬。每当天干时,全村三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要放水灌溉粮田,水库所蓄的水量有限,远远满足不了所需。因此,放水需排队,要先交钱开票,三块钱一个钟头,开好票后再拿票去排队放水,一家接着一家放,不分白天黑夜,直到把水库放干为止。那时,家族大的人家,无论什么时候拿水票去,排队都会排在前边、排在白天,或者干脆就不去开票,晚上趁放水的人家不注意就偷偷挖开沟渠上的水口,截流别人家放的水,叫作“偷水”。单家独户的人家,就算你早早地去排队,也是排在晚上,甚至排不上班口,反正是人家管水的说了算。排不上班口的也别发牢骚,否则,就是讨打挨骂。于是,为了吃饭,为了过年、过节能吃上大米饭,排不上班口的也会在晚上去“偷水”。“偷水”的人也不傻,专偷那些势力弱、人手少的人家。
父亲双目失明,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年龄又小,全靠母亲操持,自然我们家放水排班大多都在晚上两三点钟,也是“偷水”的人盯着的最好对象了。母亲说,还是她平时为人好,从不得罪人,才能排上班口,虽然是排在晚上,但排上总比排不上强。
轮到我们家放水时,母亲就早早地把哥哥和姐姐从睡梦中叫醒,专门到沟渠上分头守住某个水口,然后,母亲就打着火把在将近两公里长的沟渠上来回跑,查看每个水口。每次放水回家,母亲都是全身湿透的,因为总是有人“偷水”,母亲不得不跳到沟里去堵水,加之母亲身材瘦小,很快,水淹到她的半腰之上。
几个月后,稻子熟了,有的人家因为天干收成不好,就会去偷别人家的稻子。
那段时间,每天吃过晚饭后,别的人家都入睡了,母亲就抱起一条麻布口袋,作为“铺盖”,扛上一把锄头,当成“武器”,独自一人守在自己家的稻田边,想让稻子多长一天,更成熟饱满一些。她常常是天作屋顶地作席,熬了一夜又一夜……来偷稻子的人认为母亲是个女的,胆子肯定小,于是就学“鬼叫”来吓她,又用点燃的香一晃一晃地假扮“鬼火”嚇她。母亲站起来,大骂几声,几块石头砸过去后,“鬼叫”声没了,“鬼火”也散了。母亲说,有些晚上,夜深了,在那荒山野岭里,会听到野兽或夜鸟的叫声,感觉阴森森的,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但怕也没办法,只能用锄头来敲打石头,发出的声音去驱赶深夜的沉寂。
“不要打他”是怎么回事呢?
母亲3岁时,外公就离世了,外婆因为负担重,就把母亲寄养到一个远房亲戚家,每当她做错一点儿小事,就会胆战心惊的,一看到那家女主人拿着竹棍朝她走来时,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肉都像要垮了似的,但又不敢跑……
12岁那年,有一天,亲戚家叫她去薅苞谷(给玉米松土锄草),并要求母亲带上他家儿子一起去玩,那家儿子仅比母亲小两岁。为了不浪费来回走路的时间,好让母亲多点儿时间在地里干活儿,亲戚家就用一个小砂罐装上饭菜给母亲带到地里去吃。母亲拼命地干活儿,害怕在天黑时完不成亲戚家交代的任务。
正当母亲饥肠辘辘准备吃午饭时,那孩子把砂罐弄翻了,砂罐从半坡上滚到坡脚,罐子破了,饭也没了。母亲用勺子轻轻地把地上还没沾上泥土的饭菜舀起给那孩子吃了,然后自己沿着砂罐滚过的线路寻找可吃的饭菜……母亲忍饥挨饿啊!天黑了,终于完成了亲戚交代的任务。回到家,因为那孩子告状,母亲又挨了一顿打,理由是打破了砂罐,又没照管好他家孩子,让他家儿子挨了一天饿。
母亲常对我说,她小时候是被打怕了的,叫我不要随便打儿子。这就是母亲死也不忘叮嘱的“不要打他”!
经历过苦难,母亲的日子慢慢好起来。我参加工作以后,把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虽然日子不富裕,但我想报答母亲。
母亲依旧保持着节俭的习惯。每当我们饭后洗碗时,她就会急忙过来,赶紧把洗碗盆中的过滤罩取出,接着,在阳台边铺上平时她收集好的废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饭粒抖出来,均匀地分撒在废纸上,把它们慢慢晒干,收集多了,要么送到乡下给亲戚家喂鸡、喂鸭,要么就拿去撒在路边的空地里。她时不时提醒我们:“不能糟蹋粮食,洗碗后放水冲丢了很可惜,把它撒在空地里让雀雀鸟鸟、虫虫蚂蚁们来吃,是一种修善。”
母亲即将离开人世的瞬间,突然睁开了眼睛,脸色平和,目光先是注视着我,接着转向儿子,然后停在我的身上,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两只眼角同时滚出了晶莹的泪珠。我知道母亲最牵挂的是我儿子,急忙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并点了点头,表示让她放心。我赶紧叫儿子挨着母亲站,叫了声“奶奶!”母亲嘴角飘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笑容,然后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窗外,寒风更加猛烈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