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挺千秋，清冽味殊优

巩煦云

摘   要： 清初陇上名士巩建丰一生著作甚丰，其诗作除了以现实主义笔触反映民生疾苦之外，还有一些咏物、述怀、怀古和题记诗。创作风格“温柔敦厚”，创作手法自然工妙，讲究练词琢句，同时对各种诗歌体裁运用灵活自如。

关键词： 巩建丰的诗   思想内容   艺术特色   “温柔敦厚”

巩建丰，字文在，号渭川，别号介亭，又号朱圉山人。生于清朝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卒于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元），是清初陇上教育家，也是一位著名诗人。

巩建丰祖籍江南金坛县，十三代祖巩軏 “以府司马官河西”，遂定居伏羌县（今甘肃甘谷）。巩建丰一生经历了入学、出仕、致仕三个时期。少及壮，“研经”“观史”“读书励志”。康熙五十二年四十多岁时，巩建丰乡试、会试皆中，联捷科场。殿试后，在翰林院供職，为检讨、编修、侍读等官，后又钦点云南学政，颇为得志。本想“维风正俗”，干一番事业，但官场坎坷，于雍正十年不到六十岁时，以侍读学士致仕归里，以讲学著书为乐，学生数百人，人称“关西师表”。

巩建丰的前半生，醉心功名，不倡吟咏;居官后，思想逐渐有所变化。在乾隆十二年写的一篇短文《自述》中曾说，“回忆以往，沉汩于训诂干禄之文，如是五十余年，尚不自觉其非也”“始悟向之覃精疲力者”“毫无补于身心”。这种思想变化对他的诗歌创作起到了促进作用。巩建丰一生著作较丰，有政论、游记、诗作、铭文等。所有著述，于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由后人编辑成《朱圉山人集》传世。

一

巩建丰信奉的儒家“仁政”爱民思想，在诗作中处处有所体现。诗人虽出身于仕宦家庭，但由于接近农村，对贫苦农民的生活状况比较了解，因此写出了不少反映农民生活、关心民间疾苦、展现社会面貌的诗篇。在不少诗作中，诗人描写了农民勤劳朴素的生活，歌唱了劳动的意义。如在《官道采风》诗中，诗人对农民的辛苦劳动歌唱道：“一年两熟事农忙，   麦才收插稻秧。偏有闲情争挈搕，村村击鼓馈桄榔。”（《其二》）“妇 鎑夫耕夏日长，儿女栽稻傍爷娘。高揎两袖涂双足，沐雨梳风当晓妆。”（《其三》）诗人怀着对农民的同情，生动地描述了在盛夏插秧季节农民辛苦劳作的情状，写得朴素流畅，诗人的心情与农民劳作的辛苦融为一体。在《观稼》中写道：“炎官火伞照方中，汗雨挥来浃背红。一任成珠流及髁，何曾摇扇受轻风。”炎日当头，汗流浃背，农民仍劳作不息，这和“摇扇受轻风”的悠闲阶级的生活形成了强烈对照。诗人没有评论，感慨自生，思想倾向是鲜明的。

巩建丰经常深入社会底层，了解和体会农民的生活痛苦。乾隆十二年，陕甘一带大旱，遍地饥馑，民不聊生。当时诗人已是垂暮之年，目睹此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不寐》诗中，他如实记录了当时农民悲惨生活的情景：“市粮腾贵价难均，眼见饥民颠沛身。一岁叠荒糠作面，十家九空灶生尘。鸠形鹄面忧为鬼，背井离乡欲丐人。闻道开仓施户口，怎能涸鲋苟涎津。”在同年写的《老农叹》中，诗人对官府派出的“持符下村落”“索酒与饭秔”的胥役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谴责。农民“春夏无禾麦，侥幸冀秋成，算来秋又薄，一亩数升赢，聊以充枵腹，朝夕拌菜羹”。生活如此艰难，官府还要“急公早输纳”，派出胥役，强收租赋。诗人悲愤难抑，但又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写道“仰天长太息，何事苦力耕，安得天雨粟，比屋乐均平”，抒发了诗人悲天悯人的仁爱之心和忧国忧民的情怀。

在《乞妇答》诗中，诗人描写了一位“行曳七岁孩，袒裸不掩乳”的乞妇。这位乞妇衣衫褴褛，面容瘦黄，所处生活环境十分恶劣：“为遭去岁荒。雨涝四弥月，糜谷空粃糠。草根与树皮，食之多肿伤。十村九无烟，道馑遥相望。”“妾本贫家妇，有夫先逃亡。携此骨血息，乞丐聊充肠。”当时朝廷派员赈济，但官场腐败，胥吏横行，赈济没有给人民带来任何补益，反而加重了人民生活的苦难。“无奈虎狼役，鞭扑扼其吭，四路如张网，何处喊冤鸣”。在这些诗中，诗人笔锋直指封建官府，无情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愤怒地谴责了当道的“虎狼”“狐鼠”之辈。客观的描述中，诗人的主观感情已融入其中，在诗人所处的所谓“康乾盛世”里，敢于如此犀利着笔，是难能可贵的。

巩建丰的诗歌创作题材广泛，除写了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外，还写了不少其他方面的诗。有咏物、抒怀、怀古、题记等，其中描写山川景物的诗占很大篇幅，这与诗人丰富的阅历分不开。

巩建丰于雍正二年，奉命入蜀，主持四川乡试。雍正五年，钦点云南学政，入滇三年。在赴川、滇任时，诗人游历了晋、陕、川、黔、湘、鄂、豫数省和云南大部分地区，足迹遍布半个中国。入滇前，诗人数骑一匣，有长子陪侍;出滇时，其子已卒于云南学政官署，诗人形影孤单，冒着严冬的风霜雨雪，踏上云贵高原坎坷不平的旅途，返京复命。诗人中年丧子，境遇不佳，但在《述怀》诗中，仍能以旷达的心情抒发当时的情怀：“长驱驿路敢偷闲，历经西南千万山。城郭星罗分掌上，川原绣错绘眉间。风观燕原知遗俗，道问梁歧知险关。一片壮心应未已，那堪霜鬓两毛斑。”

巩建丰还将随途所见所闻，“灵异古迹，笔诸间策”，写成游记散文集《南北征途览胜》。雍正十年诗人致仕归里时，“匆匆在途，迴望京畿渐远，不禁怅然伤怀”，在马背上又写就另一部游记散文集《旋里归途记》。诗人的这些游记散文与沿途所吟诗篇，生动描绘了沿途景物的自然美，倾注着诗人对祖国山河无限热爱的情感，在感慨中表现出诗人豪放、洒脱的气概，写得异彩纷呈，相得益彰。如诗人在雍正七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度贵州大关岭，抵黄果树瀑布下的犀牛潭时，在游记中写道：“潭水深渊，杳不可测，则见素练横铺，百道雪浪飞拍，千层澎湃涛声，三叠而下，如雷车轰轰。”文字简练，声形俱备。并记了当时文人题记一联“玉嶂千层，来从西北远;银涛万倾，去向东南流”。黄果树瀑布的奔腾气势在诗中气魄更宏大：“昔闻黄河之水天上来，发源星宿众流汇，一曲千里下龙门，洪波迅浪注东海。今见白河之水来自西，银河倒泻雪浪飞，平滩横涨百尺练，断岸悬瀑千丈矶。呜呼天造生物难比伦。机缄端倪凭鬼神，骊珠点点龙吟雨，雷阵轰轰鼍呜津，大为布幔细如线，淋漓元气垂天绅，乾坤变幻显奇辟，川岳钟灵今有人。”（《白河望犀牛潭瀑布》）读罢全文，仿佛置身于雄奇壮观的瀑布前，听到黄果树瀑布铿锵有力、激情飞扬、变幻多姿的交响曲。当月二十五日，诗人至贵州黄平州，该州有飞云洞，此洞“前后左右，亭阁参差，石级甓槛，逶迤盘折，登台上仰视，石岩光怪蟠结，空灵如天根月窟，不可端倪，真海内奇观”。诗人在当地官吏、文士的陪同下，游览了飞云洞，留下了七言古诗和七言律诗各一首，两首诗都写得俊美有致。如七律《飞云洞》写道：“漫诧蓬瀛海上洲，此山真奥胜浮丘。云飞玉洞藏仙窟，日射丹台幻蜃楼。磴折千盘通碧落，悬崖五彩缀珠流。却怜生长遐荒地，万里今成汗漫游。”

面对美好的自然景物，诗人兴趣很浓，信手写来，即成佳作。当时游飞云洞者，有七人吟诗题联，其中以巩建丰所吟为上。

任何山川景物，都可以纳入诗人的怀抱，兴之所至，即为诗篇。诗人描写过川陕之间“虬树冲人面，盘涡侧马鞍”的栈道和“峰匝疑无路，林开别有阡，不经巨灵手，秦蜀两孤悬”的“一线天”五丁峡;也描写过“锁钥滇西据上游，岸蹲剑石壮貔貅”的响水雄关和“凭空高架千寻索，拍浪犹惊风里声”的黔西盘江上的铁索桥。山西汾河谷地、陕甘秦岭山区、云南澜沧江畔、湘鄂江汉平原的名山大川都有诗人的吟咏。如在山西汾河川区描写的景物是：“山行尽处水平川，漠漠桑田万树烟。月上凫鸥喧渚浴，月明鸡犬带云眠。”（《赵洲道上观风》）这些诗作或清新俊逸，或豪放自由，都是诗人热爱生活、热爱祖国山河的表现，能给人以美的享受，激起人们热爱祖国美好山河的感情。

鞏建丰还写有一些描写家乡山川名胜的诗篇。诗人晚年经常从甘谷于天水秦州书院讲学。秦州的田野、道路、学府、寺观，都成了诗人入诗的材料。古城楼、伏羲庙、南郭寺、玉泉观、石门夜月、罗玉横桥，诗人都吟咏过，如《登台望南山寺》：“独立高台望，南山忆旧游。浮图经几劫，老树挺千秋。寺是鄂公建，诗因工部留。尚闻一泉水，清冽味殊优。”“老树”即南山古柏，千秋老树和清冽的泉水正是儒家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和清正人品，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理想抱负的杜甫更是诗人一生仰慕的圣贤。

作为朝廷翰林院的讲官学士和主持地方文教的长官，巩建丰还写过不少劝学论文诗。在秦州书院，他勉励诸生要如同“桃李浸浇”“矿沙锻炼”，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要“待旦周公志，惜阴夏禹开，培根合畅干，结实先除莱”修身治学。在云南各地选拔诸生时，他勉励各地生员不要自轻自弃，“莫言天末人文陋，试目齐驱上汉廷”“果是隋珠终照耀，莫愁和璧竞尘埃”。他为人正直，平等取士。曾在诗中说：“昔年窗下经辛苦，今日闱中质鬼神”“成均选士三升重，使节论才一鉴平”。他在云南校士三年，对云南诸州诸生深情依依，离滇时曾吟《滇南别意》一诗，说自己“万里归途从此去，华山昆海怅悠悠”。他“求贤心若渴”，取士务求得人，所取士海内知名者达“数十百人”。当了官的门人每来造访，他都有赠诗，要他们像古代循吏一样，“视民切痛痒”。

巩建丰的论文诗不多，但从仅有的几首中可看出他的主张：反对矜才恃气，反对“口谈经史，凿险钻幽”，反对“怪癖欹斜”;主张作文要写实，“顺理成章”，要学唐宋八家韩、欧之文。他称赞杜甫是“血诚惟爱国，至性形于诗”，可以“争光日月齐山丘”，要求门生吟诗要“学杜工部体”。这些朴素、务实的文学主张，促使巩建丰写出了不少思想内容充实的好诗。

二

巩建丰的诗歌创作是有自己的特点的：

首先，诗人把民生疾苦、现实生活等作为自己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鉴于清初文网和政治环境，诗人在揭露社会阴暗面上还有一定的局限性，但诗人对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和痛苦表示的同情，在许多诗篇中充分表现出来，像“嗟我农人终岁苦，仗谁先扫密云开”“劝尔商羊休再舞，好收黍稷度余年”“我农勤稼穑，从此慰艰辛”“吁嗟乎安得春雨濡如膏，我农荷耜乐陶陶”等这样悯农的诗句在诗人的诗中随处可见。诗人推崇杜甫，要门人学杜诗，就是受到《杜工部集》中忧国忧民诗篇的感染，也是继承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创作传统的例证。

其次，诗人的创作风格比较鲜明。时人评巩建丰的诗是“温柔敦厚，于诗集窥之矣”。温柔敦厚，不能盖诗人全貌，但质朴自然，却是诗人的创作特色。诗人大部分诗都写得明白如话。有些诗在体现质朴风格时，写得情景交融。诗人的好友竹轩子生前与诗人过从甚密，互相酬唱，诗人诗集中有三首诗写到与此人的友情。其去世后，诗人写了《挽竹轩子》：“晓出西郭门，送君往佳城。佳城何郁郁，一望冻云平。漠漠烟笼树，曈曈日照茔。马啸啸嘶引，鸟哑哑飞呜。”用五个叠词，描写送葬途中的景物，勾画出一幅凄凉景象。诗人没有直写对亡友的哀悼，却把深沉的思念充分表达了出来，这种写法是比较高明的。

巩建丰还有使用浪漫主义手法的诗，表现出豪放自由的风格，如《白河望犀牛潭瀑布》《黄州道上望飞云洞》《追赠杨大司马》等，写得潇洒，一气呵成。

再次，巩建丰注意炼字琢句，做到自然工妙。诗人赴任川、滇，长途跋涉，所经关隘都有诗作，但写法各不相同。诗人写过九处雄关，三处岩洞。如写陕西汉中地区的鸡头关是“鞍背作伛偻，转侧缠藤萝，梯云上石磴，身心飞如何。上插千仞壁，仰板形似狙，下临万丈涧，俯瞰足几却”;写关里是“崩崖欲坠云根裂，激水排空石势蹲”。写陇县附近的固关是“叠嶂岩城峙，清霜晓角雄”;写湖北鹦鹉关是“径窄树遮日，山深峡吼风”;写云南响水关是“势如巫峡漂沙急，声似匡庐瀑布浮”;写云南平彝县的清溪洞是“五行蕴结千珠彩，一窍通明万相空”;写昆明附近的青华洞是“鸿朦破碎势纵横，人巧安能夺化工，更看穴中天一线，云开早漏日车红”。写法各异，绝不雷同，但均有其妙。

最后，巩建丰对各种诗歌体裁的运用比较灵活。诗人一生吟咏颇多，但诗作散失不少，现仅存306首。在这些诗中，五、七言律诗最多，占三分之二，古体诗和词作不多，但不乏可读之作。诗人在运用这些诗体时，随所写内容而定，如怀古、纪实、题图，多用古体诗;写景抒情，则用近体诗。现存仿骚诗和词作五共首，词作仅有《临江仙》两首，现记其一《省耕》如下：“昨日潇潇雨雪，今朝煜煜晴晖。太阳乍现照双扉。风光摇草树，暖气入帘闱。玉液津来土润，琼浆沃处根肥，莺啼柳岸带云飞。乘春忙播种，踏陌正芳菲。”春雨润土，带来万物的复苏，乘大好时光，催耕播种。诗人欢欣喜悦的心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在中国这个诗的国度里，巩建丰的诗不是一流的，无论从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看，还是从思想内容与艺术技巧的结合方面来看，都还有很多薄弱之处。但通过创作实践，诗人留下了一些有一定特色的诗篇，有些诗在秦陇大地曾广为流传。诗人在世时，不少后昆竞相效仿诗人创作，诗人身后，又有不少名士为诗人集诗作序。巩建丰的诗影响了一代学人，堪称万世师表，更是清初陇上的一位杰出诗人。

参考文献：

[1][清]巩建丰，撰.朱圉山人集十二卷补遗一卷[M]//.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景乾隆十九年巩敬绪等刻本，1754.

[2]周啸天.唐诗鉴赏辞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