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感、边缘人及其他

2020-03-27 12:14毕文君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双雪涛小说家猎人

在备受关注的“铁西三剑客”里,双雪涛的创作比较突出。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作的时间较长,也缘于他对80后作家迟迟无法摆脱的青春病的审慎反思。在《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等小说中,他以独特的故事架构与人物塑造展示了与东北有关的一切,而在2019年7月由北京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短篇小说集《猎人》里,双雪涛则更关注东北之外的事物,他携带着来自东北地域深处的血缘因子与文化气息,将短篇小说创作向更开阔处掘进,也在对小说写作所能达到的理想状态的自我警醒中不断调整。收入《猎人》的十一篇短篇小说大致呈现出现实、边缘、历史三个维度的内容,在以短篇小说为载体进行文学创作时,双雪涛有意识地对小说的主题传达做出了一种不确定性的思考。他在小说中观照作为作家的自己,对小说家为什么而写、文学虚构的本质是什么这两个问题有更具个体性的考量。《猎人》正是他试图改变的标志,也是他尝试自我突破的契机。当然,东北印记作为他写作的重要背景始终存在,也由此构成了双雪涛以小说来勘探人性的最初出发点。尽管如此,最大限度地从固有的写东北题材的轻车熟路中跳脱而出,对多种叙述路径可能性不间断地探索,即使是写得不够好,也显示了作家向更有难度的短篇小说技艺的迈进,这才是双雪涛在《猎人》里最值得关注的一面。

小说家如何把握变化中的现实,对这一问题的探究一方面关联着小说的艺术真实,一方面也凸显出小说家本人在进行文学虚构时的现实感。变化中的现实为小说家提供了纷至沓来、难以捕捉的生活细节,也以其生活的日常性构成了作家身处其中、不可更改的时代语境。如果说在《猎人》之前,双雪涛的小说创作主要依赖于他对东北生活的熟稔,那么,在将目光移向东北之外的城市生活时,他开始有意识地建构超出地域的现实情境。在衡量小说艺术水准这一审美法则下,并不存在着真正的甚至单一的地域性,任何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书写都是复杂而多维的。作为从叙写当下东北生活而走出的作家来说,双雪涛在《猎人》里似乎有意剔除自己身上这一强烈的地域性标签,他以这部小说集里《女儿》《起夜》《心脏》《火星》为写作地图的伸展,描摹了在北京写作的作家、在北京生活的制片人、不得志的小学体育老师、在上海开展演艺事业的明星……这些人物的设置尽管仍然带有东北印记,但随着小说具体情节的展开,人物身上所显现的地域特性越来越淡化。实际上,对东北的“逃离”正是这些人物身上最明显的特点,他们在东北之外的城市生活,原有的人生轨迹与生活形态都被打破,他们的孤独、无奈与脚下的土地无关,却与自己的职业瓶颈与人生倦怠期有关,这正是小说家双雪涛对现实感的发现与书写。

《女儿》里的作家“我”在北京生活和写作。小说开头起始于一次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的结束,而“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叙述就仿佛对自己写作的一场隐喻,这也正如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况,有难度的思考和有思考的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远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小说里的作家“我”偶遇一位男孩,两人由此展开了一番关于写作的对话与较量。“我”以一位有经验的写作者自居,不断对男孩从电子邮箱发来的小说片段进行评论,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仿佛回到了自己写作的初期,那时“我造世界,铺设血管,种上毛发,把这个世界奉上”(双雪涛《猎人》,第7-8页),而现在“我”却陷入写作的艰难。对生活的无力把控、对爱情的逃离,这些都伴随在写作的低谷期。这篇小说设置的与作家“我”偶遇的男孩,正是镜像化的表达,他让“我”重拾了向外界敞开自己的渴望,也让“我”重新思考了写作的出发点。双雪涛以写作为契机,叙写一位作家的现实生活,通过回忆与现实的对话进行自我猜度,陌生人的文字恰恰映照着作家自己的写作难题。由此,小说家借以表达的是通过写作对其意义的不断追问,以及对文学虚构之外现实生活的及物性做出的趋近性思索。

《起夜》中的“我”是一个在北京生活的制片人。双雪涛以“我”与见过几面的半熟朋友、一位在北京演艺圈摸爬滚打的执行导演岳小旗就生死攸关事件的谈话关联起整篇小说。岳称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小说的中心线索是围绕这场杀妻事件进行的交谈,但实际上,小说的另外两条线索更值得关注。一条是“我”的妻子马革儿、同时也是一位小说家的她为了写一部小说不断搜集素材的过程,另一条则是岳的妻子患了起夜病症后被家人发现。这三条线索的并置构成了这篇小说对现代人精神状况的关注。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打转和奋斗,却也承担了来自职业本身的压力与源自生活本身的困境,没有谁是这场长跑比赛的胜利者。双雪涛借助“我”与岳小旗的谈话,将北京深夜四得公园里的这场精神探问不断深入下去。无论是小说的结束处“我”用匕首向岳小旗的一击,还是后备车厢里雷鸣般的啼哭,都带有明显的故事走向的开放性。人物命運与故事结局的翻转造成了这篇小说强烈的不确定感,“我”由一位倾听者变成了一位行凶者、马革儿小说的破产和先兆性流产、岳小旗妻子的“死”而复生……这些都是双雪涛在小说叙述中的刻意为之,他以三条叙述线索的松绑昭示着小说里不同人物的处境以及现代都市中人们对变化着的现实展现出的应对态度。双雪涛在《起夜》里以小说叙述的复调形式对变化着的现实做了一次来自小说家的深夜造访。

《心脏》这篇小说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展开,既写了父亲心脏病突发那一晚救护车上几个人物的行为状态,也以极为简括的篇幅勾勒了父亲的一生。父亲与家族遗传的心脏病、刚博士毕业入职医院急诊科的女医生、睡着后仍能准确驾驶的救护车司机、从广告公司辞职后写小说的“我”,这是每个人物在《心脏》这一短篇小说里的“病”与人生。简单的人物关系呈现的却是对死亡事件的不同态度。对父亲来说,因心脏病而死更像是完成了家族的任务,他以每天练拳的方式抵抗家族之谶。作为儿子的“我”见证了父亲普通又落寞的一生,从小即被父亲宣告有一颗健康心脏的“我”陪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也逃脱了来自家族遗传病的重压。双雪涛在这里虽没有超出父子关系中成长主题叙事模式的嵌入,但他却表达了对死亡这一现实事件不同维度的认识。出于职业习惯,女医生对父亲的心脏问题认真探究,她从职业案例中寻找父亲心脏病的病理依据,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写她在睡梦中仍然在写病历本,这一方面暗示了她的心理焦虑,也从另一方面将这篇小说里对疾病主题的书写拉向了相对客观的层面。

很显然,《猎人》中双雪涛常常把自己的写作生活引入小说人物的身份设置中,这是他力图以虚构的方式来把握变化着的现实生活的诉求,这样的写作思路使他原有的写作路径更为丰富,现实的变动不居决定了小说家更为自由的介入方式。然而,是以作家的视角看待现实还是以一位生活中的个体看待现实,所传达出的立场与审美效果是大不相同的。现实感的揳入让《猎人》这部小说集多了东北之外的内容,也投射出双雪涛对当下生活的感受与问题的审视。作家并没有试图从社会学的层面分析人物的身份危机,也没有从阶层流动的角度检视人物关系背后的伦理内容,他更多是表现与呈示小说里具体时空中每一个人物身上牵涉的具体环境。因为,个体所承擔的生存压力无处不在,这无关人们具体的职业选择与人生规划,于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构成了《女儿》《起夜》《心脏》的隐性主题。

《猎人》中双雪涛仍把他的视野投向生活中的边缘人,他们是历史变革与个体命运冲突的产物,但是,从作家的书写态度而言,简单的社会批判是不可能写出人物身上的复杂性的,小说对道德审判的搁置恰恰敞开了作家在面对所谓人生的失败者时的立场,他们不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也是努力生活过的那一个具体的人。小说家给予他们的不是简单的作为人的尊严,而是写出了边缘人的贴地飞翔姿态。在《杨广义》《剧场》《猎人》《火星》这几个短篇中,双雪涛以不疾不徐的笔触将笔下人物的经历、处境以及最后的失败或无功而返一一展示在读者面前,他们与我们似曾相识,或者说小说里的他们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也都是我们所经历的,然而,在主动选择与被动承受之间的边缘处的人生却也由此焕发出了些许绚烂的色彩,他们是《剧场》中那些盲人的歌唱,是《杨广义》里的白雪与苹果,是《猎人》里的河流与晚霞,是《火星》里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杨广义》是《猎人》这部小说集里与双雪涛先前写作延续性最强的一篇短篇,艳粉街、工厂构成了小说的地理空间。工人杨广义后来变为刀客杨广义,他的消失与人们对杨广义的谈论是小说的叙述动力。寻找杨广义的过程也是对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他不断被遗忘,却也不断被生活中的突发事件重新打捞进厂里人们的记忆里。当小说结尾杨广义在一场白雪中潜入车间与“我”相遇时,关于他的传说也随即烟消云散。在人们的谈资中终于成为边缘人的杨广义与周遭的环境依然格格不入,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消失,也没有人关心他都经历了什么。作为边缘人的他仅仅充当了这些年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符号,他所涵盖的是漠然、疏离与生活的无聊和衰败。而小说结尾里“我”给杨广义的那一个苹果是整篇小说的一抹亮色,是陌生人之间的一丝温暖。

《剧场》这篇小说值得从结构上多加注意。双雪涛把对一次火灾事件的处理以不同的故事架构融合在了“我”在L市的孤独生活中,可以说“我”正是一位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人,在独居时代的隔膜里只与水仙和月季为伴。曹西雪是“我”在L市唯一一位朋友,她是“我”小时候筒子楼时的邻居,也是火灾制造者的女儿。多年来,那次由曹西雪父亲的不慎而造成的火灾一直横亘在她和“我”的内心深处,后来曹西雪在一个废弃的小楼里带领一群盲人排练话剧,这是她的自我救赎,也是双雪涛借由人物自我价值实现的困难向灾难后的人生发出追问。历尽劫难后,人该如何继续活下去?也许浅薄的道歉并不必要,而来自内心善意的迸发往往更有力量。整篇小说里并不涉及火灾的直接描写,双雪涛用正常生活的推进来揭示“我”和曹西雪身上遗留下来的关于灾难的记忆。携带着这些记忆活下去或许才是小说家给出的生存法则,这正是边缘人的贴地飞翔,在同为边缘人的生活处境里,没有谁站得更高一些。如果说火灾还是生活中的突发和偶然事件,那么,“我”和曹西雪共同维持的友谊以及关于童年生活的感受,反而成为支撑他们其后人生的重要凭借。

《火星》在《猎人》这部小说集中写得最为酣畅,小说家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与对细节一丝不苟的描述使这篇小说显得十分独特。小学体育老师魏明磊在足球教练的人生场景里失意而孤独,他固执地葆有对足球的热爱,这些都让他难以融入这个变化的时代。失去了职业生涯持续的可能性后,他无法再获得个人的成长,性格发展的停滞让他越来越自我封闭。昔日同窗也是笔友的高红辗转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带着他们在中学时代的通信到上海见一面,并把通信还给她。高红现在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演员了,她对魏明磊发出的邀请名为同学聚会,实际则是对过去的自己可能留下的问题的清理,初中时期的三百封通信仿佛一颗定时炸弹让高红感到不安。但是故事并没有止步于此,双雪涛在人物的规定性动作外,还以小说家的奇想方式把信写成了会说话、会动作的活物,它们一一突破信封口的红蜡走出,成为语言的狂人:或变为一只八哥对高红喋喋不休;或变为一排排游行队伍,在茶几上走上几圈;或变为一根一米多长的麻绳将高红缓缓勒死。这些奇幻而带有极强隐喻性的场景都与两人在信件里的谈话内容有关,小说结尾处高红写给魏明磊的一封信正指向了她自己的一次上吊自杀行为。《火星》承载的是魏明磊对自己边缘处境难以做出价值判断的困境,他对信件内容的执念加深了他无法把握现实生活的问题。过往的经历叠加进他无力应对的现实中,使小说在叙述中处处带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魏明磊在自我的幻觉中与高红在上海的酒店一聚,所有的悬念在小说最后的那封信中解开。

《猎人》里的五流演员吕东很长时间都没有演出机会,厌倦与失败让他仿佛耗尽了人生中向上爬的气力。在北京四月干燥的空气里,吕东深深感到时间的消磨,此时,一位曾经合作过的著名艺术片导演章语在一家夜总会门前认出了他。很快,吕东接受了导演的角色任务,他即将在章语导演的新影片里扮演一位话不多但极有个性的枪手。这对吕东是一次很重要的机会,或者说这一角色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挑战,他需要瘦身、需要不断练习,以致最后他竟真的成为一名枪手“追杀”自己小区里的陌生人。小说将生活里的吕东与演员角色要求里的枪手吕东放在一起同步描述,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被现实生活同步化了。然而,五流演员总还是生不逢时,因为章语导演游泳时溺水身亡,合作的可能瞬间化为乌有。吕东依然没能在奋力一搏中改变自己五流演员的处境,他只是无功而返。但双雪涛仍在人物内心深处为他植入了一条深广的河流,吕东与自己和解,也与生活和解,小说结尾处他感受到了河水流过时的温润、柔软。

吕东没有说话,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在这人群中在这晚霞底下流淌开去,清澈见底,鱼跃之上,水草丰沛,不畏闸门,不怕子弹,就这么一直流入大海。(双雪涛《猎人》,第215页)

双雪涛的小说集《猎人》里显现出的最新的写作趋向是他对历史题材的关注,以短篇小说处理历史题材显然需要极大的把控力,也需要在历史最为复杂处写出其动人之处。从收入《猎人》的几篇与历史有关的短篇作品《武术家》《Sen》《松鼠》来看,双雪涛仍有不成熟之处。有的时候,为历史而历史的生硬感让小说显得不那么流畅和自然,为历史而设置的人物、故事在情节无法充分展开的文体包裹下也充满了种种刻意而为的巧合。这恰恰暴露了小说家在写历史时遭遇的问题,那就是历史中更值得小说家书写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是历史中的人还是人在历史中的状态?或者说历史与人性构成了永恒的悖论。在我们谈论小说家的历史观时实际上所要思考的正是历史写作的维度与边界。

历史的客观、冰冷会对文学的细腻与温度造成某种伤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写历史就是难的。没有任何一种写作是容易的。关键是文学的发现与写作者的发现,在双雪涛这里,他在现实感的建立中并没有完全规避历史,这是值得尊重的。无论是《武术家》中相对冷静的历史旁观者视角,还是《Sen》里历史与现实交织的故事走向,或者《松鼠》中对历史的荒诞感的表达,它们都让双雪涛在短篇小说的写作里多了几幅不同的笔墨,当然,小说的生硬感也由此凸显出来。《Sen》这一小说带有明显的叙事漏洞,小说第一部分叙述的侯森与英千里的故事与第二部分“我”与孙鹤阳馆长赴日本拜访导演山本真司的故事关联性不大,除了山本真司这一人物的联结外,两个故事的分离性十分明显,这在短篇小说的文体要求上是不成功的。小说所要传达出的历史感因为故事结构的分离也变得支离破碎,诚然,对历史叙述的碎片化表达也许是双雪涛的用意,但是,如果仅仅是借助故事的分离性显示作家对历史的不信任感,那么,这样的历史书写是没有太大价值的。

由此所提出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则是:小说家应为什么而写?在文学虚构的层面,小说的功能是什么?《猎人》的最后一篇短篇是《预感》,它以科幻小说家李晓兵的一次深夜垂钓事件为线索写出了他与陌生星球剩下的最后一个人的交谈,对语言的失落这一主题的勾勒让整篇小说显得极有未来感。这也应和了前文所提的问题,小说家所面向的并不仅仅是成为历史的昨天,也不只是还在发生着的当下生活,他更需要一种未来意识,能对小说这门古老而常新的技艺有整体性的思考,能够以更开放性的姿态和更包容的立场对与想象力、语言、人性有关的小说写作做出更具体的试探。

【责任编辑】  陳昌平

作者简介:

毕文君,文学博士,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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