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的考卷

1918年2月，美国堪萨斯州的几个壮小伙应征入伍，他们脸色红润，与亲人告别认真而淳朴，却不知道身体已经染上可怕的病毒。几天后他们抵达了福斯顿军营，很快就出现了头痛、高烧、肌肉酸痛症状，被送进了医院，确诊为流感。开始是食堂厨师阿瑟吉切尔咽喉发炎、全身酸痛，接着下士德雷克也生了同样的病，到那天中午，随军医生斯克瑞纳发现营中已有100多个士兵出现相似的症状，到周末500多名士兵病倒，233人转为肺炎，其中1/4的人不治身亡。疫情迅速波及美国40多个兵营，其中部分带着疫情的美军到达了欧洲，很快导致法国海军司令部瘫痪，指挥官倒下。病毒到了意大利，传给了英国军队，英国第二陆军一支炮兵旅在48小时内即有1/3士兵住院。病毒席卷西班牙、德国、丹麦，整个欧洲，并到了亚洲。西班牙情况最严重，有800万人感染，连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也感染了。因为西班牙是最早公布疫情的国家，疫情最重，史称“西班牙流感”。西班牙流感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最终造成全世界10亿人感染，而当时世界总人口也不过17亿人;造成2500百万到4千万人死亡，平均致死率为2.5%—5%，超过一般流感0.1%的致死率20—50倍。流感的肆虐合计杀死美国军民超过70万人，使美国人的平均寿命下降了12年。

这是并不太久远，人类最可怕的记忆之一。

在某种情况下，黑格尔说没有历史，只有循环，我从来也没对此当真过，但是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吓了我一跳，冷汗直流。该文将我们当下的险境与并不太久的人类记忆做了比照：上述1918年西班牙流感的RO值在2—3之间，这次新冠病毒疫情刚开始时，其RO值在理论界计算的结果是在2.0—4.9之间，最近国内外研究机构的测算结果是这次新冠病毒的传染性基本跟西班牙流感的传染性一致，在2—3之间。新冠病毒的传染性达到了世所罕见的程度！它的传染性的直观感受可以参看“钻石公主号”，游轮在海上航行12天后，已经检测的102个人中62个人感染，比例高得惊人！该文说假如不采取断然措施，全国从除夕开始继续放任这个疫情发展三天，哪怕仅仅三天才采取目前的严厉措施的话，致病率也将达到20%！全国都将是武汉！而14亿人的20%是多少？

幸亏国家层面采取了封城在内的一系列紧急措施，“否则我们将会看到一幅什么样的场景？！”该文的题目就叫《你知道，我们躲过了一场什么样的浩劫吗？！》，作者王建东。作者说：“我毕业于国内一个有着深厚的民主、自由传统的学校，对政府保持审慎评判的态度似乎是这所学校由来已久的传统。但这次，我真的由衷地佩服国家层面的决策者们，是他们在春节前异常及时、异常果断、异常有力的决策帮助我们避开了一场浩劫！这之后无数的默默奉献的执行者们的辛勤工作，减少了普通百姓被病毒感染的概率。如果我们在接到他们关于疫情的询问电话或者他们在小区的门口测量我们的体温时，记得说一声‘谢谢。”

王建东先生的“假如”与张文宏大夫对此次新冠病毒的预测可以说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当然，只是某种。张文宏预测了三种结局。最好的结局是2—4周内所有病人治疗结束，2—3个月内全国疫情得到控制。第二种结局是胶着状态：病例数在可控范围内增长，抗疫过程会十分长，可能长达半年至一年之久。最坏的结局是控制失败，病毒席卷全球。“全球”是什么概念？是历史重演？我是说大的历史重演，不是小的历史重演。就是说这三种情况现在都不能排除，张文宏大夫的预测显然不如王建东先生乐观。我们真的“躲过”了吗？似乎之言还为之尚早，只是不再迫在眉睫。尽管如此，我读了《你知道，我们躲过了一场什么样的浩劫吗？！》后，还是长出了口气，感慨国家层面在大年除夕做出艰难的抉择，赢得了时间。

就是说，这是最后的刹车。

然后，我们清晰地看到武汉以及湖北官员的情况，聚光灯下，十四亿人众目睽睽之下，不让人满意，或者说太不让人满意了，我们看到了红十字会、八个“造谣者”、黄冈的一问三不知、疾控中心、卫健委、病毒所，直到李文亮之死，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武汉官员怎么回事？让人瞠目结舌。以致《人民日报》曾发表的被网上加工过的《中国官场逆淘汰六大怪象》在网上被广泛地转发。所谓“逆淘汰”就是坏的淘汰好的，劣质淘汰优异，小人淘汰君子，平庸淘汰杰出，劣币驱逐良币。隐瞒真相、谎言、不作为或乱作为无疑是逆淘之一种，而将八个“吹哨人”当作八个“造谣者”进行训诫最为典型。进一步，人们追问，17年前我们有过SARS的教训，为什么17年后又重演一次？有些东西变本加厉，为什么？比如对传播真相坚持真理的人进行训诫？

好在2月8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及时发布：“经中央批准，国家监察委員会决定派出调查组赴湖北省武汉市，就群众反映的涉及李文亮医生的有关问题作全面调查。”《人民锐评》当天发文：“如今，国家监察委派出调查组作全面调查，回应了公众关切，也让人对还原事实真相抱有期待。还原真相，就能稳定人心;呵护正义，就能凝心聚力;捍卫法治尊严，更能凝聚起团结一心的强大力量。”这个动作非常快，及时，让举国抗大疫的人们感到一种振奋，一种同心，起到了“当前抗击疫情正处于关键时期，气不可泄，劲不可松，人心不可散。带着信念与勇气，同时间赛跑、与病魔较量，我们就能遏制住疫情蔓延势头，最终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的作用。

国家仍处于凶险中，人民仍处在凶险中，尽管痛未定却仍必要思痛。但怎么思？怎么不情绪化不简单条件反射地思并非易事。如果总是“集体无意识”反应，好像我们国中无人似的。好在并不是如此！今天就读到段战江先生的文章《痛中思痛的十个战“疫”思考和建议》，不知道段战江先生是谁，但真是好文章，好见地，堪称“国士”——有识之士！我的朋友看了也都说好，都在困局中感到一种醍醐，一种憧憬，一种坚定。十个思考自然是十个问题，尽管尖锐却带着十个坚实的建议。特别同意《痛》文的开宗明义：

“根据当前不断增长的疫情数据，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疫情的严重性和对国家形象及发展进步的伤害性，或已远远超过所有善良或乐观的底线预期。疫情可怕，疫情引发的混乱和恐慌更可怕。而最可怕，也是特别需要警惕和预防的：正处在爬坡和转型期的现代中国，在此次公共安全危机处理过程中一旦因压力叠加或考量失衡，出现系列性的决策失误和措施不当，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会造成国家元气的过度损伤。2020年注定是我们国家、民族和政府的大考之年。这次大考，考验的不仅仅是政府，不仅仅是官员，也包括我们的企业、我们的社会以及我们每一位公民的心力、智慧和韧劲。国难当头，形势严峻，时间紧迫，容不得疫情过后再痛定思痛。”

是的，这是一个国家的考卷，每个人的考卷，历史的考卷，每个人都该做什么，拿起武器，共渡难关，共赴国难。中国人是智慧的，勇敢的，也是幽默的，今天还看到一个小区大铁栅门上贴了一首“诗”，题为《自由》，落款小区物业。

自由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想死的门敞开着;

有个病毒在外高喊着：

“出来玩吧，给你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出去了，就死定了。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算球了，

再关十几天就自由了！

小区物业

作为物业，我以为这是不错的答卷。大疫当前，幽默是最好的信心，我从这里看到希望。

作者简介：

宁肯，1959年生于北京，编审，一级作家，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为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非虚构作品《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亚洲周刊》十大小说、2017中国好书奖、首届香港红楼梦推荐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作品译成捷克语、英语、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