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慌乱的安静中

2020-03-27 12:14黄咏梅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塑造出文学奖虚构

今天,是封闭在家的第十三天。2月4日,我所在的杭州也实施了人员进出的严格管控。假期足不出户,这种状态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很正常,可是,这十三天,我的房间里竟连一张书桌都放不下了,仿佛整个城,整个国,都挤进了房间里。根本没有办法安静下来写一个字,尽管,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街道空旷,行人稀少,铺门紧闭,春节前挂在建筑物上的彩灯依旧尽职地闪烁着——年还没过完啊。从我家窗户看出去,那个巨大的打桩机,因为地铁要赶在2022年完工,要成就一个伟大的载入史册的日子,它平日不分昼夜朝大地叩头,此刻它的臂膀高高地停在半空,失去了叩头的节奏,疑惑地审视着土地上这一切。因为它突然的静止,我得以久久凝视它,这个庞大的怪物,露出了狰狞的笑,那一排凌厉的钢铁斗齿间还挤出了一阵阵冷笑。我竟那么期盼它动一下,响起来,有秩序地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膜拜大地,可是,它对这种膜拜产生了顾虑。

深陷这种慌乱的安静,然而,我能写什么?我想说什么?

跟很多同行微信问候,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下辈子要当个妙手仁心的医生,治真实的病、救活生生的人。后来,我还为几个要好的朋友安排了他们的“下辈子”:一个被我安排做一个吹哨人,这还不够,还要当一个吹哨的大官,这样他说真话的声音才能有效地传出去;一个被我安排做一个理性的知识分子,无论怎样的战役,他都在场,以其在民众中的公信力推动甚至倒逼产生有效的应对措施;一个被我安排做守职的院士,利用自己坚实的专业知识,科學建策;一个被我安排当为人民服务的管理者,他不需要练就四个小时坐在主席台上纹丝不动的坐姿,他的报告结结巴巴,但每一句话都在号召并有效地执行……然而,有一个朋友固执地非要继续当一个作家。那么,就继续当作家吧,继续使用他擅长的手法,书写这片土地上此刻正在遭遇的一切。

虚构。这是他的基本功。他虚构出了这场灾难的全部事实。他虚构了蝙蝠与穿山甲、竹鼠等老友在某个夜晚密谈后酝酿的一个复仇故事,它们被迫出征拯救它们的世界,它们要人类为这横流的欲望买单,这些病毒纷纷离开宿主之前的誓师口号是“丧钟为你我而鸣”,这口号飘浮在人世间,酒肆、会场、舞台、皮草、楼盘、柜员机、后备箱……以及虚拟的网络上。他虚构出了一只携带着病毒的宿主是如何进入第一个人的体内,从咀嚼的嘴巴里,从围猎的手中,从酒肉混杂的呼吸间,从被欲望遮蔽的愚目内……他以精湛的叙事让读者相信,这就是现实。继而,他虚构出了另外一个武汉,这个地方偏离了时间轴,跨过了这个寒冬的时间和空间,轻松迈过这根轴线,到从前或者未来去。

布局。这是他的拿手戏,无此,他无法改变故事的走向。但他应该对一贯的现实主义手法有所改变,为了尝试一次次地成功安排时间,不得不借鉴电影《大话西游》里的一些手法,譬如他要有类似“月光宝盒”那样的神器,一次次地把故事送回到没有发生之前: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在武汉明确“新冠病毒可人传人”?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警报拉响?

再早一点,2019年12月31日,《第一财经》报道确认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并被卫健委回应未发现“明显人传人”和“医护感染”?

再早一点,2019年12月30日,李文亮等八位“造谣者”在朋友圈里向同事提醒有病毒流传?

再早一点,2019年12月25日,武汉医生吕小红听说有两家医院的医护人员感染不明原因肺炎?

再来一次,2019年,12月1日,《柳叶刀》流行病学回顾调查表明首位新冠确诊病?

他尝试一点一点地提前时间,好让自己能成功地阻止这场灾难蔓延,然而由于人为制造的逻辑错误,他的布局一次次无果,但他也努力使得自己在殚精竭虑中成为一个好的预言家。

塑造。这是他具有辨识度的风格。他塑造出了谎言者、训诫者、吹哨者、失职者、旁观者、造恐者、逃亡者、隔离者,当然,他也塑造出了病的人、死去的人、活下来的人、逆行的人、口罩下的人、求救的人、无辜的人、感人的人、正义的人,甚至,他塑造出了宿主唇边那一抹诡异的微笑。他把最美好的愿望送给了那个未曾见面的女孩,她在豆瓣日记里一日一日记录下病毒带走母亲和父亲的过程。他忽然发现自己丢失了所有美好的词汇,他只好抄袭她的日记,他在写作中实现了她的愿望,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她“生下了一个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抒情。这是他书写的最初动因。每天,他睁开眼睛,就会被恐惧、忧患、愤怒、慰藉、温暖、感动这样的情绪所波及,这些他所惯常表达的情感,不再是一个人内心隐秘的感受,它们成了共情。共情不是同情,不是好心人的善意,是真正的同病相怜。这场流行疫病,终于让人们置身于同一种病中,不是大多数文学作品里常常隐喻的抽象的“病”,是真正的病。如同加缪的《鼠疫》里,里厄医生“每当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内心的思想直接掺和到成千上万的鼠疫患者的呻吟中去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自己所经受的痛苦没有一项不是别人的痛苦,想到平时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痛苦往往是与别人毫不相干的,而现在大家却都能够同病相怜,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因此他就不谈个人的事”。这是多么卑微的“快慰”啊,艺术家们不失时机忙碌地歌颂着这种“快慰”,然而,洞烛人心的他深知,连这卑微的“快慰”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迅速变得稀缺珍贵,人们在更为久远的将来,必得为一次次围猎过这种稀缺的珍贵而付出惨烈代价。所以,他只让眼泪滴在了键盘上而不是行距之间,那力量不足以让键盘弹出一个字符。

最后,他要按照惯例写一个创作谈,其中写道: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为荒谬的一次虚构,它的构思源于2020年早春——窗外一台巨大的打桩机,举起了手臂,半空,戛然而止,迟迟不愿落到大地上,它深深地怀疑自己将要伸过去的这一下,过于快,过于用力……

2020年2月8日

作者简介:

黄咏梅,广西梧州人,现居杭州。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小说《一本正经》《给猫留门》《少爷威威》《走甜》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汪曾祺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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