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荒与自限:草明工业题材写作的功与弊(评论)

2020-03-27 12:14薛冰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题材工人工业

草明是中国工业题材写作的拓荒者。她于1948年创作的中篇小说《原动力》被认为是“中国现代第一部真正的工业题材小说”①。其实在此之前,她就已经踏上了为劳动工人写作的路程。作为一名广东人,她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了如《缫丝女工失身记》《跌倒》《没有了牙齿的》《小玲妹》《大冲围的农妇》等揭示劳动妇女的生存现实与悲惨命运的作品。40年代初,这位身材瘦小的女作家从家乡北上,来到了延安,在现场聆听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与毛泽东的三次见面会谈更加坚定了她的写作方向:“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中去,到火热的斗争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而后,草明被分派到东北解放区,一边在党内担任领导职务,从事党务工作和群众工作,一边进行文学创作,先后辗转于哈尔滨、沈阳、鞍山等地,也就是在这期间,草明创作了以牡丹江镜泊湖发电厂为原型背景的《原动力》,由此开始,她与东北这片黑土地结下不解之缘,也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新中国的工业题材写作事业。

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草明的作品始终以工人群体的视角来展现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精神面貌,以及新中国如火如荼的工业现代化事业。从《原动力》到《火车头》(1950年),再到《乘风破浪》(1959年),再到《神州儿女》(1984年),她的几部重要的中长篇小说伴随着新中国工业化建设的足迹,记录了在各个历史转折时期共和国的工业发展史和工人的生活图景。在她的作品中,工人阶级作为新生的主导力量登上社会主义建立与建设的历史舞台,工人群体以饱满的情绪和高涨的劳动热情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小说满怀着现代化国家的想象,同时又生活化地展现着出被战火洗礼过的土地重新迸发的活力。

《一天》發表于1950年《文学战线》(第二卷)第2期(《鸭绿江》杂志前身),短短3000余字,以散文随笔式的手法记录了她在皇姑铁路工厂生活中的普通一天:文艺小组座谈会、职工会、厂务会议……这发生在工厂中的每一起事件都是俗常的工作与生活中常见的情境,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每一个普通的一天中,总是发生着令“我”感动的小事。老工友带着小女儿来见面,这个瘦弱女孩的父亲感慨:“她当长的时候,连糠皮也吃不上。国民党那时代,一个月那个四五十斤高粱米,七口人哪能够吃?她没饿死,总算她有福气,瞅见了这个新国家。”①积穷积弱的底层劳苦大众经历了战争时期的动荡与惊慌,能保下命来就已经是天赐的福报,更未曾想过新国家的诞生使人民得到了解放,翻身做了主人。晚饭后,潘恩学同志找到“我”,向“我”诉说他的身世,表达他想创作的愿望。出身贫穷的他自幼丧母,在举家逃往北大荒的路上被养父收养,十六岁被抓去当劳工,没少挨日本人的打。后来逃到了沈阳,学了手艺,解放后进过训练班,成了铁路工厂的代表,还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提到这些喜事,潘恩学神采奕奕:“他歇了一会,用手解开了领扣,把脖子一伸,忽然扬起眉毛来,好像他刚从枷锁里挣扎出来似的。”对于潘恩学来说,新中国的成立成为他突破枷锁的加持力量,使他挣脱了压迫与剥削。事实上,数以亿计的潘恩学们同他一样因为新中国的成立而推翻了“三座大山”的压迫,就此改变了命运。潘恩学们也因满怀着高涨的文艺创作热情,渴望着通过文学展现工人们身份的转变以及焕然一新的精神风貌。

在《一天》中,草明其实表达了三层赞美与愿景。一方面,借助上述两位人物命运的转折来讴歌新政权的历史功绩,因为新中国正切切实实地改变了亿万中国人啼饥号寒的命运,获得了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解放。另一方面,草明从不吝于笔墨地直接抒发对工人们的赞美和讴歌:“再也没有比工人更爱荣耀的了。但也再也没有比工人更懂得刻苦、埋头去获取荣耀,和再接再厉,百折不回的靭力去保持她的荣耀的了。”出于对工人群体的情感上的体认,草明以深刻的生活感悟融入写作,在作品中呈现出工人们善良质朴、正直刚强的形象。再一方面,从潘恩学的话语中,草明间接地表达了新中国的成立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宽泛的写作资源与更自由的写作环境,尽管这种宽泛和自由在当下历史性的视野中,仍是“戴着镣铐的舞蹈”。由作品中“在国民党时代,还能写什么东西么”“新小说的写法”等表述,作家意识到工人作为创作主体所积蓄的巨大能量,感受到工人们压抑已久的创作热情,预见了工业题材与工人写作对于文学的促进作用,由此便展开了工人文艺运动的远景。草明也身体力行地培养着工人作家,她积极举办工人文艺讲习班,李云德、王世阁、王维洲等一批作家在草明的指导下也开始了文艺创作。

顺着草明小说中记录的历史画面,我们似乎穿梭回七十年前的历史情境,火车头在铁轨上轰鸣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畔,浮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沸腾的厂区与繁忙的工地,是工人们热情澎湃、斗志昂扬的生产画面,是新中国的工业事业蒸蒸日上的未来图景。新中国刚刚成立之际,百废待兴,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点上,似乎更需要一种鲜活有力的“工人力量”来激活时代的步伐。于是,中国大地上数以千万计的工人投身到工业建设之中,工人队伍逐渐壮大,以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荣誉感参与到工业劳动中。在他们看来,亲身参与国家的工业化建设过程是体现主人翁的身份象征,跟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开展工业事业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生产劳动不再是被压迫被剥削,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光荣与快乐,他们以积极乐观的生产及生活情绪在工业战线上为新中国的发展建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因此这种生活状态也被纳入文学创作领域,使工业题材创作成为当时蔚为大观的文学景观。从这个意义上讲,草明是这种景观的开创者与促生者。

当然,对于草明的创作,后来的研究者指出其局限。例如作品中大多存在着二元对立式的人物立场与鲜明的价值观念的斗争,对于两极对立的矛盾产生原因的叙述又过于简单化,叙事模式的公式化和套路化,等等。更有学者提出了现当代文学史上饶有意味的“草明现象”:“她的工业题材小说一方面有主题先行、以文学形象演绎政治和意识形态诉求的时代症候,另一方面又具有对现代文学相当少见、缺乏经验的工业环境中与人形象的比较贴切融入的描写,并在具体形象和描述中或者对政治化理念有所偏离和超越,或者文本内部存在矛盾和裂痕,出现不一致的自我解构和互斥现象,使其工业小说内含了更为复杂的内容。”①研究者以《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神州儿女》为个案,既揭示了草明作品中正确鲜明的政治性主题预设与实际的文本表达所形成的偏离与悖反,也指出了草明在不同阶段的文本内部所呈现出的前后断裂和矛盾。草明将创作目的自限在某种精神旨归与自身的意识形态理念之下,文本既简化了新政权与工人阶级的身份立场转换的复杂性过程,对政治革命性与工业现代性关系的呈现又无法自洽。而事实上,不仅是草明的工业题材写作,纵览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业题材小说,上述提到的不足也普遍存在,因而才构成了一种文学现象。

而仔细分析工业题材小说整体性的局限,我们注意到,中国的工业题材的书写一直都是有难度的。这种书写难度的主要来源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与自身的写作内涵,具体来讲有以下三点。首先,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大国,在19世纪末、20世纪以前的任何历史时期,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一直是我国发展的根基。直至鸦片战争时期,伴随着西方列强入侵与资本扩张,带来大量生产工业,由此产生了我国的工业化萌芽,工业化进程也开始被动地、缓慢地推进。工业化进程起步较晚,加之农业文明的历史惯性,在缺乏工业化经验与背景的中国,尤其是共和国成立之前,大规模的工业建设尚未大规模地展开,仅依靠在小工厂的个体生活体验来书写整体性的工业题材所涉及的各种矛盾和冲突,这本身就是以小见大的悖论,因此导致了我国的工业题材小说深广度不够、成就不高。其次,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工业题材写作是带着鲜明的时代诉求与意识形态的规约登上历史舞台的,在由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转型阶段,文艺作品的使命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号召下一统为展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决定了文学创作所承担的任务和表现的内容。在特定的历史文化处境中,私人化的情感、意志被集体规训和锻造,“问题意识”被线条化和平面化,当我们跨越半个多世纪回过头再审视当时的文艺作品,这些弊端就更凸显其时代印记。再者,工业题材小说的作家大多是深入工厂体验的专业作家或工人本身,这种作家身份导致在创作时便带有坚定的阶级定位和强烈的主观情感。当作家带有单一化的价值范式进行小说创作,削弱小说所表达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便成为一种必然,这自然会影响到作品的艺术内涵。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尽管到新世纪以后,对于“工業题材小说”命名的合法性,学界仍在进行再审视与再定义,但工业题材文学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仍然有值得我们回望的理由,尤其是草明一生对我国工业文学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值得我们感怀。

2002年草明同志逝世后,《纪念草明》一书出版问世,在这本书的序言中,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这样称赞草明:“草明的一生,是一个党员作家以真诚的笔,为国家独立、为民族解放、为人民幸福不懈奋斗的一生。她是受《讲话》鼓舞,并终其一生按照《讲话》要求投身文学事业的典范。作为一名在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草明同志严于律己,宽厚大度,表里如一,光明磊落。她以善良、谦和、正直、乐观、勤奋的精神品格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她以自己优秀的作品和高尚的人品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尊敬和喜爱。”①竭尽忠诚地为工人阶级代言,这成为草明一生的创作追求。草明的小说最大的价值在于塑造了新中国成立后各个历史阶段又可敬又可爱的工人形象,释放着饱满热情的工人力量,同时它宣告了工人群体作为一种阶级集团参与到文艺创作的各个环节之中,合并了表现对象与创作主体两种身份,在拓荒工业题材、培养工人作家群落等方面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在草明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追踪到新中国每一步工业现代化进程的铿锵步履,在社会变迁与转型时期,工人们高涨的热情、真挚的笔触以及积极乐观的思想风貌为我们留下了具有生命力的精神财富。正如《一天》中草明发出的感叹:“自从到了工厂以后,我有过好多次这样的激动:工人热烈而高贵的情感,向上的蓬勃朝气,蜜也似的纯朴温厚的友谊;使我无法控制我的感动和喜悦。像这样的时候,我失去了任何欲望。我只希望永远和他们在一块!”朴素的愿望浸润着稀松平常又生意盎然的每一天,日积月累便成为草明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在新中国雄赳赳气昂昂向工业现代化挺进的工业画卷中留下了她“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剪影。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薛冰,辽宁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9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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