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时期的文学和命运

2020-03-27 12:14陈崇正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潮州灾难底线

其实我不想谈文学,也不想谈命运,我想谈谈底线和概率。这场疫情,让人最大的感慨是,每个人能活下来有一部分是因为运气好。很多事都是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害怕。从元旦到1月20日钟南山院士宣布肯定“人传人”,这段空窗期其实每个人都处于危险之中。那时说武汉有一百多例确诊了,大家还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疾病。手机上传的消息,更多是段子,比如,法庭上双方争执不下,因书记员不停咳嗽,结果双方加速了和解。但20日深夜,一些消息慢慢被挖出来,远方的悲伤让我开始担忧,当天夜里我凌晨三点才睡着。第二天我从广州开车回潮州老家过年,有新闻说很多人在抢购口罩,我心想这些人都过于恐慌了,口罩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至于需要抢购吧。我容易联想到十七年前的SARS时期,很多人抢购白醋和板蓝根。我手上其实一个口罩都没有,中间经停服务区,很多人也没有戴口罩,但神色都匆忙而紧张,那时候才隐隐感觉情况不太对,赶紧加快了脚步。

我在潮州乡下住下,原来约好的所有聚会都默默被取消了,可以说过了一个安静的年。我那时候还觉得乡下很安全,内心却始终焦灼,各种社交媒体上有许多生病没有得到治疗的人在呼告,而武汉红十字会频频爆出负面消息令人错愕。23日夜里我弟从深圳回来,我开车去高铁站接他,恐慌已经弥散在每一个人的眼神里。我弟戴着猪八戒一样的口罩上了我的车,内心才稍稍安定。接下来的几天,消息铺天盖地来了,真相夹杂在谣言之中。微博豆瓣上的呼救已经变得无效,很多人的无助令人感到绝望。潮州乡下的田野风景如画,天空的另一边却如此悲惨黯淡。风月从来不同天,一些人被谎言杀死,另一些人被谣言拯救。

回头看,这场巨大灾难的发生就如同一场电影。大疫当前,我从新闻中看到了逆流顶上的人性光辉,也看到了机器运转中很多生锈腐蚀的部分。武汉就如同一面照妖镜,让很多龌龊的人显出原形。虽然这些突破底线的人很快就被问责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正视这些阴影,他们曾经或仍然以阳光的姿态生活在我们中间。正是因为灾难的到来,让我们明白,传播真理和真相跟我们的生活是如此息息相关,有良知有担当的新闻媒体是如此重要。遮蔽必然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样的亏十七年前吃过一次,如今又重蹈覆辙。

每个人经受的磨难都不应该被遗忘,华夏大地上的这场灾难不应该被忘记。这场大疫必定被载入历史,它影响深远,造成了许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巨大损失。一个作家绝对不能无视那些深夜里的眼泪和悲号。但颂歌很快出现,冷漠很快出现,那些低劣的文字垃圾让我感觉厌烦。很多人大概没想明白,文学的主要功能基本是后置的。国难当头,作家的心要始终和那些悲伤的人在一起,和那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士在一起,这时候不需要你喧嚣欢腾摇旗呐喊。每天都在增长的数字背后不乏一个个惨遭绝户的家庭,面对这些,一个写作的人最重要就是:别出来添乱。这里是医生和科学的舞台,不要想出来唱赞歌博眼球。文学不在一时喧嚣,而在于万古人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当然是每个文人的志向;大难当前,每个人不能袖手旁观,作家如果沉默那是另一个灾难,需要有人仗义执言,需要有人辨明真理,需要有人为民请命,但恰恰不需要闹哄哄的自我宣传和献媚讨好,这是文人的底线。慷慨赴国难,一个作家必须主动探出头去凝视深渊,即使这样做有掉进去的危险。

面对灾难,面对瘟疫,世界上伟大的作家曾写出许多伟大的作品。马尔克斯有一本小说叫《霍乱时期的爱情》,另一个翻译叫《爱在瘟疫蔓延时》。我以为写爱情者,很难超过这样的作品。如果用一生的时间去返观,也许能更好地理解这样一场灾难所带来的影响。许多人看到灾难造成了死亡和经济损失,但还有更多社会细部的、幽微的情感关系也很容易因一场瘟疫而改变。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作品来为其代言?这些都是作家需要思考的问题。回头看,大师们的作品依然立在那里,高大而坚挺,不可撼动。这些石碑一样的作品是人类精神的杀毒系统,充满了反省和忏悔的力量。讨论人类重大疾病的作品,可能很多人会想到加缪的《鼠疫》,但我想谈谈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它的伟大在于虚构了一场疾病但却让我们感觉到这一切仿佛昨天刚发生过。萨拉马戈进行了一场思想实验,他在书中模拟了全人类都失明之后会如何的恐怖景象。会传染的失明症让整个社会逐步崩塌,作为病人的可怜虫为争夺必要的生存资源互相倾轧,人性完全沦落,场面肮脏不堪入目。萨拉马戈为我们论证了人类文明的脆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社会伦理可能在一瞬间全部丧失。能够体面地活着,能够有尊严地死去,竟然成为一个人的高标而不是底线。而如何在一潭腐臭的淤泥中保持人之为人的底线,如何守住最后的人性之光,成为一个横在每个盲人面前巨大的难题。而这样的处境其实并不陌生,“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灾难和战争一样,如果控制不住那么每个人其实都是受害者,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些睁眼瞎的历史不允许我们遗忘。就如这场疫情本质上就是人类文明和社会秩序与看不见的病毒以及看得见的腐朽机制之间的斗争;如果被彻底打败,那么萨拉马戈的小说就会成为预言。

人类如何面对战争,如何面对灾难,托尔斯泰们和海明威们都给出了很好的答案。但我们毕竟生活在他们都没有见过的新世界,科技的进步让我们狂妄,而忘记了我们在宇宙之中近乎瞎子。这次疫情的爆发让我想起一个叫“老鼠乌托邦”的著名实验,比拟人类社会,可以这样推演:人类繁衍和繁荣到了一定程度,总会出现一场天灾人祸,进行生命的清洗。不要忘记二战距离我们还不到一百年,而很多集体性的灾难其实更近,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文明和伦理来应对这样的魔咒?当看到来自武汉的那些狼狈不堪捉襟见肘的新闻,所有的科技幻想应该会被踩在地上。我们原来以为人工智能无所不能,但如今,一个病毒就将我们赶进了泥沼。

正因为灾难来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所以整个社会应该尊重每个人的专业性。专业的医疗系统应该为普通民众提供必要的预警,而不是活在密闭的铁屋子里。《三体》里有句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这话是说人类在面对强大敌人的攻击时,一定要保留动物性,保持兽性。其实,就连动物都懂得危险来临之时,要用一声凄厉的鸣叫来提醒同类赶紧逃命。这在动物界几乎成为族群生存的基本常识和底线。但居然有人连这样的动物性都丧失了,丧尽天良罔顾法纪希望掩盖真相,这真的连动物都不如了。2月7日凌晨很多有良知的国人都在悲痛中告别一个人,一个姓李的医生的离开让很多人悲伤痛苦。吹哨人为我们而死,死之前他发出示警的声音而遭受侮辱,国人的悲愤到达极点,国家也很快成立了调查组入驻武汉。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希望李文亮医生的牺牲能唤醒一部生锈的机器,建立更为敏锐的疾控响应机制。

方方的《武汉日记》中说“活下来就好”,没错,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再进一步推想,每个人都应该明白,你能活着,是因为一些人守住了底线,而你刚好幸运逃出死亡概率的覆盖区域。很多人也许会觉得,对于我们这样庞大的人口大国来说,这个死亡人数实属小概率。但是,你要明白的是,那些黑色的数字中的每个人,他们原本可以不死的,他们都可能是每一个你,跟你一样无辜。你没有遭难,只是因为有一些人在前线抵御了恶魔,有另外一些人守住了人性的底线,还有一些人慷慨就义,而你刚好有一个好运气。从这个角度去看,远方每个人的死,都与我们有关。他人的底线和老天的概率,决定了新冠时期每个人的命运。

元宵节当天我从潮州老家回到广州,一路上有好几处查体温的站点,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好多年没有在潮州过元宵节,但这个元宵节却令人心情复杂。我的焦虑来自于农村。我目力所及,农村中关于疫情的宣传能做的都做了,但其实村民对于外面发生的这场灾难还是缺乏应有的警惕和理解。加之农村社会每天密切地联络走动,农贸和生活,不可能真正做到闭户不出。一旦有人感染,完全有可能全村团灭,整个链条非常脆弱。所幸几周过去,老家潮州没有新增确诊。希望华夏大地上的所有村落也都如此,享有本该属于土地的安宁。

假期突然变长,我做得最多的是去田野散步、河边钓鱼,人也变得慵懒而烦躁。慵懒是因为心不在焉,烦躁是因为我知道外面每天都在死人,手机上那根残忍的曲線还在上升。各种消息满天飞,口罩依然是稀缺品,我每天花在关心时事新闻上的时间成倍增长,拿起书总觉得心是乱的。假期结束我们进入轮流值班状态,每天都在忙碌;偶尔遇到熟人,彼此都戴着口罩,需要几秒才能反应过来对方是谁。是啊,好久不见,但大家都多了一份警惕,笑声都裹在口罩里。这样必要的生分还会继续到何时呢?何时才能摘下口罩把酒言欢?我不知道。疫情还在持续,也不知道何时结束。海外又传来坏消息,病毒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流窜,每天依旧有人因它而死。抬起头,阳台上的忍冬花欣欣向阳。此刻,它们在人间度劫,只能忍耐,迎着阳光,活下去。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陈崇正,作家,期刊编辑,著有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遇见陆小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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