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赞江
在剡溪和剡江的邊界
总惦念着去剡溪与剡江的边界看看,那是七月闷热的午后。
剡溪穿越溪口镇后,依然向东,经畸山后,天地间豁然开朗,沿溪如黛的青山倏忽间全跑左边去了,两岸疯长着碧绿的芦苇。前方是辽旷肥沃的平原,剡溪渐渐变成一位沉稳的汉子,放缓步履,从容前行。在前葛村西侧,它由南往北,与宁静的村庄擦肩而过,抵近萧王庙时,又像个顽童突然折向东面。不经意间,视野里溪流的特征渐渐隐去,江面上呈现出丰腴壮阔的景观。
这里是剡溪与剡江的交汇地带,我站在剡溪的终点,同时又站在剡江的起点,以那道黑色的活动堰(橡皮坝)为标志。然而,眼前落差数米的堰坝,却阻碍了我的想象力,也阻碍了大多数年轻人的想象力。曾经有位友人告诉我,民国时期或更早,货船和竹筏可以通到今天溪口镇上蒋氏故居门口。想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剡溪与剡江无缝对接,水面上船帆林立,熙来攘往。不知年轻时的蒋介石某次返乡探亲,有没有沿甬江、奉化江、剡江、剡溪溯流而上,潇洒地挺立在船头,一路览尽两岸美景后,在丰镐房门外的河埠头悠然上岸。这至少证明,那时去溪口的水路交通明显优于陆上交通。
但不管怎样,这道建于上世纪50年代末期的萧王庙堰坝,生生把剡溪与剡江的通航途径给截断了,50余公里长的剡溪在萧王庙划上了一个沉重而无奈的句号。自此,下游来的船只终止于堰坝下的大埠和萧王庙码头,上游来的船只(包括竹筏)终止于堰坝上面。那时,溪口、棠云运过来的各类山货竹木、畸山陶器厂运过来的缸甏陶罐,全在这堰坝上下交接转运。
剡溪从几十公里的崇山峻岭中,一路踏歌而来,沿途接纳了无数支溪流,到萧王庙交汇处时,愈见其水量的充沛与强劲。这里江宽水深,适宜水上运输,历史上形成了几座较大的船埠码头。有码头,就有货物交易,就能聚集人气,从而形成集市,繁荣一方。在曾经的剡江码头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是萧王庙镇和青云村、大埠村。
我在青云村村史馆,看到如此记载:古时萧王庙称泉口。1006年(北宋景德三年),奉化境内有泉口、白杜、南渡、袁村四个集市,剡江航道通宁波。明代以来,泉口成为奉化最大的集市。至民国时,集市规模愈加扩大。
集市效应直接催生了萧王庙镇和青云村的繁衍和兴旺,这一镇一村,镇村相连,成为剡江边上的两颗熠熠发光的明珠。我坚信,如果没有千年剡江的依存,它们完全会是另一番模样。
萧王庙镇(今已改街道)以“剡东第一名祠”萧王庙而得名,萧王庙建于1042年,是为纪念北宋奉化县令萧世显的功绩而建。我相信,那时站在山坡上的寺庙门口,俯视东面的万顷良田,能看到萧公为治理蝗灾而奔走田间的夙夜劳碌身影;再眺望北面的滔滔剡江,又能看到萧公为根治水患而带领千军万马修堤沿岸筑坝的震撼人心场景。萧王庙建成后,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三至十八,当地百姓都会举办盛大的庙会,这一风俗已传承了上千年,成为浙东地区最重要的庙会。这样的庙会能充分激发历代百姓对萧公的感恩和敬佩之情,能广泛凝聚正能量,促进当地社会的和谐与安宁。
尽管来青云村已很多次,但每次都有新的感悟。这个村庄最吸引我的当然不只是全新的村容村貌,也不是优渥的自然环境,而是数百年来生生不息的文脉。这是一个英才辈出、人文荟萃的村庄,它起源于1200年前的唐朝,全村以孙、杨、戴三个姓氏为主,而孙姓占全村总人口的80%,因而旧时称孙家。自明代孙胜建“联步青云”牌坊开始,孙家村曾涌现出尚书、大元帅、进士、举人等人才五百多名。从民国至现当代,孙家村又涌现出一大批政界、商界和文化教育界名人翘楚,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和强盛作出了杰出贡献。历代孙家村人藏书重教、书香传家的家风,深刻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村人,激励他们去报效国家,反哺家乡。就像1950年代,孙家村更名为寓意深闳的“青云村”那样,这是孙家村人秉承传统文化最生动的例证。
今天徜徉在青云古村,时不时遇见一处处保存完好的晚清和民国建筑群,这些古建筑以民居、祠堂、藏书楼为主,建筑风格多为封火山墙、穿斗式框架结构。在门楼、影壁、梁枋之上,装饰着木雕、砖雕、石刻以及水墨画,彰显每一家主人的儒雅气质、审美追求和富贵家境。感谢青云村人为我们保存了这批丰赡的历史文化遗产,为我们留住了珍贵的记忆和乡愁。
然而萧王庙也好,青云村也好,它们都孕育于源远流长的剡溪(剡江)文化,是剡溪(剡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肯定,民国之前的历代青云村人,他们出去闯荡世界,或者衣锦还乡,无一例外是在村后的剡江码头往返。那时的码头,是通往外部的必经之地,是有志人士梦想启程的地方;那时的码头,也是游子归家、亲人最早相见的温馨平台。
当我再次踏上剡江江堤时,今年的最后一场梅雨刚刚下毕,剡江的水面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连同两岸葳蕤的草木,看过去更加温婉动人。堰坝下原先的码头了无痕迹,大片原址早已被半人高的萋萋野草吞没,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唯有堤上和堤下还留存着几间阒寂的矮平房,岁月没有让它们残破和坍塌,作为码头的工作用房,见证了当年的繁荣,也镌刻了最后的历史印记。
伫立在堤坝上,我身边的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没有人会对下面的码头旧址瞥一眼。我想,就这么长久荒凉着,实在有点可惜,街道和水利部门可否在此建造一座码头公园,并且在公园内立块石碑,撰写一段铭文;如果能造一座纪念馆则更好。既能让沿江的百姓观赏休闲,又能让后人记住这段难忘的航运史。我冒出这样的念头很自然,缘于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驱使我。
我想继续沿江堤去寻觅大埠村旧迹。
大埠村就在前面两里地,现在是萧王庙街道的一个自然村,历史上以埠多埠大而出名。从清初至民国末,大埠曾是奉化北部的商业繁盛地,是县内13个集市之一,属于著名的商埠,民间号称“小宁波”。
那时,这里是物资集散中心,是商贾云集之地,江面上,满眼是挤挤挨挨的乌山船、密密匝匝的竹筏子、层层叠叠的进出货物、骂骂咧咧的船老大和搬运工……场面蔚为壮观。那时,大埠村家家有埠头,户户有船只,便于装运货物。有的把埠头造得特别大,如三房埠、上元埠等。商埠的形成,培养了大埠村人的向外经商意识,他们逐渐走出小村庄,奔向宁波和大上海去闯天下、创大业。那时,大埠村还开通了每天一班的夜航船,往返宁波。夜航船多半是客货混载,随潮顺流,晚发大埠,朝至宁波。
在村里,我遇見了慈祥而热情的竺大伯,今年恰好80岁,身板硬朗得很。我向他询问当年鼎盛时期的码头边,是否有条老街还遗存着。听说那条老街上有广货店、中药堂、水作坊、榨油坊、烟纸店、竹器店、铁锅店、旅店……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且开店的人都是五方杂处。
早已没有啦,老人摇摇头,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政府为了抗击剡江洪灾,在老街位置上修建了庞大的堤坝,老街早已湮没在堤坝的脚下了。
我原以为,大埠的老街肯定坐落在村内,而且是保存完好的。现在老人的话纠正了我的主观臆断,我颇感失望。在江堤上,老人指着那座横跨剡江的大埠桥说,以前的老石桥可不在这个位置,在往东50米的地方。老桥也没这么宽,桥面全用石板铺成。记得1949年某天,蒋介石在对面马路边下车,一行人跨过狭窄的桥面,穿过大埠村的巷子,去西南面的孙家村(青云村)拜见待他恩重如山的舅父孙琴风。那天,村里的人全跑来看热闹。老人说起这件往事,记忆犹深,那年他才10岁,挤在密集的人群里,惊奇地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大人物蒋介石。他压根不会想到,这是老蒋对故乡和亲人最后的辞行。
昔日的老大埠桥后来是被洪水冲垮的,我在江边荒草深处找到了旧桥的基石,也隐约望见了江对面的那块基石。当年以这座老桥为核心,周围必定是一幅商贸兴盛、百姓和乐的清明上河图。你可以瞧见村民家的门牌上,至今还标注着“上街头”“下街头”字样,可以猜测大埠街的重要地位和影响,可惜老桥和老街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史料上记载,大埠村原先还是香火旺盛之地,有建于唐代初年的净明寺,曾是雪窦寺的下院。从宁波方向过来的朝香客,在此舍舟登岸,洗尘留宿,次日先去净明寺,再去雪窦寺。按下院至上院的顺序拜佛,最能体现香客们的虔诚之心。村里还有另外几座庙庵,先后焚毁殆尽。
在大埠村,我试图寻访一些古建筑,但为数不多。与青云村相比,大埠村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未加保护,或者毁于各种灾难,不得而知了。但民国年间,大埠村经常有土匪进村作孽,打家劫舍,却是不争的事实,有当地企业家竺尧金的爷爷1940年被土匪绑架、后花大笔银元才保命赎回为证。也许大埠村经商的祖先们为保护自身安危,才不造豪宅,不露财富,低调做人。
由于大埠村紧挨剡江,与剡江的依存度格外密切,如此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人口规模又不大,自然孕育为商贸宝地。但这样的地方,如果小本经营者居多,原始积累有限,钱财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精心理财,那么祖先们为后代留下的显赫资产就不多。这是我对大埠村缺少豪宅的另一种分析。
在村里,仅看到两三幢清朝晚期的建筑,被列入奉化文物保护对象。印象最深的是竺大茂房,其门楼造型精巧,气宇轩昂,极具艺术匠心。村里也出过几位令人骄傲的重要人物,但数量上无法与青云村媲美。
可以断定,清朝民国年间,剡江上的大埠码头与萧王庙码头相比,前者的规模实力和兴盛程度,要远远超越后者,后者那时还寂寂无名。萧王庙码头是建国以后才慢慢崛起的,特别是大埠码头消亡后,加快了它的形成过程,至上世纪七十年代进入鼎盛时期,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因陆上交通开始发达,才导致了它的逐步衰落。
青云村以村落文化根脉命名,而大埠村却以村落地理环境命名,这是两个村庄的相异之处,但都渗透了剡江文化的血脉,它们之间又是一脉相承。
沉思间,前方突然传来“噗噗噗”的马达声,一艘庞大的运沙船正劈开宁静的江面,孤独地驶过来,并惊起了两岸数十只白鹭,层层涟漪在船尾均匀而密集地荡漾开来,不停地鼓荡着两岸茂密的芦苇……大船渐行渐远,我目送它在前方拐弯处慢慢消失。
繁华不再的江面上,如此景观已越发罕见。青山不老,江水无声,多少人间往事伴随着亘古未息的剡江滚滚东流。
杜家畈的前世今生
在奉化的行政版图里,地处剡江北岸的杜家畈,名不见经传。
这个人口仅一百多户的小村,隶属于江口行政村,它隐匿在甬山西部的南麓,像个离群索居的孩子,低调且与世无争。但杜家畈却是世外桃源,村庄倚山而居,屋舍高低错落,竹林掩映,鸡犬相闻,村民的日子过得从容恬淡。
四十多年前,记不清多少次涉足杜家畈,但未曾听说村里的两位古人和他们的轶事,那时的人们也许害怕会被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那里有我多位年少同学;西面山坡上有我们开荒种植的大片桃树;夏日水田里我们割过稻子,我被舞动的镰刀划破过手指,还有水里的蚂蟥特别凶悍……这些记忆零碎而深刻,让我一直牵挂着这个孤寂的小村庄。现在我想再去认真打量这个村庄,不为别的,为追寻两位古人的足迹,为感受旧日村庄的神秘。
那天午后,强台风“利奇马”已北上离去,剡江洪峰逐渐退却,两岸庄稼劫后余生。自剡江大桥贯通后,城区的西环线北段已垂直延伸到村前的江拔线,这让杜家畈成为新的交通枢纽。杜家畈的历代先祖们无论如何不敢梦想,尤其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贺知章和杜胜。
时光回到天宝初年(公元742年),唐朝大诗人贺知章上书唐玄宗,要求辞去官职,回乡安度晚年。唐玄宗即遣大批高官人马一路相送,直至贺的故乡鄮县(今鄞奉交界的鄞江)。八十多岁的贺知章随后选择在甬山南麓的江口作为隐居地。如今在甬山入口的牌匾上,有如此介绍:官至秘书监的贺知章因不满朝廷奸相的所作所为,与御史中丞杜胜等人辞官还乡。杜胜全家隐居在甬山平岩洞西南,后子孙繁衍成为现在的杜家畈村。受杜胜之邀,贺知章常来杜家畈附近的剡江边垂钓,寄情于山水之间。后人为纪念贺知章,在贺监垂钓处用石筑一方台,成为“贺监钓台”。据说,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所题的“剡川一曲”四个大字,凿于江边的岩壁上,与钓台相映成趣。
伫立在剡江大桥上,面朝气势恢宏的甬山,眺望剡江北岸东西北三面,我想象在唐朝的天空下,两位情投意合的挚友在此活动的半径范围。很多时候,他们俩会在甬山之上、剡江之畔互相唱和,一起吟诗,论文,饮酒,弈棋,垂钓,游乐……
我并不忙于进村,想先去剡江边寻觅当年的“贺监钓台”。千百年来,江水潜移默化地冲刷着堤岸,剡江的曲折形状也日渐被修改着,已然是今非昔比。从大桥的引桥下绕到江边时,我被一座崭新的休闲亭所吸引,亭子内外无任何刻录的文字,周边也没凿字的崖壁,想必不会是“贺监钓台”。我询问一位在附近地里劳作的老农,他遥指西面江边的金鸡山,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见那里真有一大片浓密的山林,看来钓台十有八九藏在那里。
道过谢后,我兴致勃勃驱车往西,来到两里外的柱石村,向路边民宅里的几位老太太打探去钓台的路径。“钓鱼台吗?喏,前面第一个路口左转。”老太太们几乎异口同声。我想,明明是杜家畈的钓台,连柱石村的人也耳熟能详,看来这“贺监钓台”果真名不虚传。我脑里已迫不及待描绘起钓鱼台的模样,心里有点激动。
从马路边进去,是一条两米宽的幽深小道,雨后的路面泥泞不堪,头顶的树荫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山林的馨香。循着山势蜿蜒前进,一路上村民种植的各种花卉苗木、成片葱郁的雷竹林、遍地滋生的野草藤蔓……不断映入我的眼帘。走了十来分钟,路仍然没有尽头,我瞪大眼睛,搜索着前方每一处疑似钓鱼台的岩石地貌。又拐过一道山崖后,前面越来越荒凉,左侧出现了一面偌大的崖壁,不知哪年被人开采过石料,我在上面仔细寻找着董其昌的题字,一无所获。也许岁月悠长,风雨侵袭,题字早已漫漶不清;也许被后来的采石者人为破坏消亡。
身后的金鸡山渐行渐远,我已来到外围的江堤上,透过茂密的竹林,看到了浑浊的江水在脚下若隐若现,但依旧没有钓鱼台的踪影。我坚信柱石村的老太太们不会撒谎,不会那么无聊来搪塞一个信念执着的城里人。
我渐渐失去寻找的耐心了,之前甚至踏入过齐腰深的芦苇丛中,怕钓鱼台被遮挡遭埋没。当所有的努力证明是徒劳后,我决定从原路打道回府了。
再次来到柱石村那幢民宅前,我早已满头大汗,打算向诸位老太太深入求证。她们对我的遭遇表现得非常淡定,似乎我这么白跑一趟,该是情理之中的事。“那里是叫钓鱼台,我们年轻时嫁过来那会儿,就这么叫了,反正谁也没看到过真正的钓鱼台是啥样子。”她们的口气像是在最后揭晓谜底。
我明白了,原來她们记住的是地名,钓鱼台有没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地名已经在这里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了,已成为当地人精神文化的栖息地,相信将一代代流传下去。
带着知足的心情,我来到杜家畈村。杜家畈的基本格局与四十多年前差不多,房屋大部分老旧,只是在村口的东面添了几幢豪华别墅,扼守着整个村子。在一幢旧楼房的屋檐下,我见到了杜大伯和她的老伴,杜大伯今年75岁,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脸庞上刻满岁月的沧桑。他告诉我:“现在村里还剩下三十多户老年人,上面已对每家每户的房产实施了登记,预备下步拆迁。南面的西环线要笔直地延伸过来,在村后的甬山打一条隧道,接通山北的海曙区鄞江镇。我们对这村庄和房子太有感情了,真心不愿意搬迁。”杜大伯的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并非全是对自家庭院的留恋,更多的是对村庄消亡、纽带断裂的遗憾。
我问杜大伯这房子的房龄,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也让我了解了杜家畈的前世今生。原来从前的杜家畈不在现在的甬山脚下,而是在江拔线前面,临近剡江的平原地带(今天剡江大桥引桥下位置)。那时剡江几乎不设堤坝,洪水轻易就能淹了村庄,深受洪水之害的杜家畈人,痛定思痛,于1963年整村搬迁到地势较高的北面山麓,原来的村庄遗址全改成农田了。杜大伯那年19岁,这幢房子就是那时候造的。
说起老杜家畈村,杜大伯眉飞色舞。那时的杜家畈宛如江南水乡般美丽精致,村里被多条河道缠绕,并与外面的剡江相通,货物运输和渔船进出十分便捷,村子东、西各有一道寨门护卫村子。每年村里演戏,好多人是坐在船上悠闲地观赏着,很有意境和格调。这让我联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里描绘的迷人场景。
我猜测老杜家畈在原先那块地盘上已经历漫长时期。唐朝时,这里环境静谧原始,民风淳厚朴实,又是依甬山傍剡江,成为有识之士隐居的理想之地。开山祖师爷杜胜携带家眷,择地而居时,肯定是欣喜若狂的。这里离钓鱼台更近,更方便贺、杜两位老友在剡江边垂钓游乐。
那时,杜家畈村民的主要交通工具都是船只,他们得天独厚依仗剡江,如果要去江对岸,少不了渡船。杜大伯向我讲了个民间传说:从前,杜家畈有个寡妇,经常带儿子去对岸的寺庙拜菩萨,有次突遇风浪,渡船沉没,儿子被淹死。悲伤的寡妇思前想后,遂把对岸菩萨的头颅请下来,在杜家畈近处的山边建了间寺庙,里面造了菩萨的身躯,然后把头颅安上去,从此寡妇再也不用坐渡船去对岸了。后来不断有好事者扩建此寺庙。据说1958年“扫四旧”时,这寺庙被人拆掉,砖瓦木料运到江口,给镇上的打铁店盖了房子。
杜胜后代经过一千二百多年的繁衍,如今足迹已遍布各地,中间有数不尽数的杜姓人从杜家畈迁徙出去,在异地继续繁衍着子孙后代。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以尚田镇杜家村为例。我无暇考证杜家村的祖先是哪年从杜家畈迁出的,今天的尚田杜家村有二三百户,六七百个人,人口规模大大超越母村杜家畈,村庄发展的潜力和势头颇为喜人。杜大伯夫妻屡次表达想去杜家村拜访的念头,渴望与同根同祖的宗亲们念念杜胜太公,叙叙血脉亲情。
告别杜大伯出来,我又踱到剡江大桥上,极目南望,城区的西环线二期规划接通尚田后,很方便连接南面的杜家村;转身北望,西环线延伸段未来穿越甬山隧道后,连通甬山以北的鄞江镇(贺知章的出生地)。这样,杜家村、杜家畈村、甬山、鄞江镇全在一条直线附近,正好把杜胜与贺知章有关的全部历史元素笔直地串联起来,这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吧。
远去的剡江货轮
春雨连绵的午后,我踏上竣工不久的江口步行桥,只见橙黄色的人字形钢梁将桥身凌空托起,仿佛一条轻盈美丽的蛟龙掠过剡江,为小镇两岸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泽。江面比以前更开阔,白茫茫的,几乎看不见过往的船只,除了江边有挖掘机偶尔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雨中的剡江宛若一位繁华落尽的沧桑女子,显得格外沉寂。
在江口,我不知道这座新步行桥的芳名,我想,至少它不会被唤作光德桥,光德桥在它下游100米的地方,隐约还能找着它的旧址。四十多年前,我们无数次站在1970年代的光德桥上,每天趴着陈旧的水泥栏杆,观看桥下往来不绝的船只。我们最期盼着每天两次经过的拖轮船队,三十多对气势恢宏的乌山船,首尾连接三百多米,由领头的汽轮牵引,一路马达轰鸣,豪情满怀,江面上波涛翻滚,浪花飞溅,空气中弥漫着那个年代独有的气息。悠长的船队,有时从西边的萧镇码头起航,有时从东边的宁波大码头返航。
在陆上交通不发达时期,剡江是奉化西北贯通甬江的一条黄金航道,那时,它像一位热情奔放的俊俏女子,从四明山东麓的秀尖山出发,一路绕山避峰,蜿蜒而来,在古镇萧王庙汇成浩浩荡荡的剡江。
曾在萧镇航运站工作过的程师傅,向我讲述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时,脸上是眉飞色舞的。萧镇航运站成立于1958年,隶属于奉化县运输公司。之前江上没有统一的拖轮船队,都是散兵游勇式运输,航运效率低下,严重不适应当时的社会发展水平。据《奉化史志》记载,1959年,仅有一艘拖轮。1960年,县运输公司造船厂建造两艘。至1988年发展到24艘(这是后话)。程师傅告诉我,1962年前后,萧镇航运站成立了拖轮队,到鼎盛时期的1970年代,载重5至6吨的木质乌山船达到174只。一支拖轮队按30对60只乌山船计算,运输能力达300多吨,这在当时非常了不起。在萧镇、江口、西坞、河头四大航运站中,萧镇航运站规模盛大,业绩辉煌,综合实力雄踞榜首,成为全县航运业中的翘楚。
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真正的火车,看到江面上那首尾连接的长长船队,我们就把它当作一节一节的水上“火车”,就连彼此鸣笛的声音也极其相似。在激流涌动的剡江上,浩大的船队所体现出的劈波斩浪勇往直前的精神,早已填补了我们少年时期无比枯竭的心灵,船长和舵手,无疑是我们心中的英雄人物。记忆中,每只乌山船的船尾,都屹立着一位威武坚毅的船老大,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船桨,任凭江风在耳畔呼呼地灌过去。
剡江上自从有了这么一道壮观迷人的风景,沿途就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沿岸的人们就会产生诸多幸福的念想。
在物质贫乏年代,站在江口桥上或江堤上,观看每只乌山船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简直是一场视觉享受。从萧镇码头出来的拖船,多半装着溪口、亭下运来的竹木柴炭和各种农副产品,棠云的各類竹制品,畸山的缸甏陶罐,还有稻谷小麦、黄沙石子、化肥家畜等,这些货物被源源不断运到宁波的三江码头,而后转运到更远的慈溪、余姚、绍兴、萧山、杭州、舟山、上海。遇风调雨顺的年份,剡江往外运输的拖轮则会显得更繁忙;从宁波返回的拖船,驮满了布匹油盐、水果海鲜,以及杂七杂八的日用百货。那时,萧王庙与江拔线隔着一条滔滔剡江,没有大桥贯通,陆上交通相对闭塞,萧镇供销社的大多数外来货源都要依赖这条水路进入,所以剡江成为萧镇的货运咽喉。
有船就有码头,有码头就能孕育岸边的集市,有集市就能催生出繁荣的集镇。那时的萧镇比江口繁盛得多,老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各种商品应有尽有。街上竟然还有一家照相馆,那年春节,我们全家欢天喜地去萧镇拍了张“全家福”。
从萧镇往返宁波,拖轮船队单程需要三个多小时,而且必须赶潮水,也就是涨潮时,要从宁波返回;退潮时,须从萧镇出发。除了剡江发洪水时停运,其余时间都是风雨无阻航行。比如甲船队抵达宁波码头,开始卸货;乙船队已整装待发,准备返回。待到第二天甲船队装满货,即将返回;乙船队正好抵达,卸货。如此,两支船队交错接力,每两天往返一趟;如此,我们一天两回目睹庞大的船队经过江口时的情景。
剡江流经江口前,东西两翼有天然的大弯道,岸边长满密集的芦苇,正好挡住了镇上人们的视线。但这难不倒孩子们,他们听力灵敏,目光锐利,总是最先捕捉到船队来临的声息。每当有船队驶近,还没露出踪影,他们便兴奋地高喊:“拖轮来喽!拖轮来喽!”嘹亮的喊声在剡江两岸回荡,此起彼伏。然后,桥上、江堤、岸边挤挤挨挨站满人,人们边议论,边目送船队在老旧的光德桥下鱼贯而过。船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只有七八分钟,转眼便不见了,江面上剩下波浪在不停地摇晃,在拼命地拍打着堤岸。
那时,我们每天看拖轮,看久了,好些船老大的脸都被我们逐一记熟,有不少是父子,是子承父业,跑船运的收入高,这是不争的事实。看久了,也看出了危险,仅仅发生在那么一小段路程,如果放眼整个航程,那蕴藏的风险可想而知了。那场暴雨后,剡江水流湍急,一艘汽轮拖着30余对乌山船,风尘仆仆赶往宁波。从力学原理分析,由于船队首尾距离拉得太长,末尾的船受惯性作用,容易歪斜,偏离方向。这好比是舞龙,龙尾最容易与龙头脱节不合拍,况且那会儿水流迅猛。当船队风驰电掣通过光德桥时,最末尾的一对乌山船突然“轰”的一声,撞在了桥脚的水泥座上,强大的冲击力让船体瞬间崩裂,船上的货物悉数沉入水底。在千钧一发之际,经验丰富的两位船老大趁船在桥下打转的一刻,迅速爬上了桥脚基座,并大声呼喊远去的船队……那一幕,看得我惊心动魄,至今心里还留有阴影。他们是一对患难父子,父亲用他有力的臂膀紧紧搂抱住自己的儿子。另一次看到乌山船被撞时,船老大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位立马失踪,另一位侥幸抱住一块碎船板顺流漂下去。程师傅也向我介绍了那年在方桥水域发生的最严重的一次沉船事故。
1984年后,载重36吨的钢板船陆续问世,无论运输能力,还是安全性能,都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速度快了,路途也跑得更远,拖轮船队从剡江出发,穿越姚江,奔向滚滚的大运河……
如今,航运的船只日渐减少,江面上再也看不到百舸争流的景象了,但这不是剡江的过错,这是时代进步、交通发展的必然,就连京杭甬大运河也不例外。今天,从萧王庙到方桥的剡江两端,有两条多年前建成的高速公路跨越而过,而省道、县道、镇道更是纵横交错,奉化城区西环线向北延伸段剡江大桥早已竣工通车,未来的甬金铁路也在剡江不远处擦肩而过,进出萧王庙古镇的道路早已四通八达。剡江进入了休养生息的年代,除了永久不衰的防洪灌溉功能外,人们更重视它的水质环境和自然观赏价值,藉此提升现代人的生活品质。
剡江拖轮的那段璀璨历史,构成剡江文化的浓墨重彩,千年剡江曾演绎了多少传奇故事,唯有奔腾不息的江水亲历和见证过。
我突发奇想,如果能在剡江边筹建一座航运历史博物馆,或设置几组船运题材的雕塑,像宁波甬江码头和杭州运河码头那样,记录那个年代的独特风情,展示那个年代的诗意场景,这丰厚的剡江文化便会得到生动的传播,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原载于《雪窦山》2019年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