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或者在海上

2020-03-24 08:45汗漫
清明 2020年2期

汗漫

我总感觉生活在大海上,受到威胁,

然而心存巨大的幸福。

——加  缪

白莲泾:在还俗中还乡

1

黄浦江的这条支流,长约二十公里,途经浦东地区的北蔡、花木、严桥、六里——像一支白莲?曲折穿越北蔡、花木、严桥、六里日益密集的人烟,伸向黄浦江上的灯影鸥鸣。

移居白蓮泾边一座公寓,我没有在白莲泾看见白莲。只能从“白莲泾”这一名字,猜想出早年莲花摇荡、桨声欸乃的景色。像失恋的人,只拥有恋人的名字而已——即便重逢,那人已经与最初的爱意美感,无关了。

研究浦东地图,发现这条河时窄时宽、时南时北,大致上融入东部的川杨河,进入东海。也就是说,通过白莲泾、川杨河,黄浦江与东海提前沟通了一些咸淡滋味、小道消息,而不仅仅让黄浦江下游崇明岛处的入海口,这张大口,发表一番“关于在潮汐节奏、滩涂延展、货运业、旅游业、鸟类保护等等问题上加强江海合作”的新闻公报。

白莲泾就是一条曲径,通往花木深沉的大海,一条鱼就是一个参禅悟道之人。

2

白莲泾两侧,有写字楼、磁悬浮车站、地铁六号线、白莲泾汽车站、后滩、世博园、南码头渡口——这一渡口,位于白莲泾与黄浦江汇合处,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拥抱在一起。

尽管隧道与大桥密集联系起黄浦江两岸,南码头依旧有不少乘客,骑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直接上了渡船,去西岸工作、探亲、游荡。卖轮渡票的两个小窗,很陈旧,像一双计划经济时代的眼睛——两个卖票女子坐在小窗子内的阴影里,像两只疲倦的眼珠。

白莲泾两侧均修筑起防洪墙,使河边居民无法近距离与河水交流感情。站在楼上、桥上,才能俯视被防洪墙所制约的这一失去自由度的蜿蜒细流。

一个夏日中午,我在浦三路桥上站半天。河面,有一男子裸着上半身坐于旧汽车拆下的轮胎上,停滞在桥墩处的阴影里,避暑。像一只很简陋的蜻蜓,立在一朵凑凑合合的莲花上。几分钟后,他用一把破扫帚作为桨,慢慢拨动河水,朝南码头渡口方向缓缓移动——一种行为艺术,在纪念多年前一叶满载莲藕的小舟?

白莲泾旁有古寺,传说,寺内有身怀绝技的僧人:脚踩水桶,手握树枝拨动流水,渡过白莲泾——像诗人脚踩墨水瓶,手握毛笔,拨动一行行句子,就能渡过一页白纸。这一传说中的情景,我没有看到。就像一个诗人伏案写作的场景,他人无法目睹,除非这写作成为一种表演,诗成为一种商品。

3

2010年举办世界博览会的世博园,目前正转型为商务休闲区。当年汹涌的人流,不复存在。大部分国家馆、企业馆拆除,仅保留以下建筑物:

——沙特馆,世界博览会期间最热门的国家馆,现更名为“月亮船”。幕天席地的电子屏幕持续播放中东地区的沙漠、天空,让游客产生鸟儿飞翔的眩晕感。作一只中东的鸟,需要学会热爱那广大而寂寞的黄与蓝。

——意大利馆,更名为“意大利时尚文化中心”,各种名车、首饰等奢侈品荟萃闪耀。类似于一种雌雄同体的事物,自我繁殖着虚荣与傲慢。

——中国馆,更名为“国家艺术宫”,动画版的《清明上河图》永久展出,并举办各种美术展览。我进入其中,看了“米勒、库尔贝及法国写实主义画家作品展”的八个章节:“风景:从柯罗到库尔贝”“米勒”“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画家‘梦蝶”“布尔乔亚的低调魅力”“孩童”“苍生疾苦振臂一呼”。尤其喜欢米勒:浓雾中渐渐浮现的牛群、月光里的羊、与天空一起弯下腰肢的农妇、湿润的土地……一个细节:《春》,画面左侧一个不起眼的“丫”字形树干,仿佛儿童举臂拥抱天空。米勒和库尔贝,一概在法国乡村里长大,“撒手播种,用腰部插秧”(勒内·夏尔),终生描绘乡村。“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过三十平方英里”,诚实的绘画,是否画笔范围也不会超出家乡的三十平方英里?

黄浦江上的卢浦大桥、南浦大桥,像括号,继续怀抱省略号一样的江水、灯火、记忆……

整个世博园区像下完棋之后的棋盘,大部分棋子(建筑、人)消失,但棋子行走的线条、道路仍在,暗暗期待复盘,去重现2010年喧嚣涌动的夏季和秋天?

4

后滩公园,是上海钢铁厂原址改造而成的湿地公园——像现代之后是后现代,需要后退一步,让钢铁的灼烫,后退出湿地的清凉。

将工业遗址还原为大自然,像米勒、库尔贝画笔下关于乡土的写实主义作品。

世界博览会期间,我并未到此一游,而是热衷于排队去欧美展馆区域,假装到达了巴黎或柏林。多年过去,对那些热情展示未来科技进步趋势的发达国家展馆,印象模糊不清。更快、更高、更强的欲望冲动,模糊不清。脑海中浮动着的,反而是非洲国家展区内更慢、更矮、更弱的独木舟、海水、阳光、女性木雕……以及猛然意识到的后滩。

目前,我往往在周末步行来后滩晃荡一个下午,像探亲,充满归意。

游人不多,芦苇拥挤。原上海钢铁厂内流水线的位置,成为真诚的小溪流水,大致与二十米外的黄浦江平行——点点钢花,转化为水中暗红色的游鱼。荷叶被秋风吹老,边缘剥蚀如同绿裙子上的蕾丝花边。一只蜻蜓或一缕秋光把荷叶穿在身上,微弱地跳舞。我像失业复失恋的炼钢工人,充满挫败感;也像一块废铁,余生尚能加固一段溪岸?一座小桥?

鸟群掠过我,像钢厂里的天车掠过一个炼钢工人或一块废铁。

一个俯身溪边玩耍的孩子指尖滴水,自言自语:“空调滴水……”我笑了。这肯定是一个在电器之间生长的孩子。拥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指尖滴水,只会想到青瓦屋檐上的雨季。

南京诗人韩东,有一首诗《温柔的部分》: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 / 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 / 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最初的经历,影响一个人的身体构成与运行。无论韩东,还是我。后滩芦苇拥挤的溪岸,总使我感觉回到河南南部的唐河与童年——那时,那地,芦苇拥挤,白头到老。

草地上有许多帐篷。帐篷紧闭,外面摆一双高跟鞋、一双皮鞋,可以推想内部是一对夫妻或情人。有人把下半身伸出了小帐篷门外,像河蚌张开了一半。更多聚会场景,显然是一个家族的亲人或友人,团坐在布毯上,享受阳光、风、江上汽笛声——巨大的货轮、游轮掠过江面,像后滩进入梦乡后,反复看见的一抹巨大阴影和征兆?我和周围游人,大约也是后滩梦中的景象之一,但转瞬即逝。

万物嚣扰,众生奔竞,仍需要内心若干角落归属野外和自然。后滩,给予这“若干角落”一个形状,像佛龛给予禅意一种形状,戒指给予恋情一种形状,米勒的画框给予乡村一种形状。

野外的风、禅意里的月色、恋爱中的热、颜料内的乡村、诗行间的轻轻一跃,都应该有能力散发出驴粪、马粪、牛粪的勃然腥气,以及野草、泥土、流水的无限芬芳。让聆听者、感受者、恋爱者、阅读者,觉得自己也脱掉皮鞋,处于驴粪、马粪、牛粪、野草、泥土和流水之中了。艺术的目的或者说牧笛、墓地,就在于召唤一个人——比如米勒或库尔贝——还乡,乘着驴粪、马粪、牛粪、野草、泥土、流水的气息。还乡。安然入睡。

后滩,就是我还乡过程中的一个驿站。在后滩,给内心的马匹喂草、喝水,然后骑上去,消失。

当然,后滩永在,因高枕江岸而无忧,等待新人新时代的出现——江声浩荡,自枕边升起。

5

“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样?出家人怎么样?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够!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

《西游记》中的孙行者在牢骚,很可爱,唐僧的厚朴很可爱。

这世上,在家人毕竟多于出家人。出家人怀乡,在家的人却喜欢失眠,从清晨开始做白日梦,颠倒时间的秩序。与身体周边的世界格格不入,是伟大的征兆,也可能通向崩溃。

在白莲泾旁边地铁七号线杨高南路站,我一日复一日进出,离家去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公司上班。回家,天色已晚。这同样是一种尘世里的求道与修行吧。

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每每写到河流与树林,总有两个句子重复出现:“一派大江,遍地芦荻”,“猛恶林子”。人物、行为、光线、节气、一个句子、一种场景,重复出现,像白天、黑夜重复出现,妖精般的欲望、恶魔般的伤害,重复出现,产生节奏和秩序。万事万物存在于节奏和秩序之中,不论出家与在家。

每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入睡。清晨被闹钟惊醒,洗脸、刷牙、喝牛奶、换衣、乘地铁、一派大江在头顶横越、浮现于静安寺站、穿过一片不太猛恶的公园林子……

重复。在重复中产生出节奏和秩序,使一生不再显得那样难以掌控、冗长。像僧人,也需要暮鼓与晨钟,来分一分经文中的段落。

6

每月进入白莲泾桥边的理发店一次,形成节奏。

全中国所有的理发店都相似:门口有缓缓转动的理发业标志,五彩闪烁;墙壁贴满各种发型的照片,为顾客们想象头部风景提供依据;悬空于室内一角的电视机,播放歌手韩红的女高音或韩剧,顾客和理发师偶尔斜着眼睛瞟上几眼;烫发者满头缀着各种用来定型的夹子,像局部的刺猬;头戴巨大钟形头盔蒸腾头发的女人如飞行员,朝镜中日益渺茫的美飞去;理发师的发型一律怪异如艺术家,头发漫长,耳环摇荡;低胸性感女孩为男性顾客洗头,染黄发的男孩,为女性顾客捶肩……

“先生的职业是……公司职员,好,那发型就应当谨慎一些,但又不能太沉闷……让上司既放心又开心……你看,你看,这样子是不是显得既洒脱又本分?”初次进入店内,理发师对我如此探问。他是一个在顾客脑海附近观察与劳作的家伙、海岸上的家伙,像半个社会学家。显然,一个公司职员的发型,既不能暴怒如台风中的大海,也不能冷漠如结冰的海面明亮——

夏日盛大热烈。理发师建议:“等你退休,或当上大老板,我给你设计个新发型,介于光头、板寸之间,有杀气,还风凉!”

憧憬这样一个有杀气且风凉的年代的到来:杀掉内心的卑怯,凉却欲望的灼烫。

月复一月,被理发师的剪子,改变种种私心杂念滋生之地的风貌。他拿出镜子,让我看看后脑——像一辆汽车需要配置倒车镜和后视镜?在理发店,借助于面前大镜子和理发师手中的小镜子,看见往事与前景——像一个自己,在反对另一个自己。

像出家,反对在家?

7

白莲泾公园成为我每日傍晚的散步之地,那里的林子,不猛恶。

看不到流水。在防洪墙下的步道上感觉到几分水汽。墙顶有野草蓬生,随风摇摆——我不能怀揣道德上的优越感,指责墙头草立场不稳。它的立场在草根处,不在我一方,也不在白莲泾一方。它超越人类和白莲泾,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内心。

公园一角,有暂时露天堆积的废弃家具:沙发、席梦思、床头柜、书桌、餐桌、落地灯……依旧在回味室内生活?尤其是残留着汗息、体温、血迹的席梦思,方方正正,像一本封面破损的长篇小说,弹簧里蓄积了爱恨情仇所造成的巨大张力和弹性。若干人站在这些废弃家具旁,观察、议论、发呆,大概想起一部分隐秘的自我。趁暮色,会有人把白天里看中的某把椅子或某张沙发,捆在摩托上或者三轮车上,拉回家去,让这些家具拥有新生活和存在感。

在路灯燃亮前后,有三群人在跳集体舞,一群人在合唱,若干人捏着手机走路计步。偶尔,大家会闭嘴,止步,抬起头,看公园上空的风筝、鸟,以及更高处的云朵、飞机。相比之下,看见鸟和云朵更愉快一些。

尽管像旧家具一样被废弃、像白莲泾一样被制约,但鸟群和云朵,仍然存在于我们头顶,这尘埃里的生活就能够持续下去——相信鸟和云朵,仰起头,就是一种简单的信仰、一次短暂的出家。低下头,回家,就是还俗。反复地出与还,一生就这样延展而后收束。

夜深了,头顶树叶在风的撩拨下,忍不住发出喘息与叹息。

隐约有大鸟开始飞出、飞入树林,呼喊、闪现而后消失。可能是乌鸦与猫头鹰,草丛中的鼠类应该开始警惕了。生物学家调查发现,上海各大公园、植物园中藏匿的鹰类,近年迅速增加数量,表明城市生态好转,不必再施以药剂除鼠。鸽子或许会对周围巨大的飞行者的密集出现,感到不安吧。

2016年冬,我与妻去美国看望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儿子。纽约中央公园、时代广场上,有巨鹰展翅一掠而过。据说,全纽约有二百余只巨鹰在游荡,把摩天大厦作为悬崖来热爱,频频攻击烟囱上正在干活的维修工。

隐约有大鸟飞过白莲泾。我手机里的计步器数字渐渐达到一万步,在朋友圈排行榜里处于不前不后的位置。连“散步”这样一种私密、个人化的活动,也被新时代纳入竞争领域——据说,有人把手机放在一种模拟走路的摇摆器上,坐在沙发里看它替自己“走路”;或者把手机拴在宠物狗身上,让它奔跑,替主人赢得某个圈子内的欢呼和奖励。

我没有这样的摇摆器和宠物狗。用真实的双脚走下去,拒绝为声名和利益,模拟出奔跑、先进的姿态。

“水流心不竞”。杜甫的句子。这个沉郁顿挫、多病登高的故乡中原的人,在晚年,在异乡流水面前,终于获得内心的安定。真好。

8

大汗淋漓地走进家门,我显然不是早年此地田野里的农夫。

有白莲泾哗哗流动,有大鸟在空中掠过,而不是只拥有若干虚无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就好。尽管没有白莲,也还算好。像某个人早已失联,但知道她面目全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还算好。

坐在沙发上很快就会入睡,鼾声震天,姿态庸俗。我对有能力夜晚失眠、白日入梦的人,充满敬意——他有强大的内心和独自占有的夜晚。当他终于睡去,阳光灿烂,我在大街、广场、写字楼奔竞,携带海量的无聊和疲倦。

与现实秩序进行对抗的人中,有哲学家、诗人、忧郁症患者。这些台灯、床头灯下的思想行动者,是夜色中深刻的一部分——哲学、诗歌、忧郁,都具有夜晚气质:从具体的事物里抽身而出,在抽象中近于万象,像白莲泾不再需要白莲。

从小说家转型成为散文家的张承志也喜欢夜晚,睡眠不好。他有名篇《静夜功课》,说:“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白昼为鬼,入夜作人”,这似乎也是孙行者的理想:怀中抱子,脚后蹬妻。

白昼的张承志四处游历。倘若为鬼,一个作家,也应该是楚辞中性别不明的美好山鬼——脸蓝,手持笔杆变形而成的桂枝。“鬼”者,“归”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何处是归程?長夜更短昼。

在白莲泾,在上海,我也在昼与夜、鬼与人之间徘徊,充满种种阴暗、隐痛、尴尬、不纯粹。

但我业余写作,在世俗中抵抗庸俗与恶俗,就不至于陷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里去吧。

奉贤海湾:放眼远眺神明

的宁静

1

在此处,陆地结尾,东海开幕。

近海水面泥黄,不见蔚蓝。坐夜航船,天亮可以到达海上佛山普陀岛。那一座岛屿,海蓝与云白亲密团聚,在一座座寺庙周围生发阵雨。

我在奉贤海湾码头上,想了想普陀岛所属的舟山群岛——万山如舟浮荡于东海。眼前泥黄的海水动荡不定,像我与舟山群岛上的某人,在朝两个方向拽着、拧着的一个黄绸质地的湿被单——船、鱼群和岛屿,是被单上的图案?一半泥黄、一半蔚蓝的湿被单。

想象对岸那个可以一起拽、一起拧湿被单的人,苍茫可亲。

海滨游乐场门票十元一张,吸引游人去坐高大的转轮。转轮上的人寥寥无几,且微微。他们在遥望普陀岛方向的一线佛光?更可能在俯瞰一公里外的海滨墓园——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这是法国诗人瓦雷里的名诗《海滨墓园》。

若干辆旅行社客车停在海滨墓园门口——那些举三角旗的导游,在墓地内如何导游?他们会举着喇叭说:“这里是人生最后一站,累了的游客就不用再上车了,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吧!”我有些好奇,但止步不前。我虚脱的身体,必须远离有力的幽灵。

2

奉贤,即敬奉前贤——孔子的学生子游,即言偃。常熟虞山有言子墓,即言偃之墓。墓前牌坊上镌刻四个大字“南方夫子”。

在孔子的众多学生中,吴国人子游,是唯一来自长江以南的求学者。在孔子引领下,子路、子游们作为中国早期的思想者,建立起了道德、礼仪、秩序、美学等等知识体系,从而使汉家人性得以涵育光大。

在《论语》中,子游屡屡出现,提问或回答提问。比如,关于丧礼,子游认为:尽哀即可,不必把自己哭死过去才能表达孝心。再比如,对待君主、友人,子游认为:不要没有距离感地唠唠叨叨,否则自取其辱、孤立无朋等等。

离开孔子后,子游出任鲁国武城宰。孔子来访,听到小城里弦歌四起,问子游是怎么回事。子游解释是用音乐教化民众。孔子笑了。子游说老师教导过我,官员学习音乐就有仁爱之心,那么百姓学习音乐也会易于管教啊。孔子听了,有些惭愧,言偃说得对呀,我戏言而已。孔子善于嘲人,也长于自嘲,就比塑像里的那个圣人可爱了。

子游捧上两把武城蜜枣后,孔子吃着蜜枣,更开心了。问子游,在这里发现人才没有啊?子游回答,发现一个明叫澹台灭明的人,他从不走小路斜径,没有公事也从不到我房间来说闲话,是一个正直有为者。

考察完子游的履职情况,孔子感叹,吾门有偃,吾道其南——有了子游,我的思想就能在南方广为传播了。一生没有越出中原,这是孔子的遗憾。

后来,子游、澹台灭明先后越过长江,在南方这一当时的荒蛮之地,办学兴礼,启蒙众生。暮年,子游定居东海边,开馆授课。去世后,当地百姓建立“奉贤祠”。这一方城阙人烟,也就被命名为“奉贤”。

子游之后,南方有了自己的思想——充满盐粒、风声和渔火,有力、广阔、明亮。

3

绿堤蜿蜒,有两个人带着孩子放风筝。风筝线漫长,似乎可以把天地缝纫在一起。漫游的亡灵们累了,就能顺着风筝线从天上滑落地面,回到人间?

油菜花盛开,大面积抵抗死神的阴影。

想起“田野调查”这一人类学学科概念:直接在现场观察、研究,得到数据和初步结论,这是书斋工作的必要前提和基础。一种方法论,因“田野”二字,充满诗意。

拐进油菜田,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田野调查者,只差手拿小笔记本和钢笔了。多年前,费孝通先生穿中山装在江南田野走动,手拿小笔记本和钢笔。现在,身上沾了些许油菜花的花粉,鲜艳的黄,使我显得有些轻浮——没有小笔记本和钢笔在手,一个男人在鲜艳的包围里,不容易保持端庄和沉静。试图拂去,那黄反而像油画颜料一样印在衣襟上。蜜蜂在周围出现,说明我含糖量有所提高、毒素下降。它们飞得慢,身体超重,像微型直升机,能顺利在蜂箱里着陆吗?

一群鸭子从庞大梨园里缓慢浮出,扑入池塘,原本低沉的嘀嘀咕咕声,突然高亢起来,开始嘎嘎嘎嘎议论我所未知的事情。四月,梨园白,池塘暖。鸭子身躯庞大,腿细弱,在水里游动比在地上行走要轻松愉快。但梨园里有虫子、草、蚂蚱,吃了一阵水里的小鱼、贝壳之后,鸭子们又摇摇晃晃上岸,嘀咕着,喘息着,朝梨园深处缓缓而去,调整饮食结构。

鸭子只能散养,适宜在水和果树间生活。虫子、草、蚂蚱、小鱼、贝壳之外的饲料和添加剂,它们一概拒绝,就无法像鸡、猪、牛那样规模化养殖。这个梨园和鸭群,被高高的细铁丝网漫长地围了一周。这樣的网,在上海郊区屡屡可见,尤其在海湾一带。我蹲在河塘边数了半天鸭子,但它们不断变幻的格局,使数字一直无法明确。梨园女主人笑了,揭晓答案:三百二十五只。

梨园中央有巨大鸭棚。

4

作家巴金、诗人辛笛、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等等作家、画家、表演艺术家、学者、医生、记者,都曾经在这一带的各个五七干校劳动,拥有养鸭养猪一类的农事经历。

如今,那些农场成为海湾森林公园,种满梅花、牡丹、松树,在大海的衬托下成为美景。一部分五七干校旧址,化身为上海旅游专科学校、华东理工大学等等高校的校区——在奉贤,知识与知识分子终于重获古老尊严。

辛笛是九叶派诗人之一,其他八位诗人是穆旦、郑敏、陈敬容、唐祈、唐湜、袁可嘉、杜运燮、曹辛之。九片叶子,在抗战时期萌发新绿,虽历遭磨难,始终坚持与光合作——以光合作用,保持对于人性的信心,使语言充盈叶绿素和氧气。

在奉贤,日常生活能力很差的辛笛,年近六旬,学会种菜、拔草、插秧、沤肥、开沟挖渠、挑水,学会用竹子制作衣架、肥皂盒、台灯座、灯罩。猪圈里的小猪听到饲养员辛笛的脚步声,格外欢喜、喧闹——他口袋里总是装着节省下来的砂糖,冲糖水给没有奶水可咀嚼的小猪吃。喂完糖水,站在猪圈旁边的小桥上,面对薄雾笼罩中的大海,辛笛的诗人气质终于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吟诵起苏曼殊的诗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2004年,辛笛去世,终年九十二岁。与穆旦等友人相比,算是获得一个完整、平静的暮年。像河流终于流进大海,没有中途失踪。

5

梨园女主人穿着围裙,腰间系一巨大钱包,向行人兜售鸭蛋、鸭。鸭蛋十元钱一个,鸭子一百六十元一只。与我聊天过程中,她卖掉两只鸭子、四十三个鸭蛋。

“都是你们上海人来买的。”她这样说,好像“上海”是另外一个地方,与她没太大关联——鸭子、鸭蛋,大概比她与上海的关系更好。

依靠梨园、鸭子和一片稻田生活,“不累,海边空气清爽,吃自己养的鸡鸭、自己种的菜和米,喝自家的井水,比你们过得安心。就怕生急病,离上海远。”

她家曾经世代是渔民,有大船小船去普陀岛以外的远洋捕鱼,也运货到山东青岛、浙江宁波。“现在都改行种地,或进城做生意了。捕鱼辛苦,艰难。我们海湾有梅花节、菜花节、梨花节、桃花节,就是想把你们招引来过节——你们不过节不出城啊!春天你们来看梅花、油菜花、梨花,夏天你们来摘梨。秋天以后你们就不来了,城里桂花多——阿拉梨花、油菜花土气,进不了城呵。”

我说:“那桂花也是咱海湾的花进城去打工的吧?”她哈哈大笑。问她奉贤祠在哪里,她说早没有了。子游的事迹,大概她也不清楚。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辛笛写于1934年的成名作《航》。笔杆也像桅杆。笔杆上的人语,从春秋时代不休不息吹过来,告诉我们从前的雨、从前的星辰。

现实的海风带着新鲜泥土气息,一阵一阵吹来,修正、安抚我的嗅觉和南方思想。

一群白云像白衣贤人,在那片巨阔的油菜田上空,散漫而去。

安福路:在即兴演出中

等候高潮

1

由若干小剧场组成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安福路。一条因话剧而著名的小街。

在安福路,可随时与戏剧界的大腕,附近上海戏剧学院的红男绿女,擦肩而过。“去安福路看话剧”,是朋友、情侣之间时尚的约会方式——去安福路,看另外一种说话方式,非现实的诗意说话方式。

这些只容纳一百人左右的小剧场,上演剧目都成为整个城市热议的话题:《艺术》《皮脸》《短打契诃夫》《卡布其诺的咸味》《偷心》《天堂的隔壁是疯人院》《和我的前妻谈恋爱》《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主题偏爱于回忆、遗忘、杜撰、想象等精神活动的表现,与上海大剧院、美琪大剧院中上演的现实主义题材的《白鹿原》《日出》《雷雨》等等剧目,构成反差和对比——现实主义是大的,应当让两千人以上的观众乃至大剧院以外的人民,形成共鸣共识而非歧义;超现实主义是小的,自我的,尖锐的,刺破独属于一个人的梦境。

荒诞、变形、自嘲、爱情,这些元素,是一部小剧场话剧获得成功的秘密——荒诞,使人震撼;变形,使人陌生;自嘲,使人愉悦;爱情,使人忧伤……

黑暗的观众席上,一双双眼睛透过“舞台之窗”,偷窥,继而怀疑世界的真相与幻象,获得隐秘愉悦——一场小规模的集体偷窥,使观众们在两小时左右的时间内,逃离世俗生活中的角色:警察,官员,火车司机,流浪者,教师,作家,学者,记者,银行职员,地铁司机……唤起彼此同谋同道的感觉,摆脱大街人流中的孤单和平庸。

需要一个剧场,使我们成为旁观者。类似于需要咖啡馆,使我们有理由躲在某个角落,凝视窗外行动着的人流和事物,幸福感就油然而生:终于甩掉命运,这一只贴地而嗅、追袭不止的老狗。

2

上海,理性、商业之城。长相被称作卖相——可以买卖的相貌。卖相好的人,拥有不寻常的命运,为作家、艺术家们提供灵感和表达动力。

在上海,一个男人约另一个男人喝酒,“另一个男人”在去酒吧的路上猜测:“签合同?还是为借钱?怎样才有回旋余地?还是AA吧。”一个男人约一个女人吃饭,女人中途走进餐厅洗手间对镜补妆,暗自盘算:“这个男人是为了和我一次性上床,还是一生性上床?菜又点得那么丰盛……怎么办?做女人难,做性感的女人更难呀。”

在理性、商业的上海,剧场,这一个感性、性感的地方,适合恋人们借鉴演员般的话语方式,为爱情提供参照和资源——爱情,就是一桩发生在情人之间的小话剧。对白不够,身体弥补,身体疲劳就熄灯闭幕……无人旁观,或悲或喜或不了了之,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坐在观众席上的阴影内,目睹舞台上情侣间的绚烂或哀凉,他们对编剧的想象力惊叹或不屑。走出剧场,女人会对男人妩媚一笑,伤员般粘在这个战友身上——安福路上停放的一系列轿车,像停战后的坦克,周围落叶如弹壳。当然,女人男人之间的目光,也可能因为这一台话剧而突然变得陌生、游离、避免接触。

一对情人“自己的话剧”的情节走向,有可能在次日清晨改变——以舞台上的男女为镜,看到自己爱情中的一个个漏洞和破绽。

3

假若某个人独自来看一场话剧,在剧场内随意选择某个位置坐下来,他两侧的空白,直到接近满座以后才会有人犹豫不决来试探、填充:“请问这里有人坐吗?”周围,大都是结伴而来的朋友、夫妻或情人。

两个人结伴来看话剧是合适的。独自看一场话剧,他,或许是路过上海的异乡人,被这场话剧或这一剧场吸引,在旅馆放下行李,匆匆赶来。他也可能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异乡人,独身,没有合适的同伴尤其是女伴来消除孤独,只能在那些话剧演员的独白、对白中,贪婪捕捉昔日情人的语调和气息……

为避免过度彰显自我,他可能在走廊上持久徘徊,状若等待一个迟到的人,直到剧场转暗帷幕开启,才在剩余空位上潦草坐下。旁边是上海戏剧学院做着明星梦的学生,手捏某个著名演员刚刚签名的话剧广告单,满脸的明媚、激动和无知。

“一代新人的生活开始了。他们的话剧开始了!”缩在阴影里,一个孤独的观察者,嘀咕着、嫉妒着。

4

安福路201号,一个花园式别墅,三层结构——曾经是若干旧人的舞台。

草木掩映下的两个石狮子,微微绿,想变成绿狮子?与外滩那两个著名石狮子形似,神不似,有些逍遥和惆怅。目前,此地是一家演艺培训中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是上海戏剧学院实验话剧团、青年话剧团的团址。继续向前追溯,则是国民政府上海市市长吴国桢官邸。吴国桢与周恩来有同窗之谊,义结金兰,最终却走了两条道路。1949年,吴国桢担任台湾省长,终老于岛上。

复上溯,此地曾是著名汉奸潘三省和上海名媛王吉的私宅。

潘三省在日本人的庇护、支撑下,开立多家赌场,出任数家银行、企业的董事长等要职,以“小杜月笙”自居,名聞沦陷时期的上海。平日去武定西路上的会员制赌场“兆丰花园”,接待形形色色的要人、日本人——门前有日本军人牵狼狗把守,楼上有赌具、烟具和风情女子。兆丰花园,目前是上海爱乐乐团的地址——乐器比赌具和烟具嘹亮、动人。

王吉,面若桃李,初为伴舞女郎,舞风妖娆如春风中动荡不定的桃李树。精通英语、法语、日语,擅画梅花,被画家符铁年收为弟子。有唱功,与梅兰芳合作《游园惊梦》,惊艳上海滩。1939年,在愚园路一幢花园洋房创办“春秋戏剧学校”,设有戏剧、话剧两个专业,亲自授课。初恋对象为严姓公子,家境清寒。后嫁一秦姓汉奸官员,发现其情感史复杂,遂离婚。秦纠缠不已,王吉说:“你以为你是汉奸就能逼我复婚?我再嫁一个比你凶恶,比你有钱的大汉奸给你看看!”

潘三省被王吉的豪言壮语召唤,自荐:“我符合条件吗?”王吉笑了。两个人就在安福路潘公馆结婚。一场新话剧,开始了。女主角王吉穿着拖地黑色旗袍,如同黑夜里的桃李树,照拂其他演员——那些汪伪政府要员,在安福路、潘公馆出出进进,成为潘和王两个主角之间剧情的背景、伏笔和动力。郑苹如刺杀丁默邨,就是在潘公馆吃完饭后,发生在南京路上西伯利亚皮草店的另一场男女话剧的高潮。

后来,潘三省恋上其他女子。王吉与初恋严姓公子复合,去香港,此后默默无闻。

王吉被誉为“乱世佳人”——在乱世中成为佳人,那乱世,就是适合她的一个好剧本、好剧场。天下太平,就演不下去了。

5

安福路周边是武康路、长乐路、五原路、乌鲁木齐路、华山路。气质与景象类似。曾经属于法租界地区,法国梧桐掩映着街道上巴黎般的风情。

街道旁边别墅连绵,黑色铁质门扉往往紧闭。过客与居民擦肩而过,各怀心事,东张西望,没有了南京路上的匆忙、淮海路上的拥挤。街区幽深、安静,连公共汽车都不容通过,散发出一种无所事事的诗意。

长乐路上有摄影家沙飞旧居。武康路上,有一个小巧、圆弧形、铁质的朱丽叶阳台,供许多少年仰望,那姿态像在表演罗密欧?街道、弄堂也是舞台,无数旧故事落幕,余音缭绕。陈立夫、陈果夫、李及兰、曹荻秋、黄兴、唐绍仪、姚文元、贺子珍……这些官员、革命者、文人、巨贾,次第出现于安福路周边街区,在各自剧情里独白、对白,为上海贡献种种传奇与流言。

游客徘徊流连,盯着保护建筑铭牌上的说明文字,像话剧观众读剧本梗概。但它们过于简略、含混,留下巨大想象空间和不确定性,以便于各种新人产生代入感,想象自己成为其中的主人公、配角、剧务、道具师、化妆师。

华山路上有著名的华园,曾居住一对京昆表演艺术家俞振飞、言慧珠。1966年的一个深夜,言慧珠用白绫结束生命。遗体被运出华园,还光着一双脚,俞振飞拦住不放,为这个因性格差异巨大而分居多年的妻子,穿上丝袜。一个进入剧院、走在街头总是引发惊叹的美艳女子,烟消云散。

年逾花甲的俞振飞则咬紧牙关,活下来。俞振飞使昆曲小生这一类型,由脂粉气变为书卷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与武汉京剧团的李蔷华结婚。邓小平夫妇曾经宴请俞振飞、李蔷华。京剧名角关栋天,即李蔷华之子。

俞振飞文章也很好,描写过昆曲中的两种主要乐器:笛子和小锣。他说,最好的笛师在伴奏时会扔掉自己,跟着演唱者的气口和尺寸,紧密回应,锦上添花,“倘若唱得没有交代,怎能埋怨笛子配得不好呢?”小锣也能打出气氛,“为演唱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他回忆,苏州河沿街一家响器铺里有位老师傅,极有本领,“买客需要小锣定什么调,他手里的榔头‘呯地一下,就能打出什么调,真是‘一锤定音!”

一代代的气口、尺寸、音调,各自琢磨,交相应答,成就种种喜剧、悲剧、闹剧,在上海滩不休不息。

但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剧本,即兴演出吧,等候高潮。

6

安福路旧称为“巨泼来斯路”。不知道是法国的什么人名或地名。东西全长不到一千米,最西端是一家著名的咖啡馆“马里昂巴”,坐满散场后的观众、卸妆后的演员。也有美女在此守株待兔,等候某个兔子一般狡猾的名导,撞上某种抽象的树,来转折她的剧情和命运。

咖啡馆的名字,源于法国“新小说派”代表罗勃·格里叶编剧、阿仑·雷乃导演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一部形式感探索性很强的电影。故事梗概:主人公男人x告诉女人a,一年前,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爱,她许诺一年后的今天携手出走。a面对陌生的x难以置信。x不断出现在a面前,描述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细节。a恍惚,怀疑自己记忆的可靠性,相信或许真有一些事情,在去年发生于两人之间——记忆与现实发生冲突和纠缠,镜中之镜,呈现可能的“去年”。情节凌乱,对话诗意盎然。

这家马里昂巴咖啡馆的主人,大概也是恍惚的人。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剧场之外,在“非现实”的安福路,一家用旧英文报纸糊成天花板、各式淘来的旧家具作为桌椅、老式唱片机挥发出轻柔音乐的咖啡馆取名“马里昂巴”,是合适的。相爱或相怨的人,脚碰脚,面对面,怀疑记忆、修改往事,在对方身上重组一个崭新的、可能的自己,重组另外一种去年的生活,是合適的。

在剧场内沉浸于回忆、遗忘、杜撰,在安福路以外的上海,或全中国,将各自生活按照现实逻辑进行到底。活在当下,而不是“马里昂巴的去年”。人人拥有各自可能的往事和明天,继而获得虚拟而真实的小甜蜜、大惆怅。

剧场,以及剧场般的夜晚、咖啡馆,对于一个疲倦奔竞、梭游流荡的人,是必须的,尽管它又是无能的——由剧场、夜晚、咖啡馆组成的安福路,乃至整个上海,都那么迷人、虚幻,像可能的去年。

福州路:芬芳的激烈

1

一条著名的书店街。上海书城、上海外文书店、古籍书店、大众书局……在福州路上比邻而居。

二十世纪初期,这条路名为“四马路”,与大马路即南京路平行,垂直于黄浦江,以青楼逶迤、红粉云集、才子出没而名噪江南。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商务印书馆等出版社,及《申报》《时报》《新闻报》等报社,林立于周边街区——树林般密集挺立于福州路,以及附近的望平街等等街道。最初的印刷机从国外进口,在十六铺码头上岸,靠一群公牛努力拉进福州路,引来市民围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文化出版业繁盛期,全国百分之九十的书刊在福州路生产。一万多名才子在此依靠稿费就能有不错的生活,比如,可以在周围青楼里有固定的桌子来写字、喝茶、调情。

陈独秀在此创办《新青年》。四马路上的新语言、新思想、新冲动,四匹马也难以追步。

李欧梵说:“晚清的通俗小说,只要涉及到维新和现代的问题,几乎每本小说的背景都有上海。而上海的所谓时空性就是四马路,书院加妓院,大部分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四马路。因为当时生活在上海的作家大都住在那里,晚睡迟起,下午会友,晚饭叫局,抽鸦片,写文章。”

写到这里,读到这里,李欧梵和我,大概都觉得自己出生得迟缓了一些吧。

2

“欲兴商业,效管仲设女闾。”太平天国覆灭之后,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思考如何恢复江南生机,提出以上观点及相关措施。

至民国初期,上海纺织业、航运业、金融业、文化业等等业态的繁荣,使城市规模迅速扩张,移民占据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女性从事的职业,除了做纺织工、女佣、艺人之外,或就走了以色事人之路。

1915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调查资料记载,当时四马路有妓院九百多家,可见规模何其浩大。

称呼不一,身份、姿态、价值就差异巨大:被马车拉走,或轿子抬走,或佣人扛在肩膀上走,甚至在路边徘徊等待、观察、游走……走向一张床榻的方式不同,报酬迥异。四马路上的嚣张春色,与元代朱庭玉笔下“鬅松鬓发,束减腰围,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的良家少女态度,反差强烈。

久安里,清和里,尚仁里,东西荟芳里,日新里,同庆里,西安坊,普庆里,会乐里……四马路周围这些石库门弄堂,莺颠燕狂。尤其是万盏灯的夜晚,笙歌鼎沸,诱因浪子才子们流连不返。妓女们的花名类似笔名、艺名,在橱窗里、灯笼上、晚报广告版里竞相闪耀。最显著的花名是“林黛玉”,四马路头牌名妓,妓女选美获奖的“四大金刚”之一。这个原名“梅逢春”的女子,患过梅毒,眉毛脱落,就自创一种“大关刀眉”,在妓女行乃至普通女性中风行一时。

四马路上的女子,是晚清、民国时代上海风尚的引领者,其着装、发型、化妆、吟诵,影响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度的审美。“五四”前后,一些妓女因为不熟悉“爱国”“同胞”等等新名词,与客人缺少了思想沟通能力,以致门庭冷落。在上海寻花问柳的男人,亦须能听懂并说苏白,即苏州白话、苏州评弹念白的话,否则就无法体会与那些女子言情叙事过程中的幽妙。“寻花问柳”一词,本就源于苏州的花街巷、柳街巷这两条烟花巷陌。

四马路上出没的才子、作家,苏白应该都说得很好。甚至北方背景的官员,苏白也要略知一二,否则如何与这些女子弹琴,说爱?

1909年,美国驻上海总领事田夏礼卸任回国,上海道台在马当路尚贤坊内饯行。田夏礼等外籍人士,均携带妻女出席宴会。中国当时礼制不允许女眷抛头露面,如何不失礼、不违规?蔡乃煌急中生智,在四马路选择若干面容端庄的女子出席作陪,场面顿时莺莺燕燕,略胜春色三分。这一场景被记者拍照报道,轰动上海滩。

蔡乃煌系袁世凯心腹爱将,一个能写文章的才子,懂吴语,1916年军阀混战中于广东毙命。

3

在中国民间现代史中,赛金花也是一个热点,一个索引。

她本就是苏州女子,姓赵,奶名“彩云”。家族从事典当业,后衰落。十三岁的彩云被哄骗到花船上应酬客人,遇到五十岁的晚清状元洪钧,出嫁为妾,随丈夫出使俄、德、奥、荷诸国。

洪均病逝,彩云只有十八岁,被洪家驱逐,来上海谋生。在四马路附近买房子,包养两个姑娘月娟、素娟,做生意。生意好,客人盈门,彩云自己就也挂牌应酬,芳名“曹梦兰”,但只在周六、周日出场。后来,爱上一个名叫孙三的男子,随他去了天津,继续应酬名人,恩客如云。

八国联军进北京,天下大乱。金松岑、曾朴合著的谴责小说《孽海花》,云“赛金花结交瓦德西,金銮殿缠绵无穷尽”之种种情节,无法证实。此时,赛金花已年长色衰,大约只是靠德语为那些德军下级军官找找女孩子而已。

人间稍安定,赛金花又被一群深感蒙辱的洪均友辈逐出北平,回上海,继续卖笑生涯。所租居的门楣上挂着“京都赛寓”之匾额,以民间传说来广告自己,直至1936年病逝。

旧照片中的彩云或者说曹梦兰,艳丽异常。“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在唐朝就有这一感叹。

刘半农、齐如山这些民国文人,熟悉赛金花,认为她的德语“稀松得很”。

4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锁眉。”言情小说常有这一类艳句,去四马路猎艳的文人,或许会背诵给枕边人听。女子就吃吃地笑。——想象力总是指向身体、青春、美。年轻人的情色,天真、自然、直接,在行动中完成表达。

在晚年,一个皱纹如尘埃层层堆积的疲倦者,如何抵抗恐慌与纷乱?南宋诗人陈与义提供了一种方法:“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四马路乃至整个上海,小阁楼很多很多,屋顶上开窗,称为“三层阁”“老虎窗”。没有住过三层阁上老虎窗的人,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一直住在老虎窗下三层阁里的人,像笼中虎,就枉为上海人了。

江南一带男女,大抵上都是东晋、南宋两次著名南渡者的后代。苏白中残留中原土语。一个人由绚烂少年、激烈中年,再到逼仄晚年,也历经一次次“南渡”——时间的刀兵步步紧逼,人生渐渐失守、撤退、偏安,终有一个好怀抱能够收留,哪怕一夜一昼,也算不那么凄惨。

“吴姬越艳楚王妃”“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两句唐诗分别是王昌龄、王翰的。在四马路上左顾右盼,后世才子都会用自己的口音,默默念叨前朝的美与醉吧。

5

清末民初,上海这一座大城吸引众多日本作家来此游荡、观察、写作。他们坐船到汇山码头,登陆。码头原址,大抵上位于北外滩靠近提篮桥的地方,今已渺然不可寻觅。

横光利一在1928年来了,停留月余,写下长篇小说《上海》,涉及到四马路一带:“……舞厅的樱花在最后一支爵士乐中颤抖。转过来转过去的短号和长号,从吹奏乐曲的马尼拉人黑皮肤中呲出来的牙齿,舞厅酒杯中玉液琼浆的波纹,飘落在盆景树木丛中的尘埃,身披人们抛过来的纸条翩翩起舞的舞女,三色聚光灯在腿与脚、肩与腰的旋律中忽明忽灭。耀眼的项链,上仰的朱唇,滑进对方大腿下的大腿……”

这些项链、朱唇、大腿,就是四马路某高级妓女身体的一部分,资本的一部分。

此前,1921年春夏之间,二十九岁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中国的北京、南京、汉口、洛阳等地游历数月。对上海,印象不好:马路的混乱,车夫的狡黠,旅馆的肮脏,城隍庙湖心亭的破旧,英、法、美、德诸国水兵的醉舞与招摇……所谓“繁华之都”,也是“罪恶之城”。

让这个日本当红作家赞美与感叹的事物,只有两种——

一是中国戏曲中道具的简明与暗喻。舞台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就能代表山川、海洋、宮殿,“甚至连一棵树都用不着”“出人意料的美”。

二是四马路一带的女子。在一个名为“小有天”的酒楼里,朋友余先生操持了一次饭局——“饭局”一词,最初就是指邀约高级妓女聚餐、调情。后来,“饭局”被民间、官方屡屡使用,忘记其根源于上海的烟花巷。“在饭酒之间博弈一局棋”的隐喻,中国人倒是都能心领神会。“二桃杀三士”“杯酒释兵权”“煮酒论英雄”……都是发生在饭局上的故事。那一天,余先生在红洋纸上写下一张邀约妓女陪酒的局票送出。不久,就有几个叫“爱春”“时鸿”“天竺”等等艺名的女子,前来陪坐、斟酒、唱《汾河湾》。余先生问芥川龙之介的感受,他回答,她们比日本女子美。美在何处?回答,在耳朵,“日本人从古至今一直把耳朵藏在油光可鉴的鬓发之下,中国女人的耳朵却享受着春风的吹拂,还被郑重其事地垂上了镶嵌宝石的耳环”。

春风吹拂着耳朵之美,真好。日本没有这样的美。

6

平望街与四马路垂直交叉,俗称“报馆街”,后被更名为“山东路”。

这一条街道上生成的著名报纸《申报》,创办者是英国商人安纳斯托·美查。1912年由史量才接办,兴建起一座五层大楼,成为一家集编辑、广告、排版、印刷为一体的现代化报馆。从袁世凯,到蒋中正,均欲收买史量才,未遂。坚持抨击时弊、爱国济世。1934年底,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于中国现代第一条公路——沪杭公路。他曾出资参与建设这条公路。多么富有意味——反动者,试图杀死一条公路、一个国家的现代性?

《申报》旧址,如今被改建为咖啡馆。穹顶高远,可以让仰望者的目光反映出星光一般的灯光。墙上,贴满世界各地老报刊。服务员身穿背带裤,头戴报童帽。菜单上印着一个手持喇叭呼喊的少年。我也张着嘴巴,没呼喊,静静咀嚼这一咖啡馆的招牌菜——烤茄子披萨。

我上二楼、三楼,没有听到鸽子叫。史量才曾经把《申报》大楼顶端建成鸽舍,养了五六百只信鸽,让它们在记者和报馆之间传递文稿。在启明中学读书的杨绛,曾经来这里看望当时担任《申报》副总编和主笔的父亲杨荫杭。她听过这里的鸽哨。当时,她还不知道無锡城里有一个叫钱钟书的少年,正为未来的相遇而埋头读书。

杨绛的姑姑就是杨荫榆,北京女子师大校长,因开除许广平、刘和珍等学生而被鲁迅痛斥,后居苏州盘门,因谴责日本军人暴行、庇护女生而遭杀害。杨荫浏是杨绛的同族长辈,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无锡为阿炳的一首二胡曲录音,并定名为《二泉映月》。其旋律大致上来自风月场中的艳曲小调《知心客》,四马路上徘徊流连的人,一听,就明白了。

坐在也许就是杨荫杭的编辑室改成的放映室,我看了费穆的黑白电影《早春二月》。清末民初,就是中国的二月——春寒料峭,但夏季不可阻挡。

1896年8月,梁启超在四马路上创办《时务报》——“十日一册,每册三万字,经启超自撰及删改者几万字,其余亦字字经目经心。六月酷暑,洋蜡皆变流质,独居一小楼上,挥汗执笔。”“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梁启超如是说。正是他创造了一个新词语——“中华民族”。新词语,就是新世界、新命运。

1906年秋,于右任受孙中山要求,在平望街创办同盟会报纸《神州日报》,首次采用公元纪年,废弃清廷年号。此外出现的报纸,还有《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时事新报》等。

每天清晨和下午两点,平望街、四马路挤满报贩,等待散发油墨气息的新报纸。他们用三轮车、汽车甚至肩扛手提,以最快速度将上海声音,传递向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众多报刊集中出现于四马路周边街区,是为了利用租界内相对宽松的新闻出版政策以立足。但租界当局往往受到清廷、北洋政府、日本、汪伪政权、南京政府等等方面施压,屡屡将激进报刊查封查禁,甚至将出版人逮捕审讯。但四马路、平望街上现代性的声音,不屈不息,为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提供一波波思潮、旁白和动力——

“瓜分惨祸依眉睫,呼告徒劳费齿牙。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漂泊我无家。”这是秋瑾的诗。秋瑾1907年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仅仅出版两期后,她就被清廷逮捕杀害。

鲁迅的短篇小说《药》,1919年5月发表于《新青年》杂志。小说中的“夏瑜”,隐喻秋瑾。

梁启超、于右任、史量才、秋瑾、陈独秀、鲁迅们,在上海,在这些街道,反对人血馒头,用笔墨纸张为中国开一方疗疴祛疾的猛药。

7

1915年,革命党人、同盟会元老夏之时,像一场立夏时节的热风,出现在四马路上的青楼里,出现于被呼为“小西施”的一个女子渐渐升温的芳心。

两年前,小西施十三岁初入四马路,拍下黑白照片:端坐,两手并拢胸前,没有佩戴任何饰品,面目清新如早晨——让龌龊的人感到羞愧的清新早晨。

为给父亲治病,母亲含泪将读私塾的女儿,送入青楼做“清倌人”——卖唱,不卖身。母亲捏着女儿换来的三百大洋,承诺三年后接她回家。三年里,小西施被老鸨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充满了成为四马路上头牌女子的潜力和高额回报率。陪酒,陪唱,陪聊天,表情淡然,就愈发冷艳。周围是打情骂俏声、麻将声、琵琶声、更夫梆子声、哭泣声……她明白,自己终将会沦陷在这些声音里,无家可归。

用青楼掩饰战场,以身体掩护灵魂,比如蔡锷与小凤仙。正在躲避袁世凯追捕令的夏之时,与小西施,在四马路上暗生情愫、云起巫山。

夏之时表态以金钱为她赎身。她摇头:“我自己想办法走出去。花你的钱走出去,我一辈子心不安。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结婚,不作妾,你也不能再娶妾;带我去日本读书;我和你一起做事业。”眼前这女子,这喜欢读书看报的女子,让夏之时内心震撼如炮火中的大地。

某夜,小西施用计灌醉守门人,疾步逃出四马路,在约定的一家旅馆里与夏之时相会。她有一双幼年时拒绝被父母缠裹的大脚,这双大脚回报了她一条非凡大路。

次日,十五岁的小西施随同二十七岁的夏之时,在汇山码头坐船去日本。结婚后,入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生育。后蒙蔡锷召唤,夏之时回四川故乡,率军征伐,名动天下。小西施成为夏家特殊成员。从被拒斥,到不相疑。不久,夏之时受挫于军阀内讧,离职隐居,沉迷于鸦片馆、酒肆与欢场,对妻子女儿非打即骂。小西施苦口婆心,无效。要求离婚,不允,就主动“净身出户”,不要一分家财,带四个孩子回上海,成为热点新闻,震惊巴蜀和沪上。报纸标题醒目——《娜拉出走上海滩》。

这一年,是1929年。

小西施,用典当行里换取的资金在上海滩创业——群益纱管厂,受毁于1932年淞沪抗战中的日军轰炸。川菜馆“锦江小厨”“锦江川菜馆”,率先在中国使用一次性筷子,雇用女服务员,促其经济自立。彪悍川味,吸引杜月笙、黄金荣等等大亨名流频频光临。菜馆也成为掩护各党派人员聚议抗日、藏身逃脱之地。她也曾带四个女儿去听鲁迅演讲。其中一个女儿,后来去苏北参加了新四军。

1937年,小西施与许广平等人创办《上海妇女》杂志。1950年,受國家和上海市要求,小西施在地产大亨沙逊建造的华懋公寓基础上,创办国宾馆“锦江饭店”——一个诞生《中美联合公报》、接待无数政治要人、发生许多事件的饭店,目前已扩张成为著名的企业集团。

这位小西施,就是被周恩来尊称为“董先生”的董竹君。

锦江小厨、锦江菜馆、锦江饭店,标志图案也是董竹君设计的——一片竹叶。锦江,是夏之时故乡的一条江。与这条江有关的诗很多,比如,杜甫的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唐朝女校书薛涛的诗:望江楼上望江流,人自望江江自流。人影不随流水去,江声不断古今愁。

晚年,董竹君床头仍然摆着前夫照片——骑在马上的英俊革命者。下了马,离开马,这一个人就失神了、落魄了。

回想起四马路上的灯火和爱,董竹君大概会伤心,像细雨里的早晨。

8

四马路中段,有芥川龙之介进去看过京剧的逸夫剧院。原名“天蟾逸夫舞台”,中国南北名伶神往梦萦之地。梅兰芳、周信芳、荀慧生、尚小云等等大师先后在此登台扬名,梨园中有“不进天蟾不成名”之说。

我曾进入逸夫剧院,看一场田汉编剧的越剧《情探》。名妓敖桂英与薄情秀才王魁之间的情感故事,在四马路上演出,很合适。“郎君今年二十五,桂英今年二十秋,青春结伴烟波走,学一个范蠡大夫泛扁舟。”敖桂英的咏唱,绕梁三日,像四马路上的佳人在对某个才子言情表意。

逸夫剧院对面是三山会馆旧址——福州境内有于山、屏山、乌石山。三山会馆即福州会馆。同治初年的福州籍水果商人,或者说古往今来的中国人,都善于运用借代这一修辞手法,都明白:婉转传情达意,最有力。福州籍商人在这里每月聚会一次,交流行情,商议救济、婚丧、祭祀等等大事。后院中往往有棺材暂厝,死者等待回到故乡入土安息——不论在上海如何腾达,他总是一个客居者、游荡者。这会馆运行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关闭,成为杂货店、水果店。目前被建筑公司包围再造,应该不再是三山会馆了。

当代人已经不需要一个故乡、乡亲和会馆?在繁嚣的上海,一个人不孤独或者爱孤独,与自我争辩、和解,相依为命。

周围弄堂,像上海其他区域一样安静。弄堂深处旅馆多,大抵上就是由早年妓院转型而成——格局独特,无法改造成民居。类似于附近一家民国时代的“又日新浴室”,同样因格局独特,侥幸保存到今天,只不过把名字改成“又日新桑拿”。同理,福州路东段的租界巡捕房,后改成民国政府的警察局,1949年以来是公安局——

结构决定功能,功能就是命运。一条街道,一座城市,一个人,大抵如是。

不知道早年的才子写完文稿、喝罢黄酒,是否再进这“又日新浴室”清理、洗涤一番自身。路过“又日新桑拿”那一天,我有进去探看的冲动。但门口竖着的牌子上写有“浴场推油”的字样。这是什么油,谁来推,又如何推?我想象着、抵触着,疾步而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妓女们经过培训,更名改姓成为贤妻良母,隐身于满城灯火,宜室宜家。

9

四马路的大名福州路,来历如下:

某外国商人在福州泊船上岸,爱上当地一女子,纳为己有。因太爱这一女子,就把自己投资置业的上海四马路命名为“福州路”。显然,他有情怀,更有财力。一个情怀、财力兼备的人,才能在上海这座城市留下印迹、成为谈资。他不懂苏白,只爱闽南语。

如今,福州路上书店没有那么“林立”,至多算是还有那么“几棵树”,招引爱书人“凤还巢”。畅销书,大都躺在书店进门处醒目的明亮光线里,像四马路上旧时代的畅销女子?哲学美学一类书籍在偏僻角落,如深山隐者。销售量欠佳的书籍,布置在书柜最高处,目光难以企及,需登梯子访问,像去访问落难的旧人故交。

曾在一书店闲翻田汉随笔集,数次看到“芳烈”这一陌生词语。“芬芳的激烈”?“激烈的芬芳”?不知道是不是田汉创造了这词语。喜欢,田野上一个埋头劳作的汉子,被夏日、植物、泥土混合而成的芬芳和激烈,浩荡包围。

我目前的生活,似乎正处于“芳烈”的反义词——“枯寂”。

田汉在上海生活多年,与郁达夫等友人建立“创造社”。与鲁迅关系紧张。他在四马路或者说福州路逛街、访友、买书、喝茶、听戏、怜红爱紫、恨满西风,回家写《扬子江的暴风雨》《风云儿女》——中国的芬芳和激烈,满纸汹涌。

福州路所处地段之下,有地铁二号线掠过,像那几棵“书店之树”的根系,东西蔓延约八十公里,联结浦东机场、虹桥机场这两大航空港。福州路东端,两侧高大古典建筑对峙而成的空白处,如窗口一般打开,吹入外滩和黄浦江上的风、对岸陆家嘴金融区的云朵——

风和云朵说服福州路上一代又一代沸腾的才子,抬起头来,看江水携带旧情前欢,日复一日东入海。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