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路的常青

2020-03-24 08:45江北
清明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军常青舞蹈

江北

我又开始写小说了。在空无一人的店里,阳光营造出一条歪斜的河,漂浮的尘埃在老板雄壮的鼾声中翩翩起舞,炉灶虫子一样蛰伏,我就像徘徊在某个街道,等着遇见命中注定的人一样,想着我的主人公。

最后,在大脑的海马沟附近,我尾随了一个叫常青的小伙子:瘦而高,长脸,下巴前突,超宽眼距,长长的,仿佛时刻会发生叛乱扎进眼睛里的头发,走路一窜,一窜,看上去如同惊慌失措的兔子。他的神情也像兔子,无辜,以及一种怯懦的执拗。我记得有个电影叫《银河护卫队》。每次想起常青,我脑海里就浮现出电影当中树人克鲁特的形象,当然了,如果他也有克鲁特的重生功能,那么我会很高兴我现在叙述的不是终结版。

在青年路东西两侧,除了餐厅、咖啡厅、生活超市、美发美容、小旅馆、钢琴舞蹈等大约三十几家经营业户外,还穿梭有一支外卖队伍。之前,这条路还有个名字,园艺路,后来改成青年路,就是因为这条路上青年占了大多数。在这些青年中,或者说年轻的创业者中,最引人关注的,是路东原小军美发中心里英俊能干把一间最初只有十平米的小美发屋扩展到现在八十平米、上下两层的原小军。还有一个就是春天出现在路西舞蹈教室里漂亮得惊人的雅子。

常青来到青年路之前也就是舞蹈教室刚出现在路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当时,青年们第一时间跑到原小军的美发中心,或坐,或倚,或站,难抑激动地说着雅子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灵秀的眼睛,粉红的嘴唇,小巧的鼻子,以及细柳腰肢,轻盈长腿。而一贯喜欢跟青年们嬉笑的原小军,却不说,面向玻璃窗若有所思。从侧面看,同样也拥有长长睫毛的原小军,在眨动的睫毛下,眉眼和嘴弯出了意味深长的弧度。

“原小军喜欢雅子。”“原小军要去表白。”不到一刻钟,消息就从美发中心传了出来。每个听到这消息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漂亮配英俊,公主配王子,历来都是最赏心悦目的组合。

一天下午,在青年路旁的斑驳树影里,英俊的原小军带着自信满满或者说志在必得的笑,迈着沉稳的步履走进舞蹈教室。在舞蹈教室窗外的柳樹下,聚集着一路跟随的青年们,他们从玻璃窗里看见原小军和漂亮雅子面对面站着,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不妨碍思维飞跃到浪漫的画面:深情表白,热泪盈眶,紧紧拥抱,然后慢慢地嘴唇对接,再然后……

天空白白的,阳光暖暖的,想象也是火热的,不过结果是这样的:雅子猛然抬起修长的手臂,迅速反转,再反转,再再反转,在这连续的反转中,原小军被螫了般涨红了脸,自信满满或者志在必得支离破碎了,之后,醉酒般摇晃,转身趔趄着冲出来。

不到一刻钟,惋惜还有不解就悬浮在青年路青年的脸上。第二天,以往快乐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严肃和凝重。在剪刀、电吹风以及离子烘干机的嗡鸣声中,纷纷赶来的青年们用一种虽然低沉但安全无害的语言安慰着原小军。在这东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的话语里,原小军一直被乌云压顶笼罩着。

时针嘀嘀嗒嗒,青年们黔驴技穷了。恰在这个时候,一位顾客进门了,是原小军的老顾客。老顾客熟稔地打过招呼,径直坐在美发椅子上。奇迹发生了,乌云压顶的原小军一下子云开雾散,灿烂的笑容变魔术般浮现在脸上,他轻快走过去,对着镜子里的脸问道,还跟上次一样?对方点了点头。

等顾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如同魔术变回来般,乌云压顶又回来了。青年们相互对视,遂接连出门。十分钟后,青年路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走进美发中心,每个人都要求必须是原小军来修剪头发。顾客至上的原小军在那天修剪了十八颗脑袋后,一连三天都握不住剪子。不过,这治好了原小军的乌云压顶。

这件事以后,出于无法解释的心理,青年路上的青年集体丧失了属于雄性的勇气,再也没有任何人踏入雅子的舞蹈教室。不乏有偷窥者,例如路东的修鞋强,在下午时刻,会突然地探出修鞋铺,拖着一拐一瘸的腿,踢翻小小肉串门口的垃圾桶,撞翻辣怪鸭立式招牌,幻影般移动到舞蹈教室门外。据目击者称,修鞋强伸着脖子,踮着脚,目光猥琐,一条半腿彼此使劲别着。

玩笑就像零食,是调剂,调剂枯燥,调剂快乐的。零食会吃腻,玩笑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会失去谈兴的。恰逢这时刻,常青如同被选召的孩子到了青年路,不过不是成为数码战士,而是一名外卖骑手。现在想来,常青路过舞蹈教室,看见穿着白色舞蹈服,在优美的乐曲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圣洁美的雅子,也是无法避免的。显然,常青被震撼了。那天,也是这样的下午,常青骑着摩托车冲到花坛间的骑手休息区域,眼睛直勾勾地,鼻孔急促翕动,喉结惊恐万状地上下滚动。一个骑手见了,问怎么了?常青求救般嘎巴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骑手们围了过来,焦急呈现在脸上,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怎么了?常青来回转着脖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说道,紫霞仙子,我看见紫霞仙子了。过了一会儿,骑手们终于清楚了怎么回事,于是,喊叫和爆笑响彻空中。

当然,还是不到一刻钟,青年路传遍了常猴子,不是孙猴子,是常猴子爱上了紫霞仙子。据说,修鞋强知道这个消息后,忽地松口气,之后猛地伸出短小但肥壮的手,捏住面前的脚,用乾坤大挪移般的速度,脱下鞋子,套在修鞋模具上,叮叮当当修补起来。

与此同时,常青也被套在了美发中心的椅子上。憋闷很久的俏皮话、嘲笑话、玩笑话,皮球般在空中飞来飞去。一时间,空气中出现了热烈得如同咕咚咕咚黏稠的米粥一般的气氛。

常青莫名其妙,无助地转向这个人,又转向那个人。几次张开嘴,甚至有一两次都吐出了声音,但除了惹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外,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过了一会儿,他妥协了,蔫蔫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一副认命的样子。话语和笑声逐渐进入了情景还原阶段,引发更加劲爆的笑声。自始至终,原小军没怎么说话,但一直笑着。

就在这时,很突然地,常青像想起什么似的奔到墙角,拿起笤帚,把地面上的碎头发悉数扫进垃圾篓里,之后扔了笤帚,大步走出门。

第三天,或许是第五天,那是个浮云布满天空因此显得阴沉的下午,常青在路东,先是往前小跑一段,然后推开一家店门,再推开一家店门,接着往前跑一段,又推开一家店门,看上去犹如兔子,焦虑不安地窜来窜去,最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路西雅子舞蹈教室的门口。后来,店铺里的人说,常青买了个小镜子,又买了指甲刀,吸油纸还有治烫伤的京万红。至于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常青站在舞蹈室门口,显得犹豫不决,四下张望后,目光定在门框位置,然后果断迈进门,站在红色的地垫上,对穿着舞蹈服的雅子比画着。雅子微微侧头,如同轻盈的白天鹅般走到门口,随着常青的手指,仰起脖子。

雅子的脖子洁白无瑕。

过了一会儿,常青跟随雅子进去了,再过了一会儿,常青出来,手里多了一把椅子和一柄锤子。

基础就这样奠定了。常青获得了出入舞蹈教室的通行证,他瘦高的身影自此在舞蹈教室里飘来飘去。有人看见,雅子给他递水,还有人看见雅子给他擦汗。

阳光垂下来,浓重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暗淡,或者说是沮丧。真让人不敢相信,真让人心酸,也真让人懊悔,早知道这样,唉!不约而同地,被懊悔、懊恼、懊丧折磨的青年们,出现在花坛边,眼睛看着常青欢乐的背影,进行着横劈竖切的格斗训练,想着引发决斗的理由。想来想去,都没办法理直气壮。这让青年们空前愤懑,愤懣组成了统一阵线,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愤懑的根源展开。为了实时掌握这根源的动向,青年们集体喜欢上了路西,不管去哪里,绕多么远,都要从路西经过。长久以来冷清的路西居然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繁荣景象。

各种消息在青年路不断地推陈出新,上午有人说常青和雅子说说笑笑,下午就有人说雅子教常青跳舞,常青的动作惹得雅子一边大笑,一边掰他的手臂。到了晚上,说常青和雅子一起在牛肉汤馆吃饭,眼看着雅子把碗里的牛肉夹给常青。

一股股酸味在美发中心快速发酵着,阳光就照在这酸味上。

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刻,门开了,吹风机、烘干机停止嗡鸣,青年们严肃凝重起来。常青出现在门口。那天我刚好在店里。我想,所有小伙子大脑反射区最先出现的一定是决斗,因为这符合雄性基因。常青应该觉察到了,他很慌张,眨眼,扭转脖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最后,他把目光定在原小军身上,小声说,剪一下头发。

话音刚落,所有人脸上不用费力气就能辨认出危险过去的轻松以及明显的失望。接着,美发师的目光,不,应该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原小军。拥有极高职业素养的原小军不由自主地展开了笑容,请常青坐下,吩咐小工给常青倒水,拿平板选发型。大约十分钟后,明显洗过脸的原小军站在椅子后面,挂着笑容问,剪什么发型?

相对于原小军,常青显得不安又踌躇,半天也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指着遮盖眼睛的长发,声音细细弱弱地说,想剪短些。原小军像对所有的顾客一样,很理解地用他纤长的食指撩开头发,问剪到这里可以吗?常青窘迫地看着镜子,说有点短。原小军又体谅地往镜子里端详了一会儿,果断用剪刀咔嚓剪了一下,问这个位置怎么样?

阳光祥和,又和谐,一切都是有序平稳的。这时候,我想或许该责怪一下常青,当然了,常青或许是无意的,因为他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他说,雅子说头发剪短点精神。

原小军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一晃,剪刀跟着一蹿,之后那闪着银光、曾经参加过发艺大赛的剪刀,像是突然心律失常般跳动起来,碎发如同瀑布般泻下。所有人都见证了原小军的金剪刀奖不是徒有虚名。

也就六十秒,或许不到六十秒,常青的脸呈现骇人的铲型,那眼距更是惊人的宽。死寂再次出现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次全转向了常青。而常青盯着镜子,惊恐得如同看见了五百年前的自己。

石英钟嘀嘀嗒嗒。有人数着,足足嘀嗒了三十八下,常青才喘口气,接着他抬起双手,在仅存的、参差不齐的头发上拽揪着,这种拔苗助长的方式注定无济于事。显然常青也意识到了,慢慢垂下手。石英钟还在嘀嘀嗒嗒,突然地,一颗泪珠从常青凸出的眼睛里掉下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一颗比一颗大。

我第一次看见原小军的脸上出现了羞愧的惊慌。

这时,常青不该像钢琴师给出了低重音后,又飙出个高音,不但不合时宜,而且把自己再次推进愤懑里。他再一次自言自语地说,雅子一定会不喜欢。

嘭嘭,嘭嘭,原小军用力抖着围布。

傍晚,常青带着一顶棒球帽到我的店里取餐时,问我帽子怎么样,我说很不错。他一下子雀跃了,但马上又扭捏地说,雅子也这样说的,还叫我卡西莫多。

我一愣,盯着常青问道:“你知道谁是卡西莫多吗?”他摇头,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谁是卡西莫多?”

应该我跟雅子在一起的念头忽地冒了出来。我的心酸了,酸得我不得不低头,岔开话题,问雅子还说什么了?雀跃又回到了常青脸上,他说:“雅子说我的名字好,常青,四季常青,友谊常青,生命常青。”

这一刻,常青就像恰逢春天的克鲁特,焕发着勃勃生机。顿时,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美发中心说那样的话了。当一个人的思维完全被另一个人占领时,虽然他能如常吃饭,睡觉,工作,但他的世界里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从那时起,常青的话愈发多起来,且每一句里都带着雅子。掩饰不住的或不加掩饰的羡慕嫉妒让青年们商量好般把常青变成了独角戏演员,而我,可能是唯一跟他说话的人了。

可是问题就出在我身上。那天,外卖订单多,两三个外卖骑手等在店里,常青进来时,正相互说笑的骑手立即低下头摆弄起手机。他径直过来,问还要等多长时间。我说现在是四十五号。

常青往返于窗口和第一张桌子之间,嘴里哼着没有歌词的小曲。在他目光跟我碰上时,我说了句,能不能坐一会儿。他没坐,而是一直渴望这个机会般对我说:“晚上要去看电影。”我还没有问是什么电影之类的话,雅子就像一直在他舌尖上跳舞一般,忽地转出来,且迫不及待地,说雅子请他看电影。说到这,脸红了,眼见这红也如同奔跑般向下蔓延,过了脸颊,到达嘴唇时,红在这里站住了脚,并且膨胀出惊人的浓重。在这浓重的红色中,我仿佛看见了嘴唇间的缠绵。

“接吻了?”我笑嘻嘻地问。常青的脸更红了。他的样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又问:“还干别的了吧?”

常青依然没说话,而是咧着嘴,那根舌头,在屋里人看来是罪恶的舌头,嘴里卷来卷去,如同演示什么一般。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想象抵达最终,这一刻也是这样,所有人,包括我,从舌头开始,逐渐下滑,一直滑到某个莫名的终点。

跟往常任何一次一样,不到一刻钟,消息也抵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雅子怀了常青的孩子。

女人,主要是已婚女人,不约而同地汇集蛋糕店,嘴里塞着二嫂新出炉的蛋糕,展开了讨论。随着讨论的深入,雅子肚子里的胎儿也从一个月长到两个月,三个月……最后,还是有着盘状面孔的二嫂理智地制止了这疯狂长势,说,常青认识雅子也就两个月。女人们彼此间望了望,沉默了。

在这沉默里,不知谁说起了有关道德的话题。女人是天生的理论家,随口就能说出警醒的句子,但女人也是天生的幻想家,能幻想出无数浮云神马。好在还有理智的二嫂及时驱散浮云,说现在说的是雅子。

第二天,女人们轮流在舞蹈教室的树下徘徊后,再次聚集在蛋糕店。这次讨论没有扩展,集中在生命、保护以及善良上。崇高的母性光辉让女人们自发成立了女子护卫队。

跟往常一样,穿上白色舞蹈服的雅子伸展手臂,拉伸腰肢,跃动双腿,接着在地板上转圈。紧张和担心浮在女人們脸上。乐曲愈加激昂了,白天鹅的跳跃也愈加激烈,女人们忍无可忍了,共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雅子,如同抢险般牢牢地把她抱住。

在女子护卫队中间,雅子始终保持着橱窗模特的姿势。面对各种经验以及精通包罗万象甚至听起来是千奇百怪的知识里,雅子白瓷般的脸上有了破碎的纹路,从纹路里渗出粉红,接着红紫,再接下来紫青,最后变成了青黑。也就是说,短短的几分钟里,雅子完成了从白天鹅到黑天鹅的转换,而女子护卫队也完成了从生理到心理的辅导,之后鱼贯离开舞蹈教室,留下黑天鹅雅子。

最初也跟电影里一样,雅子盯着虚空的一个点,猛地拿起水杯,不锈钢水杯,不过她没投向镜子,而是砸向地板。杯子跳了一下,连续翻滚两周之后,不偏不倚地停在正对门口的位置。随即,雅子又从黑天鹅转换成女足运动员,飞起一脚,射门成功。

几分钟后,送餐回来的常青出现在舞蹈教室门口。快乐的笑容里爬满了疑惑,他捡起地垫上半个月前送给雅子的不锈钢水杯,左看看右看看,无辜的神情再一次像孩子一般呈现出来。他捧着杯子,对着正在场地中间像龙卷风般转圈的雅子,喊了一声。话音未落,龙卷风呼地刮了过来:“滚,你这个卑鄙小人……”雅子海豚音般的声音,让五百米范围内的人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迅速在舞蹈教室门口围成半月状。

人们终于明白了雅子是清白的,清楚了雅子对常青只是友谊,知道了或者是恍然大悟了,原来看上去憨厚真诚的常青,内心卑鄙叵测又险恶。人们不禁感慨人心难测,唏嘘好人难当,当然也要鄙夷谴责甚至声讨,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正直,正义,正能量。

在这个下午,黯淡卷集着黯淡。常青推着摩托车,像是一步一步地诠释什么是“漫漫长路”般走在路上。在这诠释中,他一寸一寸地萎靡成秋天或者冬天的景象。风打磨般地在地面旋着,一只黑猫从树上跳下来,在常青脚前喵喵地叫。黑猫没有得到食物,甚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它放弃了,重新跳到树上,而常青也停了下来,只不过没有停在花坛间,而是停在准备做宣传墙的白墙前,身子紧贴着墙壁。一阵大风吹过,棒球帽抛弃了常青,随风到了树下,黑猫跳下来,拨弄着帽子,最后蹲在里面,完成了一次满意的排泄。

第二天大雨,常青像野草般东倒西歪的头发垂落成无数溪流,肆意纵横,最后流成水帘。第三天阳光火辣,暴晒着地面的坑洼。在这暴晒里,常青再次现形了,强光就像画笔,把他勾画在墙上。

青年路上,谴责、唾弃开始动摇,原谅一点点破土而出。曾经愤懑的统一阵线首先发出了谅解声明。毕竟都是男人。谅解促发了脚步。一个人走到常青跟前,说着、拉扯着。被拽离墙面的常青在脱离那人的瞬间,又像皮筋般弹回。试了几次,那人放弃了,抹着额头的汗珠回到花坛间。不过,这只是开始,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对常青进行着弹力试验。事实证明,常青的弹力很好,而且每次回弹都准确无误地回到那个位置。面对络绎不绝的人,常青眼神迷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闹不清,也不想闹清,也没心思闹清,因为他只有一件事,唯一的一件要闹清楚的事,就是雅子。

一轮结束,爱心和喉咙一样干涩起来,不满或者是不知好歹的埋怨渐渐地一点点在眼睛里浮现。当这种浮现达到满溢时,望着不干胶般的常青,每个人的心里几乎都涌出把他抠下来的念头。

就在大家正琢磨用什么办法时,常青自己从墙上下来了。天空呈现出一半橙红、一半灰暗,常青又犹如兔子般在路东窜着,几乎进了每一家店,从手绢,中性笔,壁纸刀,钥匙扣,甚至感冒胶囊,都被收进了他的衣兜。跟第一次一样,他双手插兜,出其不意地站在了舞蹈教室门前,也跟第一次般犹豫不决,四下张望。不过,不管是门,还是门上的条幅都很牢固。

过了一会儿,显然下定了决心,常青跨步进门。刚换上白色舞蹈服的雅子,从更衣室出来,一眼看见了常青,先是一愣,紧接着皱眉,同时抬起手臂,手掌急速地翻转向下,之后如同大扫除的笤帚,用力挥了几下。常青比原小军有定力,不但没有被击退,而且还具有激流勇进的精神。这出乎了雅子意料。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开始躲避。向左走,常青转左;向右走,常青也跟着转右。往返几个回合,不但没甩开常青,反而距离越来越近了。

“滚,我不听你解释。”雅子气急大喊,“你根本不配做卡西莫多,你就是苍蝇,一只苍蝇。”喊声惊动了间隔在几棵树外的黑猫,它竖起耳朵,转动了一会儿毛球般的头,不解地看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

关于克洛德、卡西莫多以及爱斯梅拉达,常青显然是缺乏认知的。当然了,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外国名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想跟雅子解释,然后恢复到从前。这个念头是执拗的,执拗得让无数句话混乱地挤在喉咙。他的嘴像一扇窗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从里面飘出来。雅子听不清,听不懂,也忍受不了这唐僧式的唠叨。她抬起手,一下子堵住耳朵,身体快速地转向窗外,于是雅子看见了如同雨后春笋般的人,围在窗前。

雅子受惊般一跳,脸刷地白了,身体再次快速回转。常青距离她不到两步远。忽然间,惊吓催化了愤怒,暴风雨般席卷了身心,雅子离开耳朵的手掌立即变成武林绝学之排山倒海,对着常青推了过去。因为用力太猛,她的身体反而如同要摔倒般前倾。刹那间,常青手疾眼快,双手迅速从衣兜里抽出,直线抱住了雅子。雅子不能任由自己被这手臂抱住,如同海豚音的尖叫声钻进了窗外那些听力正常的耳朵里。

窗外的人瞪大了眼睛,用不相信的神情看着像疯掉了般脚蹬手刨的雅子。同样瞪大眼睛的常青,倏地松开手,这样一来,脚蹬手刨的雅子就像布袋子般扑通摔在地板上。叫声,哭声,咒骂声,几乎同时从雅子嘴里发出来。

这个时刻女子护卫队当然要泼进来,她们再次抢险般扶起雅子,并且搀扶她到练功杆旁。雅子背对着呆傻的常青,肩膀有节奏地抖动着。同情,怜悯,责任感让女人们又泼向了常青,并迅速包围成圈,之后一齐伸出手指,异口同声地边数落,边在空中戳着。

常青惭愧地低头,双手老实地放进衣兜,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般抬头,目光穿过颜色各异的头发,再次落在雅子身上,又是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话。但在女人们的高音阶里,那些话就如同落进尘土里的人参果。过了片刻,常青向前移动脚步,但这举动着实激起了愤怒,尤其在浪费了如此多的唾沫,喉咙已经干涩的情况下。

一秒钟,手指们集体做了决定,从空中落到不知悔改的常青身上。

远远地看,常青像生了无数虱子般,左拧右扭,脚步也显得跌跌撞撞地后退。在他身后,门口挤来挤去的人对越来越近的常青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指。

接下来,举手指的人就失望了。不知道是因为看上去虚弱的雅子让常青产生了一种驱使他过去的强烈冲动,还是因为被手指戳得心烦意乱了,反正,他忽地不再后退,猛地向前撞去。盘状二嫂被撞倒了,但是理智坚强的二嫂倒地时抓住了常青即将离开的裤腿。随即,女子护卫队蜂拥而上,再次把常青困住。

困兽的神情出现在常青脸上,他焦躁地来回走动,嘴里嘟囔着辱骂爹妈的脏话,一双手也不再老实规矩,衣兜里不断地翻搅着,最后,他的双手再次找到了充实勇气的落脚点,中性笔,壁纸刀。

阳光撤退了,如烟般的暗漂浮在空中。常青停下来,眼睛里有了一种让女人们不熟悉的神情,这神情让常青变得陌生了,变得可怕了。女人们收住了声音,彼此望望。她们听见了奇怪的咔咔声,这咔咔声不连贯,一顿一顿的,但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就像要爆开的闷响。

扑哧,常青右衣兜出现了口子,冷冷的白光探出了头,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白光快速向下移动。眨眼间,黄色外卖服的右下摆就被分割成两半。

呆傻般的安静后,女子护卫队退潮般泼回门口。一直在二线的男人们终于有了站到一线的机会。他们在门口站成一排,对常青喊着,间或夹杂辱骂的话。

陌生的常青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雅子身后,雙手抓在雅子肩膀上,把她扳过来。闪着白光的刀片距离雅子又洁白又无瑕的脖子不到二十厘米。瞬间,雅子的脸就跟白色舞蹈服一样白,眼睛哆嗦出无数水珠,失去重心的身体向下滑去。常青再次显现出手疾眼快,只见白光一闪,雅子毫发无损地被拦腰抱住。这次,雅子任由自己的身体靠在常青怀里。

这是第一次如此紧密的接触,常青发现雅子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软,身体是如此的轻盈,而又洁白又无瑕的脖子是如此的圣洁。血液奔走相告般贯穿全身的同时,热浪海啸般席卷了过来,常青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进入一个从来不曾去过的温暖地方。他更加紧紧地搂着雅子。

常青或许没有想到,他绳子般的手臂让雅子呼吸困难,嘴巴像死鱼般张得大大的,粉色的舌头在口腔里痛苦地挣扎着。两分钟,或许不到两分钟,嘈杂的人声与警笛声就搅在一起,穿蓝色制服的特警出现在窗口、门口。嘈杂消失了。

异常的安静让常青抬起头,一幅电影里的画面在他脑海闪过,身体里的热浪一下子凝住了。他变成了想逃离的兔子,拖着雅子向窗户后退,但马上发现根本无路可退。绝望促使他不断地转动身体,面向窗户、门口,而雅子在这转轴般持续转动间,彻底地变成挂在常青身上的口袋,悠来荡去。

喊话结束后,特警们开始移动。困兽般的神情再次出现在常青脸上,他咧着嘴,龇着牙,疯了似的挥着壁纸刀。虚空被壁纸刀划得七零八落,灰暗就愈加浓重了。

“啊!”撕裂的叫声响起,布袋雅子在常青的手臂中忽地跳起。接着,在雅子又洁白又无瑕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红线。这红线震住了移动的脚步,震晕了雅子,也震惊了常青。

还是有那么片刻,常青僵住了,目光落在红线上,眼见着红线逐渐变毛糙、变粗,开始无规则地延伸。

这个时候应该进行一下景物描写,例如描写一下风,树,以及天空,但是……

突然地,就是突然地,常青伸出舌头,快速在雅子洁白无瑕的脖子舔了一下。人群骚动起来。接着,常青卷动舌头,又舔了第二下,再接着,在舔第三下时,如同尖锐口哨般的声音疾驰而过,随即一股类似硫磺的味道漂浮在空中。

终于,常青明白了,一直让他烦恼的超宽眼距,就是为了开凿他的第三只眼。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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