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姜对于生活在驮娘江边的西林人来说,是一种非常普通的植物,但我却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生姜那绿油油的叶子、黄灿灿的块茎、火辣辣的香味深深地吸引着我。
在那个年代,偏僻的深山小寨也遭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无端洗劫,村民忙着开会、学习,生产劳动不正常了,许多好田好地荒废了。收获的季节,坝子一片荒凉,屋子空空荡荡,眼看漫天飞雪的漫长冬季即将到来,村民们一筹莫展。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冷,幸运的是,江边的壮族叔叔得知我们的困难处境后,赶着一匹彪悍强壮的黑马,驮来许多大米、生姜、干笋和一包小干鱼,专程来看望我们。那天,爸爸宰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还配上一些农家小菜,拿出珍藏了好长时间的苞谷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一直聊到深夜。
壮族叔叔是爸爸赶集卖山货时认识的,他的家在驮娘江边,他和爸爸是同年同月生,他们说相识是一种缘分,两个壮、彝不同民族的朴实农民便结拜成了同年兄弟,你来我往。收成好的时候,爸爸总是给江边的叔叔带去麦子、苞谷酒、辣椒骨、腊肉之类的高山特产,叔叔也经常捎来一些大米、干鱼、生姜、芭蕉之类的江边产品,两家人的感情日益加深。
天刚蒙蒙亮,爸爸妈妈就为叔叔做好了简易的早餐,吃过早餐,叔叔就要回去了。妈妈端来了一小坛辣椒骨,爸爸拎来了一壶苞谷酒,再装上一些用自产的麦子自制的面条塞到马篮里。由于叔叔回程路途遥远,还特地准备了一包用芭蕉叶包好的糯米饭和一小布袋玉米粒,作为人和马在途中的午餐。
叔叔接过爸爸手中的缰绳,依依不舍上路走了,马蹄声渐渐远去,爸爸妈妈依然呆立在风中,目送着叔叔直到身影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山间野草覆盖的小路上,这时天空飞扬起片片雪花。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没几天工夫,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白雪,远山峻岭银装素裹,一眼看去,分不清哪里是沟,哪里是路,哪里是坎,出门寸步难行。
往年这样冰天雪地的冬日会持续十天半月,有时甚至长达一个月。遇上这样的天气,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过着生火、烤火、煮饭、吃饭、睡觉这样简单重复的生活,躲避严酷的寒冬。
每到这样寒冷无聊的冬天,爸爸妈妈总是用南瓜、豆子、霉干菜、红薯、萝卜干、辣椒骨等做成各种家常菜,变换着花样,让我们的生活简单而有趣,可今年的冬天那些都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和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地上的积雪有增无减,粮食却一天比一天少,菜类已变得稀缺,老天爷却没有出现丝毫转好的迹象。面对一家八口人的吃喝拉撒,爸爸妈妈开始力不从心、焦虑不安起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最后只剩下壮族叔叔送来的一小堆生姜和一直收藏在火塘上方的竹篮子里的那小包珍贵的干鱼。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住在高寒山区,没有深潭,没有河流,养不出鱼虾之类的水产品。干鱼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一般只用来接待亲朋好友,平时是不会轻易动用这样的珍品的。
那天,妈妈煮好了饭,静静地坐在火塘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爸爸也沉默不语,其实家里已实在没有其他可以下锅的菜了,门外依然冰天雪地。
天色越来越晚,我们也饿得饥肠辘辘,爸爸无奈地取下火塘上的那包小干鱼,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我们六个孩子期待已久,一哄而上把爸爸围住,一股浓浓的鱼香扑鼻而来,令我们垂涎三尺。
爸爸挑出两条小干鱼浸泡清水,再抓来一大块生姜,洗刷干净,放到菜板上,用刀背敲击成姜蓉。捞出浸泡过的干鱼洗净剁碎,再将铁锅洗得干干净净,放置在火塘里的三脚架上,待铁锅烧热烫得冒出青烟时,往锅里倒一小勺猪油,同时把剁好的生姜、干鱼一同放入锅中,用锅铲快速翻动三五下,接着又舀了两大瓢清水放入锅中。我们在一旁添柴加火,一锅姜拌鱼汤顿时咕噜咕噜雾气升腾,翻江倒海般沸腾起来,爸爸随手拍几瓣大蒜丢到锅里,再加上一勺辣椒骨,不一会儿,一种我从未闻过的姜鱼香辣味在小屋里弥漫开来,随着袅袅炊烟飘出窗外。
这时,我们兄弟姐妹齐上阵,七手八脚地把尚未烧尽冒着黑烟的火柴头撤掉,让火塘里留下一堆红红的火子。闷在火边锑锅里的红米饭早已散发出了高山旱谷特有的香气。我们赶紧将锑锅移到火塘边,迫不及待打开盖子,首先给爸妈和最小的弟妹每人盛上一碗,然后才给自己打上一碗,依次围坐在火塘边,火上的一锅姜鱼辣椒汤热气腾腾,我们边吃饭边烤火,享用着自家别样的火锅,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后来的几天,我们如此重复着每天一锅美味姜鱼辣椒汤的简单生活,度过了艰难困苦的日子。
当时,在爸爸和叔叔的影响下,村里忠厚老实的彝族人与江边壮族兄弟结成同年的对数也越来越多,而且关系都很好。在那个特殊的年份,他们也一样彼此牵挂,在叔叔的带动下,壮族同年们纷纷来到彝寨看望受灾的彝族同年,大家一起分享和我们家一样的温情和美味,攜手共同渡过了难关。从那以后,我对壮家人、鱼和姜都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情感。
我与壮家人和姜的缘分故事还在延续,在我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年华,在我朦朦胧胧徘徊在爱河岸边的时候,在苗族、彝族人口占90%以上的家乡,竟然还能遇上一个壮族帅哥——欧,他成了我心中的白马王子,让我体会到了初恋如痴如醉的思念滋味。也许是有缘无分吧,我们这段刻骨铭心纯洁无瑕的爱情,却成了那个被爱情遗忘的时代的无谓牺牲品。
一次偶然的西林之行,却成就了我和威的一世姻缘。在春季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我们相遇在美丽的驮娘江边。威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就双双过世了,孤苦伶仃,但为人忠厚老实,勤奋好学,年纪轻轻就掌握了一门精湛的木工技艺,成了村办企业木锯厂的技工。威虽有手艺,但却收入微薄,家境贫寒。
我虽父母双全,家族庞大,生活宽裕,却高考落榜,又逢失恋,情绪低迷,魂不守舍。我们在江边偶遇,萍水相逢,却因同病相怜,从最初礼节性的相互搭讪,到相互了解,相互倾诉,彼此相互鼓励,后来成了知己。
经过长达三年的交往,我们组建了家庭,成了患难与共的夫妻,我也成了地道的壮家媳妇,从此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高山小寨,移居到西林驮娘江边生姜的产地生活,也许是我与壮家、生姜有缘才成就了我们的姻缘。
春去秋来,峰回路转,因工作调动,我有幸从事招商引资工作,让我再次关注生姜,并为之牵肠挂肚。
我喜欢近距离欣赏五月绿油油的姜丛,更喜爱那一片片、一块块布满山坡、林间、地角的姜地秋后金黄成熟的美景。还有那百亩连片的即将收获的生姜生产种植基地,一个又一个山头,满山遍野,仿佛遍地黄金,让人心旷神怡。
我也目睹过生姜因市场疲软而被丢弃在山间路旁堆积如山、烂臭如泥的悲凉景象,农民血本无归,损失惨重,让人痛心疾首。看到这一幕,我积极奔走,抱着一线希望,拖着疲惫的身躯,拎着沉重的包袱,走南闯北考察、展销、洽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引来了几家实力雄厚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到驮娘江边投资办厂。为生姜寻找加工升值空间和市场出路,为壮家民众找到一条致富门路,这也许也是我与生姜缘分的延续吧。
一车车装满生姜的车辆络绎不绝地开进加工厂,变成一件件、一箱箱、一车车包装精致的成品走向市场,产品远销韩国、日本、德国,商家发财了,农民增收了,美好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悠悠岁月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我虽然已调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但每当看到如今依然充满生机活力的现代化工厂和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嗅着空气中淡淡的姜香,内心便感到莫大的自豪和欣慰。
也许上天注定我的今生要与生姜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缘。生姜,让我艰辛的童年增添了几分温馨的回忆。生姜,在我漫长的工作岁月里,成就了我的一番事业。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都已成为过眼云烟,唯有那与不同民族的兄弟姐妹结拜为同年团结互助、雪中送炭的传统,如今依然在我的故乡延续盛行,姜鱼辣椒汤的味道依然飘香如故。
作者简介:杨美英,彝族名:古西格玛,女,彝族,广西隆林各族自治县人。广西彝学会副会长,西林县彝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