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关渐近,那烟火熏腊肉、腊肠的香味,总会如期而至氤氲着四堡这个桂西北的小小村落。呼呼的冷风总会伴着“咚咚锵、咚咚锵”舞狮的锣鼓声无比强劲地灌入人们的耳朵,挠得人们心儿痒痒。以至于在远离故土千里之遥的云贵高原的我,偶尔听闻那锣鼓的喧闹之声,就会情不自禁产生幻觉,仿佛听到或看见当年一块儿敲锣打鼓、舞狮子的小伙伴快乐的身影……
我的家乡四堡,春节一直有舞狮子的传统。四堡当地的舞狮队又以山脚、新村、吉王、老街组成的“三村狮子队”名气最大。听前辈说,早年三村狮子队每逢春节还会到龙岸街舞狮子。关于这一说法,我在卢津(龙岸人)舅叔家得到了证实。“解放前,启棠(我二伯爷)表哥来龙岸舞狮子,那身手好得很。”耄耋之年精神矍铄的舅叔喝了一口茶,稍做停顿,继续说,“说出来可能都没人信,那时候,街上有人为了考狮子队的功夫,特地拿来几大袋黄豆、玉米撒在街道上,一不小心踩着就会摔倒。”我竖着耳朵,像孩提时聆听祖母讲故事一般,眼睛一眨不眨。“懂没?那目的就是考你功夫!可你二伯爷是耍猴子的啊,只见他不慌不忙,一个筋斗打过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竟然纹丝不动,稳稳站住。看热闹的人个个拍掌,都竖起大拇指……”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像这热闹的场景就刚刚发生在我眼前一般,那震耳欲聋的“咚锵锵、咚锵锵、咚咚咚咚锵”的锣鼓声又回响于我的耳际。或许,四堡三村狮子队,就是那時出的名。
当然,这只是听来的。我下面要说的,是我亲历亲见的四堡三村狮子队。
按惯例,或说代代相传,每年一进入腊月,三村狮子队的锣鼓就开始敲响,一直持续到元宵之后。三村狮子队的总部就在山脚屯的廖老师家(廖支仁,我小学的老师),迄今也一直在他家。我就出生于巴掌大的山脚屯。记得11岁那年,我们二十多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聚在一起,从廖老师家搬出一张八仙桌来,安放在谷坪旁晒干的冬田里。然后,抹着怎么也擦不干的鼻涕,一个个聚在舞狮人跟前,学习敲锣打鼓,学舞狮子(拿个小簸箕代替),翻筋斗,学拳术……
无论舞狮子,扮猴子,扮笑脸罗汉,还是扎马步、打拳,一切都得听锣鼓指挥。记得刚学敲锣鼓的时候,我先学的敲锣,因为锣是跟着鼓敲的。而这几样当中,敲鼓比较省力,而且也是最威风的。鼓槌比手拇指稍粗,修得光滑,一头大一头小。擂鼓的人握在手里这头是大的,敲打鼓面那头是小的。好鼓传千里我不敢苟同,但响鼓不用重槌,我是赞成的。铙钹跟着鼓点开合击打,很费力。在我的记忆里,小的铙钹一对有四五斤重,大的起码有六七斤。那时年纪尚小,一对铙钹在手,击打十多分钟就累了,又得换人。铙钹是铜铸的,像一顶浅浅的草帽,顶部开个小眼,用一根两尺来长韧性极佳的红布条将两个铙钹相连,自里往外穿过帽眼,而后于顶部各自打结。铙钹相互击打的时候,长布条的中部可挂于脖子上,食指贴着铙钹的帽顶绕红布条几圈,以减轻双手的重负,这样感觉不那么累人。刚开始学的时候,我的两根食指都被勒出深深的红印。然而那会儿似乎都被兴奋掩盖了,即便痛,却依然快乐着。锣也是铜铸的,是其中最笨重的打击乐,就像农村簸米糠时的小簸箕一样。通常也是在它的边缘打一个小眼,用红绳系着。锣的敲击声要比鼓和铙钹的声音稍小,敲锣声不得盖过鼓和铙钹之声,否则就主次不分了。
我们这帮小伙伴每人至少得学会两样本领。在学习敲锣一段时间后,我基本能记住了敲鼓的节奏、过门和路数,便开始学敲鼓。
回到学校,课余我便用两根食指在课桌上敲;回到家,我拿筷子在菜盘子上敲;睡觉之前,我在膝盖上敲。数月过后,我终于掌握了敲鼓技法,两根食指也因此长了厚厚的茧。尽管如此,我和所有小伙伴一样,乐此不疲。
一个地方之所以有舞狮子的传统民俗,首先得有狮子地。三村狮子队的狮子地——狮子山就在我们山脚屯。那是一只醒狮,从远处眺望狮子山,好似一只活灵活现匍匐着的雄狮:它的左脚掌稍微伸出,右脚向身体内侧微曲,侧卧,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向东横扫,默默注视着村前那条喜怒无常、放荡不羁的四堡河。瞧那气势,大有一怒之下,一撑右前掌便跃向四堡河之势。自古迄今,山脚屯大部分的房屋都倚着狮子山而建,坐西向东,吸取狮子山的灵气。
据相关史料记载,我国民间的舞狮活动大致起源于南北朝时期。舞狮有南北之分,分为不同的派系,狮子的造型和舞狮手法各异。舞狮有单人舞和双人舞。明清时期,民间舞狮之风达到鼎盛。我们三村狮子队的狮子属南狮,为单人舞。其舞狮历史始于何年何月,已无从查考。舞狮多在春节,或者一些重要的庆祝活动。比如商家开业、乔迁新居、新婚嫁娶等,都会请狮子队来贺喜助兴,以期消灾除害,迎祥纳吉。正月里,晚上最热闹的莫过于踩着“咚咚锵、咚咚锵”锣鼓的节拍,手里拿着“欢度春节”字样的排灯,百十个大人小孩前呼后拥,迎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穿梭于呛鼻的鞭炮硝烟中,兴高采烈地跟着狮子队到各家各户去拜年。
制作狮子有一套完整的制作工序。我们这儿的狮子在制作时,匠人从坡岭挖来黏性极强的白泥,经过一番鼓捣、揉搓,把滑腻柔韧的白泥捏成狮子头的模型。然后用报纸抹上浆糊,一层层粘贴在模型上面,大约糊到成年人两个手指的厚度,狮子头就算糊成了。天气好的话,在太阳下晒些时日;不好的话,只能用火慢慢烤。烤至糊上去的纸张变干硬,白土的模型亦干硬了,方可脱模。脱模的狮子得请懂美术的老师来描画。我们山脚屯的叶老师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他首先给狮子打青色底,因为我们的是青狮。然后再配以黄、红、黑、白等色,经过一番描绘着色,一个凸额、凹眼、凸鼻、宽嘴,栩栩如生的狮子头就圆满完成了。猴子、笑罗汉(或大头佛)的制作工序基本相同。
每个舞狮子、扮猴子、扮笑罗汉、耍武术的小伙子,都必须有师傅的言传身教,不是想舞就舞,想扮就扮,想耍就耍。舞狮子头的得十五岁以上,年龄太小没那力气。通常一个狮子头近二十斤。舞狮子最重要的是扎好马步、练习弓步,一般行走和舞狮时都以弓步居多。狮子随着鼓点的轻重缓急,或翘首仰视,或回头低顾,或回首匍匐,或摇头摆尾,百态千姿,妙趣横生。如果要舞得更加传神,还得揉进虚、行、探、插、麒麟等步法,以及内外转身,飞跃腾挪;一忽儿喜则欢而碎步,一忽儿怒则瞪眼张嘴,一忽儿哀则闭眼稳步,行则跃起跨步。凡此种种,都离不开弓步,无论前弓后弓、左弓右弓,都得以扎实的马步为基础。因此,打拳术的和舞狮的都在一块练扎马步。初始是身体贴着墙壁,脚跟贴着墙脚,摆四平马;左右两掌心向下平放,指尖向前,分别轻压于左右膝盖弯曲部位,目视前方。少顷,双手握拳,猛吼“嗨嗨”之声,左右冲拳,频频推出收回,周而复始。经过一两个月练习后,方可离墙扎马步。扎马步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才算扎成。扎马步时,师傅冷不丁给你一脚,若抵挡住了,并且纹丝不动,才算出师。
同样,扮猴和扮笑羅汉也得有扎实的马步做基础,但没舞狮、耍武术的那么严格而已。笑罗汉是狮子跳塘时最搞笑最重要的角色。跳塘时狮子出洞(出台),猴子出山(两只猴),都是笑罗汉手执两根手指粗带叶的竹枝,脚迈丁字步,极度夸张地扭动肥嘟嘟的屁股,轻摇翠竹,引诱着狮子出洞。猴子则左顾右盼,一会儿手搭凉棚,一会儿几个空翻,一会儿双掌着地、两脚蹬天,绕八仙桌子行走。一会儿伸出毛茸茸的手掌,一不留神,就在看热闹的小孩脸上摸一把,胆小的孩子被吓得赫然变色,胆大的则用力把猴子往狮子身前推。笑罗汉在跳塘过程中,始终是身子稍向后仰,以脚趾着地,脚后跟抬起走丁字步,左、右、前弓步轮换前行。而最见功夫的要数身子下蹲,左或右脚直角弯曲,伴以右或左腿与地面水平伸出,并左右依次轮换向前迈进。此种步法表演时间较短,一般十分钟左右。尽管如此,要练成此种步法,非得咬牙坚持半年以上方可出师。
狮子队上街或受邀进村表演时,整个跳塘表演约三个小时。最末两个表演节目是拳术和架人山(几十人叠罗汉)采青(用青菜叶子包着红包让狮子采摘)。拳术有徒手单人表演和双人表演,棍术也有单人和双人表演。拳术、棍术有自成一体的基本套路。最惊险、最刺激的是架人山采青,这可以说是狮子跳塘的收官之作,也是表演的最高潮。架人山通常要几十上百人配合,架得越高说明技艺越精湛。一般底座是18人肩并肩围成圈,第二层人的两只脚分别踩着下面两个人的一个左肩和一个右肩,能站多少个人站多少个人;第三、第四层也照此方法站人,最顶层必须是三个人,否则狮子爬到人山上层无法站立采青。架人山最多五到六层。为防意外,其余剩下的人全部围在人山周围做接应。
人山架好后,狮子在锣鼓的指挥下,踩着鼓点,左顾右盼,扭动狮裙,忽然几个弓步弹起,电光石火间“噌噌噌”几下跃上人山顶层,颤巍巍地立于顶层三人的肩膀,险象环生。几经周折后,终于张开大嘴咬住从楼房伸出或绑在几根接起的撑高竹顶端的青菜叶包着的红包。观众禁不住为这惊险的一幕捏了一把汗。然后架人山底座的人徐徐小心蹲下分开,二三四层的人也依法蹲下,第五层三人变成最底层。这时,狮子忽然间又雄风大振,随着鼓点的节奏盘旋一周后,面向狮子山凝神眺望片刻(祈祷平安),倏地一个金鸡独立,又一个腾身前空翻,轻飘飘落地……雷鸣般的掌声过后,舞狮汉子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从狮子头(道具)中探出头向观众致谢,绘着七彩祥云的狮子裙里滚出冒着热气的身子……此情此景,你不得不相信——好功夫,都是汗水泡出来的!
这些就是我年少时的亲身经历,现在说来就像是说书先生在讲故事。但我希望这样的故事有更多人去讲,让舞狮的传统习俗代代相传。舞狮,不仅能增强当地少数民族之间团结互助的凝聚力,还能活跃山乡传统习俗文化。
我梦想有一天,我们四堡三村狮子队能登上央视荧屏,了我半百之年依然萦绕于怀的舞狮情结。
作者简介:陈三学,网名青明山,壮族,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酷爱读书写作,有文章发表于 《河池日报》 《丹凤》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