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发表小小说2000余篇,出版专著26部,其中文学评论5部,著有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90余次获奖,包括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冰心儿童图书奖及新世纪风云人物榜金牌作家等。500余篇作品入选各类选刊、选本,40余篇被十余个国家译介,并列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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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风波
上海青年徐斌的手和嘴特别“好使”(张指导员的评价),就是擅长写和说。刘连长不以为然,他讲究劳动能力,说:“那名字,能文能武,我看虚了一半,干活不咋样。”张指导员提议叫他当文教,刘连长认可,要他给地里干活的职工多多鼓劲。
连里有一个排的上海青年,进疆有一年了,平时只是用脸盆擦身。算是洗澡。可是,大家想游泳。1964年夏,一个赤日炎炎的大礼拜天,徐斌响应了呼声,带领大家去南干大渠游泳。
大家拿出冷落了一年的游泳服装,男的穿游泳短裤,女的穿三点式泳装。还是首次全身投入来自雪山融化的雪水,渠水里携带着沿途戈壁沙漠的红土、青沙,渠里渠外是两个温度反差悬殊的世界,渠水刺骨。
徐斌这样安排:女的在上游,男的在下游。相隔不到五十来米。他担心有什么闪失——安全第一,他在渠堤上观察、巡视,自视为救生员。
渠里响起喧闹的笑声和撩泼的水声,这可能是沙漠地带的水渠从未有过的热闹,仿佛一时忘记了身处新疆,好像在上海的游泳池里,衣裤包裹着的肌肤,尤其是女人,白皙的皮肤和婀娜的胴体,第一次接受沙漠的烈日的关照,绽开着水花。
徐斌忍不住浸入男女之间的那段空白里,暑热顿时驱散。他抹掉一脸的水珠,发现蹲在渠上的拱形的木桥上,站着十几个人,有老职工,有小孩,但没有女人。他们好奇地俯望,摇头、议论:“‘上海鸭子,真不害臊。”或说:“男人女人咋可以一起洗澡!”还喊一些难听的话。
称上海青年为“上海鸭子”,是因为连队的职工听不懂上海话,他们像听鸭子叫。小男孩在桥上齐声喊:“‘上海鸭子呱呱叫。”
渠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上海青年失却了兴致。徐斌招呼大家立即上来,穿上衣服。有几个上海青年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返回连队。有一群小男孩跟随着起哄,用手指在脸上做“羞”的动作,像车尾卷起的沙尘,喊:“‘上海鸭子呱呱叫,‘上海鸭子呱呱叫。”指导员派人来叫徐斌。指导员和连长一脸严肃,坐在办公室里。
刘连长说:“都是小孩脱光了在渠里洗澡,你们不是瞎胡闹嘛,乱弹琴。”
张指导员说:“小徐,是你带领一群男女在一条大渠洗澡的吧?”
徐斌说:“是游泳!”
张指导员说:“洗澡和游泳不是一码子事吗?”
徐斌说:“脸盆里只能洗澡,不能游泳,游泳是一项体育运动。”
刘连长说:“把游泳的力气和时间花在田地里,不就更好吗?徐斌同志,你们在浪费力气,实在不像话!”
徐斌讲起上海游泳馆……比如,进游泳馆要检查身体(连长插话:“又不是当兵,要体查。”);要有医院的健康证明;要买门票或办卡;还有更衣间(指导员忽然想起什么,说:“这里的渠水是天山的雪水,弄不好会抽筋。”)
徐斌笑了,说:“上海游泳馆,还要保持水温水质,有专门的救生员,这里,我也考虑到了,而且,下水前,都做了热身运动。”
刘连长咧开嘴巴笑了,说:“洗个澡,还那么费事?太麻烦!这里随便洗。”
指导员纠正道:“老刘,那是在上海游泳,这里是另一码事,偷偷摸摸不好。”
刘连长比划着问:“游泳馆跟涝坝差不多吧?”
徐斌说:“差不多。”
晚上点名(全连职工大会,通常内容是学习文件,布置工作)。刘连长说了突击拔草的安排。
张指导员提起游泳风波(老职工以为张指导员发明了“游泳”这个词),他点点脑袋,说一些老职工思想落后,少见多怪。他讲解了洗澡和游泳的区别(下边坐的一位老职工说:“顺口就蹦出个游泳,脑袋瓜子好使。”)。他要求:老职工和上海青年要相互学习,相互促进,上海青年要向老职工学习生活经验、劳动技巧,老职工要向上海青年學习城市文明、青春活力。像谁犯了规,他做了个裁判员暂停的手势(左手食指顶在右手掌心),说:“老职工回家,要教育子女,少见多怪,今后不能瞎起哄、说怪话。”
坐第一排的徐斌举起双手,带头鼓掌。先是上海青年鼓掌,接着全体职工鼓掌。那掌声,像水渠里游泳时喧响的水声。
刘连长做了个往下摁的手势,说:“突击拔草结束,连里打算挖个专门洗澡的涝坝,渠里的水嘛,太浑太凉,弄不好有危险。”
张指导员说:“我补充一句,上海的说法,叫游泳,游泳涝坝,沙漠也要有游泳池,第一个。”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像开闸放水。
闲人免进
上海青年陈立抢先把行李放在最里边的床板上,长方形的床,紧紧地靠着墙角,离后窗还有一张床的距离。
虽然,是连队在他们这一批上海支边青年到达前造的房子,土坯屋,刷了石灰,还能看出墙壁土坯垒砌的缝隙。十二个人一间,唯有陈立支起了蚊帐。蚊帐像是屋中之屋。
住进来的那一天起,除了吃饭,擦身,他就进入蚊帐,还把蚊帐放下来,压住下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状态。他确实也不跟别人交流。
两天后,蚊帐的上端粘了一个巴掌大的字条,像个匾,毛笔字:闲人免进。
外边看,蚊帐里,陈立并没有立刻躺下,他倚着墙壁,墙壁上贴了报纸,蚊帐的一面由他的身体压在报纸上。没看书,大概是有心思吧。有时,他也起身,在蚊帐里寻找什么,又像跟什么搏斗。只是,蚊帐里,他的形象朦朦胧胧。
有人说:他就是个闲人,应当改为忙人免进。
渐渐地,同宿舍的人视他不存在。可能有人将他的情况反映上去了,指导员找他个别谈话,问他的思想情况,适不适应连队的生活。他只是摇头或点头。指导员要他“跟群众打成一片”,否则,一个人闷在蚊帐里,会闷出病。
陈立说:“我没妨碍别人吧?”
上工他准时,收工他照常,活儿也不拖全班的后腿,就是慢点,他挥坎土曼,似乎要研究土地那样,或说,挖下去,观察土地里有什么反应。
谁也猜不透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异常表现。吃照样吃,睡照样睡。吃的时候慢咽细嚼,睡的时候悄无声息——他不打呼噜,仿佛生怕叫人家知道他的存在。
不合群,大家这么认为。即使在一起,他似乎也是游离在外。他没有和别人发生过矛盾。有人说:跟他吵,恐怕也吵不起来。
有一次,指导员来宿舍了解上海青年的生活情况,特意揭开他的蚊帐,观看了一遍,说:“跟大家差不多嘛,这是床,不是房,闲人免进,只有你自己进,你把床铺弄得蛮清洁嘛。”
有人说:“我来参观下。”
一旁站着的陈立,像岗哨,立刻将帐帘合拢。
指导员笑了。于是,通知陈立,安排他到种菜班。
种菜班的老班长,绰号叫独眼龙。战争年代,一颗炮弹没炸死他,弹片划瞎了他的眼。
后来,陈立在独眼龙的女儿那里,获知是班长点名要他种菜。
种菜班人员,除了班长,其他人常流动,农忙时减人,农闲时加人,主要是加强农业生产第一线。
所有的人都住在菜地旁的一个地窝子,冬天当菜窖。陈立一搬进去,就支蚊帐。已是初冬,有人说:“没有蚊子支什么蚊帐?”
独眼龙套用陈立的话:“我支蚊帐碍着你、碍着菜了吗?”
陈立迟疑了,终于没支蚊帐,可是,一个星期之后,他卷起铺盖,转移到一个干打垒的房子,七八平方,他没给班长打招呼。房子存放菜种籽和闲置工具。
班长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倒会找窝。”
其他三位班员,认为陈立嫌弃他们脏,包括脏话。
班长说:“你们这几支莫合烟把人家熏跑了。”
他们说:“不识人间烟火,上海人穷讲究。”
那间房子,狭窄,阴暗,一个抬把子当门。陈立在柳條抬把子上糊了纸,纸上写了八个毛笔字: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确实,房子里还堆着几袋菜籽。是菜地的种子仓库。陈立将菜籽码在板子拼成的床底下,万一床不稳,菜籽也能够撑住。仿佛他也是“仓库”里的菜籽,感到自己像要发芽。不过,老鼠不再猖獗。
三位班员有想法:“我们难道是‘闲人。”班长资格老,说:“你们干吗自愿去对号入座?”
不久,连部贴出大字报,揭发陈立闹“独立王国”。甚至,牵涉到班长——是“后台”。班长说:“人家一个人住,就是‘独立王国了?”
陈立睡觉,听见暗处的老鼠走动,他学猫叫。有一天,老班长的女儿来了,故意说:“仓库重地,我算不算闲人?”
陈立说:“不算不算。”
老班长的女儿看上了陈立,而且,得到了老班长的认可:“我一目了然,这个上海青年,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
进入热恋。陈立的蚊帐第一次允许她进。问起蚊帐,涉及到连队的传言:不合群,独立王国等。
陈立说:“我爹死得早,小时候,总是妈妈抱着我睡。上中学了,妈妈要我单独睡,有蚊帐,我感到安全。我睡眠不好,常做噩梦,我妈一直说我睡相差,睡着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抱上枕头睡了。”
她说:“是不是像你现在抱着我这样?”
他腾出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说:“再过几天,菜地又要忙了。”
她的手摁住他的手,说:“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他的手不肯撤退,说:“你是王国里的公主。”
她说:“等到结婚那天,我会让你进。”
病假条
上海青年胡文彬,戴着近视眼镜,有空就看书,名副其实的文质彬彬。他有一项特殊的工作,就是负责递交排里的假条,基本上是病假条。照程序,赵排长应当签个字,表明态度,可是,赵排长说:“用不着过我的手了。”
胡文彬直接递到刘连长那儿去审批。有一次,刘连长嘀咕:“这个赵排长滑头鬼,把矛盾上交给我了。”
胡文彬所在的这个排,都是1963年进疆的上海知识青年,而且,在上海也是同一个住宅区:沪东新村。分到农场一连,是个老连队,有多半1949年前参军的老兵,从来没听过上海话。照刘连长的说法,上海话听起来像鸭子叫。所以,连队的大人小孩说:“上海鸭子”呱呱叫。一是上海话听不懂,二是称赞上海青年,大上海到戈壁荒漠,本身就不容易。
胡文彬在排里,也没什么具体职务。赵排长是个大老粗,凡是跟文化有关的事儿,都交给胡文彬。比如统计劳动成绩;比如出个黑板报;还有当个翻译,将上海话翻给赵排长听;递送假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所谓假条——病假条,上海青年,这个排,都心照不宣,其中包括了两个方面。
一是,休息,缓一缓体力。整天干活,耍坎土曼,挑土方的劳动强度大,连里要求“上工一担肥,收工一担草”。累得骨头要散架,而且实行大礼拜,十天休息一天。
二是,食物,换一换胃口。刚到连队的那个星期,不定量,随便吃,而且全是细粮(麦面、大米)。还发生把麦面馒头乱扔的事儿,赵排长捡到,当场吃给他们看。十天后开始定量,连粗粮—苞谷面馍也吃不饱了,他们怀念没有珍惜吃细粮的短暂日子。
最初,上海青年实行的是供给制,每月一发津贴费(三、五、八元,逐渐增加),三五合伙,上团部,饱餐一顿。赵排长曾打过招呼:“只顾眼前痛快,不顾将来为难。”
尤其是男的,一个月的饭票(以粗粮为主,耐饿),十天、二十天就吃掉。重体力和少食物不成正比例。于是,体力吃不消,就要请病假。请了病假,有病号饭,病号饭多为细粮:汤面条、大米粥。
起初很顺利,胡文彬递假条(一般每天一两个),刘连长看了,就签字:同意。
渐渐地,病假条就成了上海青年内部自行调剂轮换休息的一个幌子,多时,有五六个。
刘连长过目一张一张病假条,还是批了,但是,说:“回去,跟赵排长说一下,他要做一做思想工作,怎么叫大家轻伤不下火线,现在是农业生产关键时刻。”
其实,刘连长是要胡文彬把话传给上海青年。过后,胡文彬看出赵排长的脸色难看,知道刘连长刮过他的胡子(刮胡子,即批评)。赵排长说:“这个排长,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排长说:“连长冤枉我了,我不也是以身作则,带头干吗,这些上海娃娃能扛得住已经不简单了。”连长急,说:“都躺倒,谁干活?”
胡文彬不能擅自打回票。秋季抢收,他照例一大早(上工的钟还没敲响)到刘连长家。刘连长像洗牌似的翻假条,说:“小胡,你不能单纯递条子,还要帮我查清条子背后的实际情况。战争年代,传送假情报,可要误了战局。”
胡文彬明知实情,却相当为难。有的确实体力撑不住了,有的饭票已告罄了,有的只是想混个病号饭……他不忍心说出真相。
胡文彬像是替别人求情,说:“就批个半天吧?!”
刘连长给他面子,就签字:同意半天假。不过,他看一看门外的天空,说:“一年到头,都落在收获季节,请假的多了,劳动力就紧张了,万一老天变个脸就坏事了。”
递送假条,胡文彬已有心理障碍,随后腿像绑了沙袋。刘连长可能看出他的心思。胡文彬递上假条,心里说“就批个半天吧”,却憋着不吭声。
刘连长居然模仿他的上海口音,说:“就批个半天吧!”
胡文彬笑了,脸红。他心里模仿刘连长的甘肃省口音,说:“你做事,咋不坚持原則?!”
这句话,刘连长曾对赵排长说过。1949年,王震率领部队进疆,刘连长是侦察班班长,赵排长当时是他班里的小兵。
割稻子,刘连长到上海青年这个班。胡文彬想不到刘连长是割稻能手,一会儿就把赵排长甩到后边。他替赵排长割倒一片,把几个上海青年留在远处。他俩不禁说起有一回埋伏在麦地里侦察敌情。
不过,赵连长望着稻浪,说:“你这个排长咋当的?给我装糊涂,我看,上海娃娃生病,病根在你脑瓜子里。”
赵排长说:“情况嘛,我清楚,你也清楚,都是干过侦察的嘛,这些上海娃娃要慢慢锻炼,一口咋能吃出一个胖子!”
胡文彬拿着割稻进度表彰给赵排长。
刘连长说:“往后递条子,不要叫小胡为难,你这个排长,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吧?你这个关就要把好。”
赵排长突然转话题,说:“我已经不用翻译就能听上海话了,八九不离十吧,听出名堂了。”
刘连长笑了,说:“看来,我还要向赵排长学习啦?小胡,秋收结束,你就到连部当文教。”
赵排长说:“你咋能随便挖我的人才?”
刘连长说:“今后,你自己来送病假条,你就把胡子养养长,等着我来刮吧。”